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之中, 义兴郡司兵参军燕栩已经事先得到了消息,略有些迷茫地嘀咕了句:“他怎么会来。”
前来报信的亲卫笑呵呵地道:“使君才从太湖边过来呢,听说阳羡吴氏本想送使君别墅, 搞了个什么, ‘围棋赌墅’。结果使君换成是田, 赢了三百亩田,全充作公田,说是吴氏捐的,要分给百姓。”
有这事?
青年微怔,亲卫又道:“这新长官看着倒是个做实事的, 不像是流言里说的那样,会和他们沆瀣一气。将军,女郎那件事说不定……”
青年神色骤变:“住口!”
“士族都是蝇营狗苟、官官相护之人, 哪里会有真正为民做主的?依我看,他也就是刚来,沽名钓誉罢了!”
亲卫自知犯了忌讳, 忙讪讪噤声。青年又自鼻间冷冷哼出一声,道:“你去吩咐各营帐,待会儿那姓谢的过来视察, 叫他们都放懒散一点, 不必太给面子。”
“将军?”亲卫诧异反问。
“去吧。”燕栩径直取过搭在架上的狐裘出去了。
不久,谢明庭一行人即到了。迎候在校场之外的青年将军面色冷峻:“无事不登三宝殿, 使君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
对方都快把对长官的不满摆在脸上了,识茵诧异地掠了他一眼, 再去看身侧的男人。
只见谢明庭神色缓和, 是在其母武威郡主面前也没有过的温和:“我初上任, 前几日公务繁忙, 还不曾来看望将军和诸将士。今日顺路,所以过来看看。”
从太湖到城南军营,少说也有十五里路,何来顺路。燕栩厌恶这虚假的客套,径直回身拨开了地上摆放的拦路的铁蒺藜:
“使君既是想视察我营,进来便是。”
因校场中多是男子,识茵被安置在主帐中,由陈砾护卫。唯谢明庭带着一帮掾属去了校场视察。
军营里安置的是义兴的州郡兵,大多是从郡中招募的民兵,眼下并无战事,他们所承担的也就是郡城的军防、门禁、田猎、驿传诸事,平日即在营中操练。
此时既因了长官视察,都聚在校场之上,荷戈执戟,随着教头的呼声操练。然队形不整,声音无力,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像极了昏昏欲睡的鹌鹑。
谢明庭乘车而过,眉宇便始终如乌云沉着。
“虽说如今国家承平,尚无外战,但既然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
他是按贵族标准培养出来的君子,文武兼修,自能一眼看出这支队伍的虚实。
燕栩脸上十足的不耐:“他们只是来混口饭吃的民兵,本职工作是城防门禁,能干好这个就行了。至于其他的,等军饷银子发足了再说吧!饭都吃不饱,又要他们如何训练有素?”
这几日谢明庭也是过目了郡府的财政开支的,的确常有拖欠军饷之事,一拖则常常半年、一年之久,只因近来建康军饷贪墨案告破,又神奇地多出来几十万两银子平了账。既知晓了对方怒气从何而来,也就好办了。
他依旧心平气和地道:“那好,燕参军觉得,若是有山寇攻打郡城,或是流民叛乱,这样的战斗力,能抵挡几个回合?”
燕栩冷笑:“义兴承平日久,唯有硕鼠,何来山寇。”
视线又扫过他身后大大小小的一帮掾属:“做贼的,不是那些搬空朝廷府库之人吗。”
跟随在侧的周鸿立刻就叫了起来:“燕参军!你怎么和长官说话呢。”
“我就一张嘴,当然是用嘴说话了。”燕栩道,“再说了,使君是读书人,未必知兵。”
他既因对方士族身份而心生偏见,又看不上对方文弱之身,话中充满了火药气息。
谢明庭闻言,即瞥了他一眼。
他心中明白,自己初来乍到,又是文官出身,不拿出点真实功夫怕是不能服众。
燕栩就是这两千州郡兵的首领,自己若连他都征服不了,也别想掌控这些州郡兵。
“挑吧。”他道,“军中诸艺,你要比什么?”
“不过先说好,本官来的路上遭遇刺杀,左肩中箭,伤口尚未愈合,怕是拿不动戈戟。”
“那就比箭。”燕栩想也不想地说道。
“好啊,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谢明庭似笑非笑,“去请弓吧。”
燕栩当即便命身边亲卫去拿弓箭,却被谢明庭叫住:“等一下。”
他面色沉静:“去请夫人过来。”
“请我?”
