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年纪轻,待人接物却谦逊有礼,来者无论男女贵贱、长幼妍媸,皆是笑盈盈的,温和可亲,盛粥递粥都是亲自来,半点儿也没有贵妇人的架子。倒是颇得百姓好感。
路过之人与前来领粥的百姓都对这位新夫人赞美不绝,私下里议论着:“这位就是咱们的郡守夫人啊。”
“生得可真漂亮,看着就是个心地良善的,比原来那个活阎王可好多了!”
“唉,可是之前不是有人说这位夫人是郡守的……”
“别乱说吧,流言都是虚无缥缈的,但府台要分田给我们可是实实在在的。你过来的时候没瞧见街上的告示吗?三千亩公田要拿出来分呢!多好的大人啊,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
“是啊是啊,搞不好,之前的流言就是那些不想分田的传出来,才乱编排咱们大人!”
……
诸如此类的议论不胜枚举,谢云谏也听了一耳朵,心中十分的不是滋味。
来的路上他就听说了流言的事,眼下,算是被谢明庭用他沽名钓誉换来的官声压下去了,茵茵或许会好受点儿,但这些原本都是可以不用发生的,又凭什么不苛责他。
再看身畔的女孩子,额上已经密密麻麻布满了汗珠,他忙问道:“茵茵,累吗?”
他现在易容成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自是不会被认出来,但也不能离得太近。识茵笑了笑:“没事。”
她自幼寄人篱下,原也不是什么娇娇小姐,虽然很累,但能为百姓做些实事,她心下其实很高兴。
收拾离开的时候却不慎被瓮罐砸伤了小腿,加之劳累了一日,她胳膊累得像注铅,举也举不起来。好容易捱到侍女扶她进屋,谢云谏便坐不住了:“我瞧瞧。”
他在她身前蹲下,伸手要褪她的鞋袜,只几下便扯下了一只雪白的足袜,露出那几与白袜同色的玉笋纤纤与一截白得像瓷的小腿来。识茵羞得忙将玉足缩回裙摆里:“你……”
女孩子的足何其隐秘,怎么能随意给人看呢。
“怎么了?”谢云谏懵懵地问。
他没想那么多,一手去拿侍女事先备好的冷敷的冰块,一手握着她足踝,只轻微用力便把那只玉足自裙中拖了出来置于怀中腿上:“……你看,都青了,得冷敷了擦点药才行……”
冰凉的冰块在他手中渐渐化出了水,肆意流淌,而伴随着他掌心的火热落在她腿弯上揉|搓时,宛如冰火交融,时如冰雪浸肤、时如火焰流淌。识茵顿时全身一颤。
那罪魁祸首却还浑然不觉:“你别怕啊,冷敷了抹点药膏就好了。以前我小时候练武艺的时候,经常把自己搞得一身青紫,我哥……谢明庭他就经常这么给我处理。你是女孩子,皮肤娇.嫩,不处理好得青十天半个月,一碰就疼。”
他们兄弟俩,还曾有过这般和睦的时候?识茵不解地想。
这时冰冷的水滴滑进腿弯,她被冻得一激灵,紧抿的红唇间不禁溢出一丝嘤声,末了,察觉到这是在冷敷自己却失了态,忙又咬住了唇。
那一声娇娇柔柔的,酷似猫儿,谢云谏便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往日端严清冷的女孩子此刻眸含水雾,也如汤圆儿般将自己紧紧缩作一团,一双羊脂玉似的腿被置在他双腿上,如雪面颊上是三月桃夭初绽的娇媚。
“茵茵,你……”他有些奇怪,“你怎么哭了?”
“是我弄疼你了吗?我,那我轻一些……”
识茵面上愈红,她摇摇头:“不,不是……”
不是疼?那是什么?
他低头看向怀中那截纤细的腿,先为那抹惊心动魄的白而红了脸,随后,又似明白了什么,愣愣地抬起脸来想解释:“茵茵,我……”
心脏都跳得极快,似是缚在笼中不断挣扎的鸟,随时都会挣破牢笼而去。
正是这时,谢明庭亦走到了紧闭的房门边。才经了一日的公事,加之受伤虚弱,他未免有些疲惫。
房中有弟弟的低语声传来,似在问她还疼不疼,他皱了皱眉,抬手欲要敲门,心脏处忽然传来流水般绵绵不绝的悸动。
他怔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这股悸动和这些对话是因了什么,大惊失色地破门而入。
屋中二人齐齐侧过目来,一个蹲坐在榻前,一个则斜倚在美人榻上,花冠半偏,衣衫不整,此时裸露着腿正叫弟弟抱在怀中,腿上尚有水液流淌。
谢明庭脑中的弦霎时断掉,震惊出声:“你们在做什么?!”
第58章 (原57/58)
◎她可真是会一视同仁啊◎
这一声响起的时候, 谢云谏按在识茵腿上的手下意识一摁,耳边顿时响起识茵一声轻微的吃痛的呼声,他忙关怀问道:“没事吧?弄疼你了?”
