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县令?”
“是啊,也是从京城来的,还是个什么世子,家中有爵位的,姓楚,别的,小的就不知道了……”
京城来的,世子,姓楚。
车内,识茵渐渐陷入沉思。
满足这三样条件的人她倒是认识一个,那是她父亲的学生,承恩伯世子楚淮舟。他少年时在太学学经,父亲曾教过他,也是因了这一层关系,父亲死后,他对她也颇为照顾,逢年过节总要送些节礼接济她,以至于她曾起了不该起的心思,为他苦学棋艺,想要攀上这门亲。
上元节的那局盲棋原就是为他而设的,只是她终究没有等到他人,而是等到了云谏和云谏的提亲。更于年节后得到了他外放的消息,就此彻底地歇了那些结亲的心思。
她不知晓他外放去了何处,想来也不会这般巧。可既是京城来的,若是撞上了熟人,可就麻烦了。
想起那被欺骗的青年郎君,她幽幽叹了口气,眼眶也攀上丝丝缕缕的酸。
他们之间,终究是她对不住云谏,她也不想再回京城了,天底下比她好的女子多的是,但愿云谏能想开一些吧。
*
却说识茵走后不久,谢明庭即被陈砾焦急的拍门声吵醒,枕边空空荡荡,唯有汤圆儿蹲在床边睁着双碧蓝的眼无辜地望他,他心知不好,迅速披衣出院。
“夫人呢。”他冷静地问。
“仆也不知道,醒来时院门就已经开了栓了。”陈砾焦急地答。
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匆匆洗漱后出院寻找。然而翻遍了整座崇明书院也未找到,倒是有奴仆声称,瞧见识茵下山去了。
她什么都没带,便以为是在山上转转,哪里想得到竟会一去不返。
事情终究还是惊动了封衡及薛夫人,得知识茵不告而别,封衡十分担心:“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她怎么会不告而别呢。”
“她又是一个人,这荒郊野外的,遇见了歹人可怎么好。”
“我和她昨夜吵了架,许是因了这个吧。”谢明庭面无表情地说着,一双眼却略带考究地落在师母身上。
事情不会那么巧,从出这道院门到出书院下山,途中会遇到许多的奴仆,不可能只有一个人瞧见她下山去了。
那么是谁指使他们这么说的呢……自然就是他的这位好师母了。
他也知道她过去的事,因为自身的遭遇,被顾识茵这个骗子蒙骗、助她出逃,那可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薛姮亦被他看得心底一阵发寒,面上勉强蕴出几分镇定与焦灼,道:“那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派人去找!”
“这山上也得找,说不定她就是去外面转转散散心了。小荷,你现在先带人在山上搜!
半个多时辰过去,众人仍旧一无所获。
知道搜不出来,谢明庭已失了全部耐心,他拱手告辞:“内子贸然失踪,学生实在担心,这就下山去寻,就先不叨扰老师师母了。”
封衡此时尚被蒙在鼓里,匆匆命女儿取了纸笔来:“也好。你去山下的东阳县城,让县里帮忙张贴寻人启事。”
“东阳县令楚淮舟,其父是承恩伯,与为师是旧识。我给你写封引荐信,你去找他帮忙。”
谢明庭却摇了摇头:“不必了,她定是回京去了。我沿着来时的路去寻吧。”
说完,也没再对老师行礼,径直转身走了。
封衡不放心地携妻女将他送至了书院门口,犹然为这件事费解:“这是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那妇人怎么会逃走呢。”
薛姮唯瞥了丈夫一眼,欲言又止。
她心内实在担心得很,瞧着谢明庭的样子,像是已经知道了。识茵一个弱女子,哪里敌得过他?
但愿,识茵此时已经顺利进了东阳县城,而他也真如他所说那般,回京去找了吧。
山下,船只破水,仍沿着来时的路线驶离了白鹿山。
碧波茫茫,与两岸青山水天一色。谢明庭立在船头,青衫随风烈烈,一双眼则始终望着岸上白鹿山下宽阔的官道。
山下就只有一条官道,一头向东,通往东阳县城,一头向西,是从京城过来的方向,也连接周边几个州郡。
如今他们的船,就是在往西行。
陈砾此时已经将行李和那只被遗留下来的猫儿安顿在船室,手里揽了件狐裘,自知失职,一时踌躇着不敢上前。
谢明庭却先开了口:“让他们在前面停吧,那座山后有一条小路可以抵达东阳县城,我们骑马过去。”
陈砾困惑极了:“侯爷?”
他重复了一遍:“去东阳县城。”
陈砾还是不明:“侯爷,夫人不是应该回京吗?”
谢明庭语气笃定:“她不会回京。”
她的路引都还在自己手里捏着,没有路引,她哪儿也去不了。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顾识茵一个弱女子,什么都不带,在乡野根本生存不下去。
她只可能是,去了东阳县城。
既如此,他就来一出瓮中捉鳖好了。她总这般倔强,一心只想逃离他,不放她如愿跑一次、撞了南墙,又岂肯乖乖留在他身边呢。
陈砾没敢多问,指挥着船只在前方岸边停泊登岸,换马经小道前往东阳县城。
*
与此同时,识茵乘坐的马车,才刚刚抵达东阳县。
这是座依山傍水的小城,承平日久,县中商铺林立、人物繁阜,马车行进在青石板的街巷上,不得已降低马速。
但当马车行进至一处拐角处时,忽闻一声惊马嘶鸣,识茵被贸然停下的马车惯性带得直直往前扑,险些摔出车厢去,对面旋即传来气愤的一声:“你们是什么人,见到府台也不知要下马行礼吗?”
