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说话,谢明庭心中的愧疚倒如雨后春草,一寸寸在心间疯涨。
方才她手臂上的那些痕迹他也是瞧见了的,青青紫紫,一瞧便知她受了那个人多大的罪。换做是他,是不舍得那样对她的。心疼的同时,又有些懊悔,懊悔方才没能控制住自己。
他取了药,冰凉的药膏,随指腹抹平在伤处。识茵小心翼翼觑了他侧脸半晌觉得不像是方才那个人,心间斟酌了许久,才温声开了口:“你以后别这样了。”
“我只是一时气话而已,难道你骗我骗得那样惨,我连一句‘不喜欢’的气话都不可以有么?我只是太生气了而已。明郎,我不跑了,也可以和你在一起。但你不能,不能这样欺负我……”
说至末句,她竟落了泪,持着帕子一点一点在颊边擦拭着,低头轻泣,是茉莉沐雨而绽的楚楚可怜。
谢明庭一颗心都似随着她眼泪直直下坠,伸手欲揽她,却被她躲开,只好抿抿唇轻声地保证:“以后不会了。”
未寻回她时,他原本有很多话想和她说,想问问她这几日过得可好可有受苦,可一见了面,又演变成无穷尽的争吵。
他好似天生就不善于爱人一道,总将她越推越远,再加之受了那句刺激,一时心绪失控,才酿成大错。
她既答应留下,不管是真是假,他都愿意相信。日后,他好好待她,凡事都顺着她。没有争吵,自不会再让那个人有机可乘。
识茵的眼泪本就是假的,是以哭了一阵便放下帕子,泪眼盈盈望他:“那你起誓,以后不许这样了,不许逼迫我,我不喜欢你这样。”
“我喜欢你像从前一样,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从前在伊阙的时候,郎君不就是这样的么?如今却变得这般森然可怖,威胁我不爱郎君便要杀了我,又要我如何能喜欢郎君……”
她说着说着又捂脸恸哭起来,谢明庭却将她手拿开,又轻轻地问:“茵茵的意思是,只要郎君变成以前的样子,茵茵就会喜欢郎君吗?”
女孩子怯怯点头。
——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总比随时可能发病的疯子好。
他便微微笑了,如明月出云,满城天光霁。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好。”
实则他如何不知她是在趁此拿捏他。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主动提起伊阙,提起他们之间那段没有争吵没有龃龉勉强称得上甜蜜的日子。但在那个人出来之前,她还同他剑拔弩张,仍旧耿耿于怀从前的事,仅仅半日而已,怎可能叫她回心转意。
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能喜爱他,如果她真的喜欢那样的他,他自然愿意为她换一身温和的皮囊。
二人谁都没提方才他发病的事,识茵原想问,然再一想想,他却似不想别人提他的病。毕竟,他方才眼中流露出的情绪,分明是……
自卑。
——是的,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年纪轻轻即居高位的大理寺少卿,竟也会自卑。
看起来,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不小。
她历来不是揭人伤疤的人,也就只好换了个话题:“我饿了。”
“我去让人备饭。”谢明庭道。
“等一下。”识茵叫住他,含泪双眸受伤小鹿般彷徨忐忑,“你……近来有没有吃药?”
她还是不想生育,不管她的丈夫是不是他都是一样。生孩子那样疼,她又不喜欢他,凭什么要给他生。
可这几日他都碰了她,加之从前被他关在密室时也有过几次,便有些害怕……
有没有吃药?
谢明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问的应是他的避子汤。不知为什么,分明他也不想要孩子,如今,竟也会为了她这一句心里并不是滋味。
或许,她是在嫌弃他吧,嫌弃和他生下来的孩子也会像他一样,是个身体里还住着另一个人的怪物。
是了,他这样的怪物,原本就不配有子嗣的。
“知道了。”
思绪很快回笼,他温声地答:“茵茵既不喜欢,以后,我都会吃的。”
*
当日,船只驶出东阳境内,又沿着运河,向东南行驶。没过两日,便到了山阳郡。
山阳郡距离江南诸郡已是不远,沿路行来,淑景清明,雪浪黏天,两岸青山植被蓊郁,于冬日萧瑟的天气中,倒是很难得的山水翠绿的景象。
谢明庭立在船头,极目远眺前方白雾濛濛的运河水面。
过了山阳,便是江都、京口、建康,义兴。
云谏才在建康缉拿了吴兴沈氏等几个大族,全部执送京师。泱泱大族一夕覆灭,如今他既到江南,那些漏网之鱼又岂会善罢甘休?
他自己不怕,却担心会连累茵茵。
谢明庭想得出神,连识茵走至身后也未察觉。一件披风轻轻落在肩上,回眸见是她,谢明庭微微诧异:“你出来做什么,船上风大,也不怕吹坏了身子。”
识茵摇摇头:“久在船舱也闷得很,所以出来走走。”
这几日二人尚且维持着表面上的风平浪静,许是怕刺激着他,又或许是可怜他,近来,她待他倒是难得的和颜悦色,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眼下,她便是来同他送披风。
谢明庭心间微暖,捉过她手置于掌间替她暖着:“不是还有汤圆儿陪你吗,怎会闷?”
