折春茵——白鹭下时【完结】
时间:2023-08-18 14:34:01

  陈砾领命而去,此时天色尚早,念及今日立了大功的小猫,他索性出了客栈,在街上店铺里买了些小鱼干才回去。
  前脚才跨入客房的门,后脚陈砾的消息就到了。
  他说:“楚淮舟今日是送回去个女子,但没人知道她的身份,为免打草惊蛇,我们也没敢多打听。”
  又言简意赅地提醒:“郎君,此去义兴,还有半个月路程。我们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官凭上自有规定的赴任时间,且谢明庭也清楚,女帝只能替他拖住弟弟一时,拖不住一世。大约不久之后,云谏就会离京来找他。
  他的确是不能在东阳待得太久。
  不过,对于谢明庭而言,“今日送回”的这个消息便已足够了。他点点头:“我心里都有数。”
  “你做得很好,先继续盯着吧,暂时先不要轻举妄动。”
  *
  却说告示张贴出去后的那个傍晚,住进楚淮舟家中的识茵便得到了他派人传回来的、谢明庭寻过来的消息。却还安慰她,对方并未发现,要她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
  识茵在心间将这句话过了遍,不啻于五雷轰顶。
  本以为他会循着来时的路去找,不曾想她连一日的时间都未争取到,心下于是十分惶恐,时刻担心着自己的行踪会暴露。
  她也开始整宿整宿地做噩梦,是那间昏暗的密室,阴冷的墙壁,冰凉的银制锁链,还有无穷尽的黑暗与孤独,埋进身体时,也是冷的。
  他说:“茵茵……你也不想他们知道的吧?”
  他说:“我给你弹的琴你听到了吗,琴者情也,发自心肝脾肺肾……”
  他说:“现在没有人能打扰我们了,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但到了最后,这些宛如冰晶裹着的、阴冷的梦,无不化作北邙山下孤零零的坟墓,她梦见他把她放进棺材里,和她一起躺下,棺木盖过头顶,钉子咚咚地契进棺盖与棺身,如同钉在她的心脏。
  她在梦里逃了一整夜。
  但与之对应的,整整三日过去,院外始终风平浪静。告示已经张贴了出去,始终没有半分线索。谢明庭遂去了县衙,向楚淮舟请辞,预备离开东阳县。
  楚淮舟终于长舒一口气。
  这几日,为了不使识茵暴露,他已多日不曾返家。心间那根弦也始终紧绷着,畏惧被他看出点什么。如今,可总算是可以解脱。
  他亲自送谢明庭回暂住的客栈,二人一路寒暄着,不多时,便走到了他宅院所在的正始坊,不禁微微蹙眉道:“谢侯爷是走错了吗?这附近似乎没有什么客栈。”
  “是没有什么客栈啊。”谢明庭笑着说,“可我记得,楚公子不是住这附近么?今当远别,怎么,也不请我去家中坐坐?”
  谢明庭说这话的时候,二人就已经走至楚淮舟私宅的院墙边,既被他这般明晃晃地点出来,楚淮舟也不能拒绝。
  他拿不准谢明庭究竟知晓了没有,手心都沁出微微的薄汗:“侯爷说的是,在下这就叫人回去准备酒菜。”
  “不急。”谢明庭微微笑着打断他,“不就这几步路吗?”
  说着,他拂袖先向前走了去。楚淮舟神色晦暗,只得给心腹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进府后先行去报信,自己亦跟上。
  此刻,楚宅中位置偏西的那一间临芳院中,识茵才刚刚用过午膳。
  是楚宅侍女来送的饭,为免暴露行踪,她这几日甚至未出房门,整日都惴惴不安着,唯恐谢明庭会将她捉回去继续关在暗室。
  她没有胃口,不过略用了几样菜蔬,侍女又服侍着她漱了口,将要退下时,她忍不住问:“表哥今日没有话带给我吗?”