中军帐里,暂坐休息的识茵亦是一头雾水。
她一个妇人,跑到这军营里来已是不妥,这会儿又为什么要她过去。
过来请她的小将满面含笑:“使君要同我们参军比赛箭术呢,特请夫人过去观赛。”
感情是要她去看他孔雀开屏。
识茵无声在心底冷哂:“我过去就是了。”
等她拢着狐裘到了校场,校场之上,二人已俱在马上,俱都回首看着她来的方向,似在等她。
校场的边缘已用生石灰划出了一道白线,白线前方百步开外的地方,竖着三道箭靶,围观的掾属及校场上原有的两千州郡兵此刻都排列在校场的两侧,为二人让出比赛的场地。
二人的马则停在离白线尚有十丈之远的地方,比赛的规则即是在马上一一射中那三只箭靶,却不能超出那条白线。
那三只箭靶是横着排列的,与二人的方向则是竖向,因此,马上之人必得在射出第一只箭后及时转弯,若是骑术不精之人,被马掀下马背去也不是不可能。
她既来,燕栩不耐烦地策马而出,一边腿夹马腹转弯一边张弓搭箭,“嗖嗖嗖”三声将箭放出,尔后紧夹马腹,迅速调转了马头。
兵卒的报环声犹响在他马蹄声后:“十环!”
“十环!”
“十环!”
竟是全部射中。
校场四周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识茵见状,也不由得为谢明庭捏了把汗。
她知他来此处自是为了公事,内心自然是盼着他能赢。但三个十环就已是最好的成绩,他还能怎么赢。
他左肩还有箭伤,将养了这半个月也不知好完了没有。若是待会儿被马掀下来,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群情激烈,燕栩亦不无得意,策马驶回他身边:“使君,该你了!”
四周目光如矢,那群兵痞,甚至已经开始笑着起哄:“使君,来一个!来一个!”
内心却俱都嘲笑,比什么不好偏要比箭,义兴谁不知道燕参军是出了名的落雕手,能以无箭之弓,惊落天上的大雁。这位新来的长官听说是状元出身,读书人嘛,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瞧着也文文弱弱的,能比得过才怪!
诸如此类的起哄声如海浪此起彼伏,眼看着长官就要下不来台,周鸿忙上来打圆场:“府台不是肩上有伤吗?要不就不比了吧?”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哪有不比的道理。识茵心内亦是不禁涌起一阵担心,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这时谢明庭回过了头来,眼中风宁波静:“夫人,还劳烦你过来一下。”
两千余道目光顿时又齐刷刷落在她身上,热烈如火,她会意地走过去:“郎君要我做什么。”
他自怀中取出一条事先准备好的黑布,微微俯身:“替我把这个系上可好。”
原先还激烈的校场上突然鸦雀无声,连燕栩亦是愣在原地——难不成,他是要盲射?
识茵也怔住了,捧着那条布带不知所措。陈砾忙着急地劝:“侯爷,比赛事小,您的安危才最需要。您的箭伤本就没有痊愈,摔着了可怎么好。”
“没事。”他道,“燕将军既说我不知兵,总得拿出点什么证明一下才行。”
“夫人,你说是吗?”
目光如炬之下,他唯看着她,微微而笑,像三月陌上微醺的春光。
识茵迎着他的视线,四目相对,于天空地静之中,极突兀地,听见自己微微加快的心跳。
她想起初来时在太湖畔她和他说的那番话。他说怎样才是你喜欢的,他说可以,他说他来江南就是为圣上达成此事,让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
今日,从太湖边的围棋赌田,再到现在的以命做赌注也要赢对方,他做的事她虽然不是很明白,却也似有一点点懂了。
——他似乎,确实是在按照她所希望的那样做。
可那又是为什么呢?仅仅因为,是她说的吗?
心湖微起涟漪,像有蜻蜓掠水而去。她什么也没说,顺从地将布条系在了他眼上:“妾相信郎君。”
于是接下来的一切都没什么悬念。
谢明庭策马出发,在射出第一道盲箭时便压低马腹转了向,随后不急不慌地将后面几只箭依次射出。
微暗天色中,他身影矫健得仿如真是一只展翅高飞的鹤。
小兵的报环声宛如惊雷炸在平地:“十环!”
“十环!”
跑到最后一道箭靶跟前时却停了停,随后,于众人屏息凝神的等待声中,报出最后一记成绩:
“井仪!”
校场上是死一样的寂静。
——所谓井仪,是箭术古礼五射之中的一种,意为四矢连贯而放,皆正中目标。
当兵卒举起那道密密麻麻插着四根箭矢的箭靶之时,整个校场都如雷霆暴动起来,众皆喝彩叫好,声音之大,近乎要将天都掀了去。
燕栩亦羞愧地跪下:“使君骑射之术高超,末将自叹弗如。从此,愿为使君鞍前马后。”
谢明庭此时已策马返回,正俯低身子,由识茵解去面上蒙着的黑布条。他先是回了燕栩一句:“将军不必谦逊,某亦不过侥幸得中。”
又问识茵:“夫人,我方才射得可好。”
他眼中满盛笑意,悉是想得到她之夸赞的期盼。识茵一时语塞。
这是在外面,她少不得要配合他养一出夫唱妇随的好戏,但不知怎地,她心中也莫名有些与有荣焉的自豪。
她面上浮笑,取出帕子来替他擦着明净如玉的脸上微微冒出的额汗:“嗯。”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暮云熔金,火焰一样的晚霞已经翻滚在天畔。谢明庭拒绝了燕栩留他在营中宴饮的好意,携妇走出校场:
“军饷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但这支队伍,你必须给我练好了,不能有负朝廷的期许和百姓的供养,燕参军可明白?”