这时船只靠近前方的一片芦苇荡,识茵想起那让自己暴露的小猫还有些气,才要开口,耳边忽然羽箭疾响,一只火箭自朔风中凌厉打来,死死钉在他肩上。
谢明庭乍然白了脸色,拽着她的手直往船舱里躲:“小心!”
那箭来得突然,他才拉着识茵侧身避闪,又有数只羽箭疾雨般打下,嗖嗖嗖地钉在甲板上,一阵凌厉之声。
陈砾见势不妙,迅速组织侍卫抵抗,一面又命船夫迅速将大船驶离了芦苇荡。
识茵被他裹挟在衣袍之下进了船舱,回头再望时,这才发现方才他们所站的地方已经密密麻麻插满了羽箭,她懵了一下,顿时头皮都为之发凉。
回身过去,见那只羽箭已深深钉入他左肩里,面上霎时也慌了。
“你受伤了?”
大船这时已在转向,颠簸顿生,然而船舱外的羽箭破空声依旧不绝如缕。谢明庭捂着受伤的那半边肩膀滑落在甲板上,倚船壁而坐着,面色阴沉如水。
“大概是为着云谏来的。”他道。
朝廷的事,识茵也隐约知道一点,知道谢云谏曾在江南查案大大得罪了当地的士族,这样的事未必没可能发生。
然,瞧见他肩上的伤,忆起方才他的以命相护,又是一阵沉默。
她原以为他这个人并非是真的喜欢她,毕竟一直以来,他从不在乎她的意愿,对她就像对待一个玩物,那么,他口口声声的喜欢她,又能有几分真?
但方才,又的的确确是他用身体护着她,仅仅只是占有欲,就能到这个地步吗?
“先进去再说。”她最终压下了那些情绪,扶他进屋。
船舱外羽箭疾响,原先趴在自己窝里的汤圆儿受了惊吓,此时正瑟瑟发抖地躲在医箱之后。她伸手将汤圆儿扒开,怀抱着医箱走回他身边:“那箭得拔出来才行,你忍一忍。”
她说这话的时候,榻上的谢明庭却已脱了衣袍,手擒在箭尾上用力一拔,羽箭与皮肉分离,霎时血若泉涌。
他用中衣按着那处伤口,无视了漫下指缝的鲜血,语声淡淡:“这样,不就行了吗?”
识茵捧着医箱的手都僵在半空,面色无奈。
这个人,真就是个疯的。
但转念一想,他的身体他爱怎么糟蹋怎么糟蹋,与她何干。若是因了受伤而行动不便,或许她还能趁着这段时间离开。
那处箭伤说深不深,箭镞没入肌理也不过半截指腹的距离,但好巧不巧,正钉在那处旧伤上,她不会处理伤口,唯将药箱抱给了他。
谢明庭用未受伤的那半边臂膀倒酒清洗过伤口,洒过金疮药,全程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只是到了包扎的时候,就不得不她帮忙了,他看她一眼,识茵会意,略略犹豫后拿过纱布,替他包扎起来。
为着上药,他上半身的衣服已经全脱了下来,筋肉遒劲,块垒分明,窄腰劲瘦,肩宽臂长。除却那道可怖的伤口与蜿蜒的鲜血,竟也可以称得上赏心悦目。
尽管已经见过许多次,但青天白日的与他这般近距离接触,识茵还是有些脸红,只能佯作沉着脸,目不斜视。
船外风声萧萧,厮杀声都已小了下去,船内更是安静得只闻刀裁纱布的声音。她蹲坐在他身前,小心翼翼地将纱布穿过他胸膛与臂弯,仔仔细细地替他包扎着,唯恐触着了他伤口。
彼此距离很近,呼吸心跳可闻。谢明庭一直静静看着她目不转睛的眉眼,直看得那张粉面桃腮不受控制地慢慢变红,像煮熟的虾子一般,而她自己却强行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实在有趣。
心下便起了逗弄她的心思。他用未受伤的那只手将她抱过来,抬起女孩子莹润的小下巴,问:“茵茵不看我么?”
识茵被勘破心思,脸上不由更红,她哀怨地瞪他一眼,“看了,行了吧。”又不是没看过……
“那我好看,还是云谏好看。”
他们两个不都长得一样吗,有什么好看与不好看之分。识茵想。
旋即才明白过来他之所问,冷笑着拍开他手:“我又没看过,你想知道,你自己去看啊。”
原来她没看过啊。
谢明庭心情忽然变得很好。
他无声抿唇,唇角那抹笑意却怎么也掩不住。半晌,才道出一句与眼下毫不相干的话:“你看,我都这样了。晚上,大概得茵茵自己……”
识茵手上动作顿时一滞。
她尽全力才控制住扑上去把他嘴撕烂的冲动,气得脸上通红:“你闭嘴!”
他是有病吗?青天白日的就说这些!