  自谢明庭来到东阳城中张贴告示寻她,这已是第四日了,依旧没有半点他离开东阳的消息传来,识茵有些担心。
  侍女很老实地摇头:“没有。”
  她眼中止不住地失望:“好,你退下吧。”
  侍女于是离开,临去时尚细心地替她将门掩上了。独识茵一人坐在窗边,以手支颐,出神地对着窗下翠竹萧萧,双目渐渐萦上浅淡的愁意。
  屋外风吹,蓬蓬翠竹在风中婆娑而舞,发出一阵龙鸣般的窸窣萧瑟。
  许是才用过饭的缘故,在窗下坐得久了,额上亦有困意袭来。
  渐渐的,眼前的翠色越来越模糊,两个眼皮子亦如秋千一般打起了架,直至一道白色残影从窗外跃进来,发出一声软糯的“喵”。
  识茵被这声猫儿叫声惊醒,困顿地点了下小脑袋,有刹那的清醒。
  “汤圆儿,怎么是你?”她震惊地看着手臂边的猫儿。
  汤圆儿一身雪白的毛发此刻已经沾满了尘灰和碎竹叶,站在笔砚旁,抖抖擞擞,那些尘粒子立刻飞了她满手。
  它“喵喵”地叫着,讨好地将脑袋放进她手掌心蹭着,下一瞬,房门被人从外面破开,陈砾的身影出现在门外:“少夫人,得罪了!”
  *
  这厢,谢明庭和楚淮舟二人才刚刚走到楚府的门口。
  楚淮舟延他入待客的正厅坐了,命仆役上了茶。
  谢明庭不急着喝茶,目光先在厅内转了一圈。整间小客厅布置得古朴典雅,穹顶绘着的是以黑白棋子绘就的北斗七星图,厅中悬着烂柯人典故的书画,多宝架上则摆放了架玉制的珍珑,厅内处处可见围棋的元素。
  “楚兄喜棋?”谢明庭问。
  楚淮舟客套地答:“家父便是以棋博士入仕,家学渊源,不得不好。”
  这时先一步返回家中去往临芳院报信的侍从匆匆去而复返,见谢明庭在,欲言又止。
  谢明庭手抚着茶杯,淡淡地笑:“怎么,有什么事是我在这里而不能说的吗。”
  他竟如此直白而不留情面,楚淮舟倒踌躇起来。谢明庭又道:“我听说楚兄府上近来来了位表妹,不妨请出来相见。”
  谢明庭果然是知道了!
  楚淮舟觉得自己额上有冷汗在爬,他强作镇定地呷了口茶:“是某的表妹,父母双亡,从家乡过来投奔,近来暂住在府上。”
  “……表妹生性腼腆,又是在室女,男女有别,恐怕不便相见。”
  “楚淮舟!”谢明庭却直呼其名,将茶盏往案上一磕,重重一拍桌案,茶水登时四溅,“你非要在下点出来是吗?”
  “魏律,拐带少年及妇女者,理应处以绞刑。苏氏是在下之妻,你私藏他人之妻,谎称是你表妹,究竟想做什么?!”
  到底是初为官的年轻人,此刻被他像审犯人一般质问,便有些沉不住气。楚淮舟面色微白:“在下不知道侯爷在说什么。”
  “不知道?”谢明庭冷笑,“好啊,那你引我去看你的表妹,可敢吗?”
  “你……”
  楚淮舟的怒意都僵在脸上,半晌才冷笑一声:“侯爷以外男之身,登堂入室,空口白牙、点名道姓地说在下私藏了您的妻子,半点证据也没有便可以随意污蔑人,我竟不闻,世上竟有这般的道理。”
  “表妹她身子不好,加之男女有别,原本不便会客。不过既然侯爷咬定了是我私藏,某也少不得要自证清白了,焉有不从之理,去,请表小姐过来。”
  不多时,一位相貌清秀、荆钗布裙的女子便被小厮引了进来,羞答答地行礼:“见过表兄、陈留侯。”
  楚淮舟的脸色这才好了点:“侯爷,这可是你走丢的那位令夫人吗?”