燕栩此时正是为了自己先前的轻视羞愧之际,忙不迭应下:“属下明白。他日使君再来,属下定然让使君见到一支军纪严整的队伍。”
“这便对了。”谢明庭道,“其实,某家中还有一位弟弟,他与燕将军年岁相当,亦是行伍出身,脾气、秉性都像极了燕将军。所以某一见了燕将军,便忍不住心生亲近。”
“是吗?”燕栩有些受宠若惊。
他淡笑颔首,复在对方肩上安抚地轻拍了拍:“天色不早,某先回去了,来日,再与燕将军把酒言欢。”
*
“明郎方才,是怎么做到的?”
回去的车上,识茵忍不住问。
“没什么,小时候经常和云谏玩这个。”谢明庭拿过她手,置于手掌间捂着,“事先在心中计算好距离就行了。”
“云谏比我还厉害,他能连中十个十环。你想看吗?”将她手置于脸颊上,谢明庭笑得云淡风轻。
她还不知他为何要在此时提起谢云谏是何意,只当他是故意,冷笑道:“好啊,那你把他从洛阳叫来啊。”
“嗯。”谢明庭轻笑着应,眼中笑意却渐渐淡了下来。
云谏,应该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吧。
把茵茵带到军营,让弟弟在宅中苦等。他就是故意的。
云谏想带走茵茵,自己又岂会让他如愿?
却也没有逃避见面的心思。马车在府门前停下,他对识茵道:“家中有贵客,我先去。你回房吧。”
识茵还当又是公事,未作他想:“好。郎君去吧。”
许是今日在外面扮夫妻恩爱扮得久了,她这会儿也有些没缓过来,盈盈含笑,语气温软。
谢明庭唇畔笑意隐隐加深,屈指在她鼻尖上轻刮了刮,待到识茵反应过来已然不用作戏开始恼怒时,他人已下了马车,先行进府。
待客的正厅之外,谢云谏已经等候了整整一个下午和半个晚上。
仆役早被遣散,他就站在厅外的台阶之下,眼瞅着那道熟悉的身影踏着门上灯笼的影子绕过影壁,立刻怒不可遏地冲了过去:“谢明庭!”
是夏日里凛冽的一阵风,不过转瞬便冲到了兄长身前,暴怒地掀着他的衣领将人按在了身后阴冷的影壁上:“茵茵在哪里?你把茵茵藏在了哪里?”
他动作之快,紧跟其后的陈砾甚至来不及反应。谢明庭被摁在影壁上,借檐下飘忽的烛光残影看着眼前的青年,俄而,却是一声轻笑:“瘦了啊。”
“你废话什么!”谢云谏怒道,犹如一头贲张的猎豹,“我问你,茵茵在哪里?”
已是黑夜,他声音在寂静的夜间格外清晰。谢明庭便皱了眉:“你嚷嚷什么。”
“这里没有你的茵茵,只有义兴郡的郡守夫人,你这般大吵大闹,置她的名声于何顾?”
名声……
谢云谏咧唇悲笑两声,把她置于流言的风口浪尖的罪魁祸首,此时竟也考虑起了她的名声。
他冷着脸道:“我要带茵茵走!”
谢明庭反问:“你为什么觉得她会跟你走。”
“云谏,你总这么天真。在你回来之前,她一心认我作丈夫,我们郎情妾意。你和她才相处多久?又凭什么觉得她会喜欢你。就凭一个谎言吗?”
知他所谓何事,谢云谏心间一颤,面色已有几分慌乱。谢明庭又轻笑着开口:“你该不会以为,我和她之间,永远都是我逼迫她吧?”
“那个的时候,你不是都知道的吗,不防猜猜,自我们从京城离开,这一路上,有几次是她主动的?”
谢云谏的脸一瞬黯如死灰。
正是这时,身后却传来熟悉的声:“……云谏?”
谢云谏全身一震,回过眸时,便见那道朝思暮想的纤袅身影出现在抄手游廊里,隔着半池湖水,一张犹带着恍惚的脸被昏黄檐灯映照得有如玉色。
他眼中一热,迅速丢开兄长,大踏步奔入那道游廊里,径直抱住了她!
像是久寻主人的小狗一般,他将她紧紧攘在怀中,一句话也不说。随后,便开始双肩轻抽地无声地哭。
识茵原是想经两边的游廊径直回房,不想听见中庭院子里传来争执声,便看了一眼,竟是云谏。
她也不知道他怎么追到了这里,但此时此刻,察觉到他的伤心,竟是不知所措。
他瘦了很多,被他攘在怀里的时候,硬邦邦的身体硌得她极疼。她想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想离开,腿亦如灌铅,并迈不开一步。
她只能轻抚着他背试图安慰他:“别哭了,我不是好好活着吗,你那天就知道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