驾车的仆役匆匆将马停下,忙不迭道着歉:“回大人,我们是白鹿山崇明书院的人,无意冲撞了府台,实在抱歉。”
“不碍事。”对面却传来一道金声玉振般的青年郎君声音,听来有些耳熟,“你们没事吧?可别磕着了。”
竟是撞上了当地的县令。
识茵忙不迭从车中钻出来,婉婉一福:“这位大人,我们无意冲撞,真是对不住。小女子这厢给您陪个不是。”
对面车中出来的是位青年郎君,身着合乎品级的浅绿衣袍,清瘦挺拔,在蔚蓝天色下清新得有如一株翠竹。
尊卑有别,识茵视线如蝶规规矩矩地停栖在来人衣袍上,并未直视来人相貌。
对面的人却似怔住:“顾家妹妹。”
“怎么是你?”
这声音这称呼都是很熟悉的,以至于识茵愣了一刻才抬起眼来,视线对上,又是一怔。
来人,正是承恩伯世子,楚淮舟。
她竟在这里遇上了他。
楚淮舟显然比她更加惊讶:“顾家妹妹,你,你不是在京城吗,怎会到东阳?”
他还不知她身死之事,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谢仲凌谢龙骧托母亲向她提亲之事上。
原本,他对这老师的遗孤也有几分好感,好容易争取了父母的同意,却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顾家与陈留侯府定了亲事。遂向朝廷请命外放,黯然远走。
此后,京中虽一度传出谢将军身死的消息,但最后却是谢将军平安自江南返回。料想如今也该是夫妇团聚、恩爱和睦之时,又怎会叫她独自一人流落东阳?
四周都是考究的视线,作为一个身死名消的人,识茵难免惶恐。红唇颤颤地:“此事……说来话长。”
“那顾家妹妹现下是孤身一人吗?”
她点点头。
她一个弱女子,怎能独自在外生活。楚淮舟神色渐渐凝重:“那你先随我回县衙,我们回去再说。”
楚淮舟君子风度,主动将车厢让出来与她,自己则换乘了马匹,与她一道返回了县衙。
“顾家妹妹,你现在可以说了。”
延她入会客的花厅坐下,楚淮舟温声道。
四周仆役都已屏退,为着避嫌,门窗皆洞开。但眼下识茵却顾不得那么许多。她情急地跪下来:“豺狼在后,小妹已经走投无路,求兄长庇佑!”
楚淮舟忙上手去扶:“妹妹这是何意!”
她坚持不肯起,双眸含泪,依着前时对薛夫人的说辞将这半年以来发生的事说了,唯隐去了自己被关密室□□的事。楚淮舟大骇:“世上竟有这般荒唐的事!”
那与他同年中榜的状元郎他也是见过的,印象中清风朗月一般的人物,背地里竟会做出强占弟妇的事。
而以识茵话中之意,岂不是,岂不是这件事也是陛下所默许的……
胸腔里心脏砰砰乱跳,他心中明白,陛下器重陈留侯,识茵身死的事,必然是得她同意,不能再翻出明面上的了。但茵妹妹,又何其无辜?
“你先起来。”对她的怜惜最终压下了心间的那点顾忌,青年郎君神色坚定,玉质温润,“这些天,你就先住在我家中,我住在县衙,对外宣称你是我表妹。”
“等过些日子,若你想回京与谢将军团聚,或是去扶风你舅舅家,都可以。”
“小妹多谢兄长。”识茵感激地说。
到底也是自己曾想嫁与的人,楚淮舟她是信得过的。她也没有办法了,谢明庭那个人再阴狡不过,并不是那么好骗的,仅靠她自己,只怕没有办法躲过去……
况且,她这次出逃,定是惹恼了他。若再被抓回去,这一次,连那装出来的温柔也不会再有了,等待她的,只会是变本加厉的报复。
*
事实证明,顾识茵的顾虑并没有错,她前脚才进县衙,后脚,谢明庭几人就已入城。
他策马走在东阳县修砌平整的石板路上,视线流水般渡过两侧街巷,怀中,汤圆儿正努力扒着他腰间系着的蹀躞带维持着不掉下去。
他似在寻人,实则有些心不在焉。此时距离顾识茵出逃也才半日,他却已经忍不住担心起来。
虽说他一向相信自己的判断,但白鹿山下的官道连接好几个郡县,万一她没有来东阳呢?她一个人,什么也没带,就算薛姮为她备了盘缠,她一个弱女子,无异于小儿抱金于闹市,若是碰见了不怀好意的人可怎么办?