  “哦?那是在下错怪楚府台了。”谢明庭笑晏晏地道。忽而起身,俯身向楚淮舟行礼,“在下还有事,就先行一步。”
  他态度的转变未免来得太快,楚淮舟还未反应过来,他人已走至庭下,侍从慌忙报了临芳院中人去楼空之事。
  楚淮舟忽然一阵头晕目眩。
  所以方才,只是他为了拖延时间、调虎离山演出来的一场戏?
  而他竟还像个傻子一样,被对方戏耍了小半个时辰!
  他气急道:“不许走!”
  谢明庭回过身来,眼中清湛湛地倒映着对方身影:“楚兄还有什么吩咐?”
  楚淮舟神色一凛,心间又惴惴的寒。他能有什么吩咐,从头到尾自己都没有承认这件事,此时若挑明,岂不刚好送了把柄到对方手里?
  他只恨自己,为什么着了对方的道,没能早一点识破!
  涌到喉口的千言万语都化作眼底的一抹讥讽,楚淮舟强抑火气地开口:“在下送送侯爷。”
  这一送就送到了东阳县城城门外的码头,陈砾已将识茵安顿在船室中,独自等候在船头。
  他同谢明庭交换过眼神,谢明庭会意,回身对紧随其后的楚淮舟道:
  “看来吾妻已经寻到了,就不牢楚兄费心了。”
  浅笑晏晏,清颜如玉。楚淮舟的脸色霎时败如死灰。
  船室内,识茵已被麻绳五花大绑地捆住,嘴里亦塞了块麻布,发不出半点声音。闻见这熟悉的声音,她全身一震,无奈手脚软绵,竟使不上半分的力挣脱。
  船外的争执却还在继续:“谢明庭。”
  楚淮舟近乎一字一句地直呼对方名字,袍袖下手掌攥拳攥得死紧:“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犯法的?”
  谢明庭笑了:“怎么,楚兄这是要拦我?我带我自己的妻子走,也是犯法?”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她是你妻子?”
  “我能把她一路从洛阳带出来,楚兄以为,我会没有户籍与路引?就凭这两样,还不能证明她是我妻子么?”
  “此我家事也,与旁人无关,奉劝楚兄不要多管闲事,还是回去看看你府上的情况吧。”
  楚淮舟的神情登时变得有些慌乱:“你做了什么?”
  “不怎么样。”只是在水井里下了包蒙汗药而已,谢明庭不耐挑眉,“你也可以继续执迷不悟,将我执送洛阳,就看到时候,我们俩的脑袋谁先掉。”
  他并没有说得太明白,楚淮舟的脸色却暗了下来——他知道,谢明庭是在说,他已获了陛下同意,就算他把他抓起来执送朝廷也无用,否则,他又岂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无视王法?
  他也有父母宗族,不能忤逆陛下。可,茵妹妹她……
  谢明庭看他的眼神有奚落的意味:“你看,你不舍得为她舍弃你头上那顶乌纱帽啊。”
  楚淮舟的面色一瞬苍白如纸。
  谢明庭又走近几步,将来时的引荐信交到楚淮舟手中:“这个,劳烦你交还白鹿山薛夫人。就说茵茵已被我寻回,一切平安。”
  “回去吧,我和她的事,不是你一个外人就可以置喙的。”
  说完这一句,他不再理会楚淮舟,径直上了画舫。
  船帘打起,舱门洞开,步入那张装潢精美的船室,恰与榻上被捆得严严实实、目露惊恐的女孩子对上了视线。
  他眼底毫不掩饰地划过一抹讥讽,旋即伸手将她嘴里的麻布取了下来:“看见了吗,这就是你寻求庇佑的男人啊,简直无用。”
  “他连云谏都比不上,你看男人的眼光,真是越来越差。”
  从他身边逃走还没有五日,竟又被这般轻易地捉回来,识茵心下是绝望的。她恨恨地瞪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话她似说过多次,每一次争吵,都似以这句开场,还真是没意思。
  谢明庭在心间腹诽。
  船只已经抛锚起航,他走到窗边开了窗子,看着岸上越来越小、缩为尘蚁的楚淮舟,心中微微满意。
  他没有再关窗,踱回榻边,一边替她解着绳子一边道:“我能对你怎么样呢?”