谢明庭果真住了嘴,薄唇微微含笑,墨如黑曜石的眼中笑意微微促狭。
近来二人可谓如胶似漆。
大约是她真的回心转意了,这几日她很黏他,夜间也如汤圆儿一般缠着他。
他也许久没享受过她的主动了,即便知道她内心并不驯服,但感情之事,总要两情相悦才更有趣不是吗?
实则识茵不过是自忖船行水上逃不走才由着他,此时既被点破,好像她日日念着那种事一般,便极是生气。
她恼怒地扯着两端纱布重重一系,谢明庭顿时眉头一蹙,显然是牵动了伤口。
识茵只好又替他松了一些,嘴上仍嘀咕:“疼死算了,反正长着张嘴也只会气人。”
只会气人吗?想起白鹿山上的那次,谢明庭微微抿唇,不言。
他苍白面色慢慢恢复自然:“还可以为茵茵解药。”
他还有理了?识茵羞愤地想。
再且,她替他包扎,只不过是看在他方才以身护佑她的份上,再加上他行动不便罢了,可不是和他打情骂俏!
他简直不要脸。
回过神,目及他肩上的那道旧伤,她怒气又无可奈何地熄灭了:“你这处旧伤,到底是怎么来的。”
大船这时已经驶离了方才的芦苇荡,羽箭声、厮杀声都已在水雾茫茫中远去。谢明庭披衣坐在榻上,面上的戏谑淡下来,他漠然道:“我六岁时,父母第一次吵架,母亲得知了父亲与有夫之妇往来的事,勃然大怒,想杀了他。”
“我替他挡了一剑,就是如此。”
婆母竟然暴戾至此。
识茵听得一阵心惊。
也难怪招来他这个病。有这样的母亲,谢明庭养成这样的性格,真是一点儿也不奇怪。
“所以你不能和云谏在一起。”出神间,谢明庭又开了口,“母亲疼爱云谏,就算你们搬出去,她也不会善罢甘休。”
她和谁在一起,又关他什么事。
识茵心里才生出的几分谅解又如烟云散,面上却是笑盈盈的,偏抱住他受伤的那边胳膊:“茵茵哪儿也不去啊,茵茵喜欢郎君,茵茵就陪在郎君身边,一辈子也不分开!”
女孩子身前的盈盈柔软正压在他胳膊上,牵动肩上伤口,又是一阵锥心刺骨的刺痛。
知她说谎,谢明庭戏谑瞄她一眼,还要开口,这时陈砾已走到了船室门边,见状红了脸似欲退下。他道:“进来。”
陈砾停在门边,报了方才遇刺、有侍卫与船工被羽箭所伤之事,因船行水上,对方又隐秘在芦苇荡里,不便去追,因而并没获得对方线索。他问:“侯爷,此处已是山阳境内,咱们要报官吗?”
谢明庭沉吟片刻:“不必了。”
“过了山阳就都是繁盛的大郡,他们不敢的。将船改为商船,警惕一些便是。”
江东诸郡势力错综复杂,报官也是枉然,只会白白地浪费时间。
*
如谢明庭所料,接下来的两日,船行水上,倒是风平浪静。
又十日,船只经水路,抵达了义兴郡境内。
彼时,识茵还不知道的是,此刻,有关新任长官强占弟妇的流言已在州郡内传得沸沸扬扬。
作者有话说:
云谏:你抢我老婆,人家对我的报复落在你头上,这很公平。
第55章 (原53/54)
◎总要一起面对(义兴郡剧情)◎
义兴临近太湖, 郡内水路交通便利,谢明庭并未换乘马车,而是径直将船行驶到了义兴郡内。
江南的初雪还未落下来, 太湖之畔, 仍有垂柳, 然则满湖的莲花俱已凋谢,水鸟也去了更温暖的南方栖息,一路行来,唯剩衰荷残菱,石塔孤零零地屹立水中, 说不出的萧瑟。
湖畔的农田里却是大片大片的翠黄,尚有农人在耕作,冬景萧条间, 俨然是与太湖陡然分裂的一抹春色。
船上,识茵好奇地问道:“地里种的是什么啊,不是冬天吗, 怎还会有菜蔬生长?”
谢明庭瞄了一眼:“是义兴的特产,阳羡雪芽。”
“眼下正是茶树生长之机,等到了明年年初, 就是采摘头茶的时候。自然要料理得勤快些。”
阳羡雪芽之名识茵也是听说过的, 在京中颇负盛名,千金难求。她懵懵地想了一刻:“可是我来时听说义兴并不富裕, 既有这么多的茶田,又临近太湖, 怎会贫穷呢?”
“自然是因为, 这些茶田并不归属于百姓。”谢明庭道。
“那是归属于谁?”
他却与她卖起了关子:“茵茵很快就会知道了。”
此时还未至郡城, 船行太湖之上, 沿岸皆是茶田,翠色涟涟,与长满芦苇的沼泽相连,许久才见边际。
有茶农自茶田中出来,步履蹒跚地朝沼泽中走去,弯腰捡着什么。谢明庭命人将船停泊靠岸,离得近了才发现,是在捡沼泽地中遗落的大雁粪便。
只见他很小心地用小木棍扒拉着雁粪,拾出里面遗留的一粒粒谷粒,如获至宝地装进所携的布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