诸如此类的担忧有如汹涌奔腾的海浪,一重又一重地涌上来,谢明庭忍不住开口:“去县衙。”
原本,他还想着放她在外面待几天,撞了南墙自会死心;原本,他还担心大张旗鼓地张贴寻人启事会打草惊蛇,可这些,比起她的安危,简直不值一提。
县衙之中,才将识茵送回自己私宅中的楚淮舟也收到了那封引荐信与他来拜见的消息,不由微微嘀咕出声:“怎么这么快?”
这光风霁月的状元郎,难道是属狗的不成?闻着味儿就追了过来?
对方的品级远在自己之上,又有封先生的书信。他只能前往府衙门口迎接:“在下东阳县令楚淮舟,不知陈留侯光临,有失远迎,还望侯爷见谅。”
“无碍。”谢明庭抱着汤圆儿,面色柔和,于天光下竟也有几分温润君子的假象,“在下初来贵宝地,叨扰贤兄,心里尚且不安,又何来见谅之说。”
二人一边寒暄着一边走向县衙中惯来待人接物的那间花厅,谢明庭道:“我记得贤兄也是永贞二年的进士?我们是同榜?”
“在下可没有那个天分。”楚淮舟有些不好意思,“比起侯爷的高中状元,在下只是通过了明经考试,忝列二十七名而已。”
大魏的科举分为明经与进士两种,其中明经较为简单,只需熟读经书便能考上。但进士科却甚为严格,录取的人数也仅有明经科的十分之一,何况是状元之位。
“楚兄不必妄自菲薄。”谢明庭道,“难怪在下总觉得楚兄眼熟得很,像是在哪里见过。对了,楚兄可也曾在太学进过学么?”
“侯爷真是好记性。”不过几句寒暄的话,楚淮舟也没放在心上,“在下少年时曾在太学学习经义。”
谢明庭颔首微笑:“是了,我也曾在太学进学三年,那我们就算是同窗之谊了。”
说话的这一阵间,二人已到了那间惯常用来招待客人的花厅门口。原本一直安安静静伏在谢明庭怀中的汤圆儿忽然变得躁动起来,自他臂弯里一跃而下,朝花厅间跑去。
谢明庭轻叱一声:“汤圆儿!”
汤圆儿头也未回,仍旧焦灼地在花厅的桌子椅子间乱蹿,似在寻找着什么,躁动不堪。
楚淮舟的心,一瞬便跃至了喉口。
第53章 (原49/50)
◎不爱他,就去死◎
他知动物皆有灵性, 譬如狗的嗅觉就比常人灵敏许多,难道连猫也……他又为什么随身带着猫呢?
面上勉强蕴出几分笑:“这是怎么了?”
谢明庭面色冷沉,又连唤了几声汤圆儿才跑回来, 攀着他衣袍又跃回他怀中, 脑袋仍旧不安地在他怀中转动着, 粉嫩的三瓣嘴里发出一阵低低的呜声。
的确十分反常的景象。
“没什么。”他很快调整好表情,脸上难得地露了笑,“或许是嗅见同类的味道了吧。县衙里也养猫吗?”
“是啊。”楚淮舟随意扯了个谎:“是啊,县衙里鼠患成灾,经常咬毁卷宗, 就养了一只。”
谢明庭心不在焉地笑笑,心中却想,同类?
不, 不会是同类,多半是顾识茵。
猫儿嗅觉灵敏,十分熟悉主人的气味。他曾在大理寺的卷宗上看见过, 东海郡有妇人被杀,抛尸荒野,家人遍寻不得, 最终找到妇人尸体的, 竟是妇人豢养的一只家猫。
瞧着汤圆儿这个样子,当是嗅到了顾识茵的气息。而她父亲曾在太学里讲授经学, 也未尝没可能和楚淮舟认识……
眼下远非和对方撕破脸的时候,适逢小厮上了茶, 他端起茶盏浅酌一口, 慢悠悠地道:“实不相瞒, 在下初来东阳, 拜访贤兄,是有一件要事相托。”
“吾与吾妻,来到宝地,本是为了拜访恩师。但昨夜我夫妇起了争执,她竟不辞而别。”
“她一个弱女子,既与我置气,孤身在外,实在惹人担心,在下想请楚兄帮忙,允在下在城中张贴告示,寻回内子。”
楚淮舟在心间冷笑,这人竟将强占弟妇说得如此理直气壮。面上则爽快地答应下来:“这有何难,还请侯爷画下嫂夫人面貌,在下这就命人刊印张贴。”
遂命人研墨铺纸,供谢明庭画像、拟告示。为防对方起疑,却还多嘴问了句:“侯爷何时娶的妻,在下竟不知。”
谢明庭随意敷衍地答了句:“在洛阳的时候,家母不喜,婚事也便没有大操大办。”
他拒绝了对方留他住在县衙的好意,出县衙,另找了间客栈安置。安顿好疲顿的汤圆儿后,又吩咐陈砾:“你找几个人,去打听打听楚淮舟的私宅在哪儿,近来家中是不是添了位表妹,然后给我盯紧了。”
楚淮舟是读书人,读书人,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总还要讲几分男女之别的。换做是他,也会把顾识茵安置在自己的私宅里,对外宣称是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