  “我爱你,这颗心都恨不得剜出来捧给你。可你又是怎么对我的呢?说爱我的是你,先来撩拨我的是你,把我一脚踹开的是你,答应了要和我在一起、等我费尽心思给你换了身份又要逃走的还是你。”
  “我本来以为我这辈子都会是孤零零一个人,是你偏偏要闯入我的生活里,既说爱我,又不要我,可若你真的一点也不爱我,又为什么一开始要来招惹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只手已抚上她微凉的脸颊,霎时又微微一怔:“你瘦了,为什么?”
  识茵没理会,唯厌恶地别过脸躲开:“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不是你的,我是你母亲聘给你弟弟的新妇,是你骗我!是你们家骗了我!”
  “我和你说过很多次,我当日只是想同我的夫君亲近而已,我怎么会想到你是个骗子!”
  “可我没有骗你啊。”轻握住她两侧双肩,谢明庭温柔着注视她眼睛,“难道你喜欢的云谏不曾告诉你吗?他会同你提亲,是因了上元节灯会的那局棋,可那局棋根本就不是他下的,是我啊。”
  “他骗了你,从一开始,你遇见的就是我!”
  是他?
  识茵心神微怔,错愕地凝目。
  他在她怔然的目光里,一点一点背出当日的棋式,“所以,你的夫君本来就该是我。你是我的妻子,我不放手又有什么错。”
  “他那么喜欢你,难道,连这个事情也不曾告诉你么?”
  说完这一句,他微微收敛呼吸,视线紧紧锁在她脸上,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想从她脸上窥得一二分对弟弟的愤懑。
  识茵却是长久地愣住。
  不可能……怎么会是他?
  片刻后,最初的怔然褪去,她倒是想起来了。这个问题实则她很早之前就试验过,用当日的那局棋来试探他是不是自己真的夫君,也正是因为这个,她才确信了他“夫君”的身份,心安理得地与之亲近。
  至于后来,骗婚事发,她便笃定他嘴中没有一句真话,自然连这件事也一并推翻了。
  却原来,真的是他吗……
  怔神不过片刻,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被他的逻辑绕了进去,摇摇头反驳:“可那又怎么样?”
  “就算云谏骗了我,但从始至终,追出来和我相见、向我提亲的都是云谏,不是你。我仍旧该归于他的,谢明庭,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同样是欺骗,她对云谏竟如此大度,谢明庭握着她的手倏然攥得死紧,一字一句都近乎咬牙切齿:“所以,同样是欺骗,云谏你就可以原谅?”
  “是又怎么样呢。”
  和他说话是真的很累,识茵心底涌上阵浓浓的无力:“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从前说的那些喜欢,也不过是逢场作戏。”
  “我不想再和你纠缠下去了,所以,不妨今日把话说得明白一些——就连你自以为是的这局棋,那原本也不是为了你而设的。”
  谢明庭忽然意识到她想说什么,倏地青了脸色:“不许说!”
  他不想听!
  但识茵却坚持说了下去:“你听清楚,那局棋,从一开始就是我设的一个局。但那不是设给你陈留侯世子的,是我曾经很想嫁给一个人,所以为他苦学棋艺,在灯会上设下那局棋,也是想借此亲近他……”
  “但那天晚上,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等到他,却等到了你……”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