识茵摇摇头示意无事, 脸上依旧通红着, 莫名有种被捉奸的羞窘, 低着头看也不敢看门边谢明庭的方向。
谢云谏这才转首向兄长,很不满地皱起了眉:“你嚷嚷什么,没看见我在给茵茵冷敷吗?”
“你自己看,还不都是你安排的那些好事,害得茵茵腿被砸了。”
他说着, 一边将那截裙摆小幅度撩了起来,指了那截青青紫紫的淤伤与兄长。
榻边案上,依次摆放着冰块、软巾、药膏等物, 谢云谏身上衣袍完整,的确不像是做那事……
那他方才那么激动做什么?
跃到喉口的心落回去,谢明庭掩门进来, 神色冷沉:“那也不能这样,女子的足何其隐秘,怎么能让你随意看了去。”
谢云谏本还为了自己情急之下剥了识茵的鞋袜心虚, 闻见这一句, 顿时生出反骨了。他理直气壮地反驳:“那又怎么样,茵茵本来就是我的妻子, 我看看怎么了。”
又可怜兮兮地看向识茵,很小声地请示:“对吧?茵茵?”
识茵的脸红似滴血, 那条腿也还叫谢云谏抱在怀中, 她低垂眼睫看着裙上绣着的缠枝牡丹, 一句话也不敢说。
她不清楚谢明庭何时来的, 方才那番对话又听去多少。他那个人惯常是容易发疯的,若是因为误会又发起疯来,她可真不知要如何收场。
他的妻子。
谢明庭阴阴冷笑。
顾识茵竟还默认!
他面上有如冰霜冷覆,走到二人身边对谢云谏道:“你过去。”
“做什么。”
“我来上。”
他本意是指上药,然听在识茵耳中却难免误会出别的意思,面色更红一层,只把脸埋向臂弯里露出一双烧得通红的耳朵。
谢云谏则嫌弃地道:“你?别在这儿添乱了。”
他本是左撇子,如今左肩受伤,行动自是十分不便,一抬手一放下,便是钻心般的剧痛,连日常生活都是问题,遑论是上药。
但谢明庭置若未闻,他用那只未受伤的胳膊径直拎开了弟弟,力道之大,几乎将他甩出去。
“你……”考虑到他是个伤员,谢云谏硬生生忍了。谢明庭又坐在弟弟方才的位置上,扯过识茵那只受伤的腿,置于怀中。
空气中气压极低,察觉到他的怒气,识茵吃痛也不敢呼出声。她有如打翻了瓷器后的汤圆儿一般怯怯地瞥过视线,四目相对,忙又缩了回去。
这一眼自叫谢明庭看在眼中,瞧清她眼中那抹心虚后,心中那股无名之火便似燎原,訇然大作。
他太了解顾识茵了,若非心虚,此刻定然和他赌气,趁机拿捏他。可她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她是不是很享受?
云谏一来她便偏心成这样,说好的要和他在一起呢?他们郎情妾意,他倒成了个外人是吗?
他强抑心火地低眉,侧转过身子,用右手去拿案上的药膏,识茵见他行动很不便的样子,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从清晨她便注意到了,他好似是受了很重的伤,面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能怎么样。”谢云谏立刻接道,“旧伤复发了而已,茵茵不用心疼他。”
“……”识茵一阵语塞。她本来也没想心疼他。
但很显然,谢明庭也没想着心疼她,他上药的力度与温柔丝毫沾不上边,分明只需要把药膏涂抹到伤处抹平即可,但他揉得很重,像是为了泄愤一般,只几下识茵便吃痛地蹙起了眉。
谢云谏在一旁看得干着急:“你轻些呀……你都弄疼茵茵了。”
“你会不会上啊,不会让我来!”
谢明庭面无表情:“要把药效揉进去才会好得更快。”
要揉进去才会好得更快?这是什么歪道理。识茵想。
实则她只是腿上被砸伤了而已,过几天自然也就好了,哪里用得着他们又是冰敷又是上药。分明是他们兄弟相争,要拿她作筏子。
还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如是,折腾了一通已是日暮黄昏。虽则谢明庭用的是右手,但筋骨相连,待到上完药后,他额上已因肩头的剧痛而密布冷汗,面色亦苍白如雪。
识茵不放心地追问:“你……真的没事吗?”
瞧瞧,云谏既在,莫说是“明郎”,便连“郎君”也不肯唤了。都变成你啊我的了。
谢明庭面色阴郁,并不开口。谢云谏再度抢白道:“没有没有,他一个大男人能有什么事!”
识茵愈发困惑。
瞧着这两人之间不对付的光景,她大致能猜到,大约,谢明庭伤情的加重和谢云谏脱不了关系。
然转念一想,那又跟她有什么关系。他自己做过的孽,就该自己偿还。
不久小厨房送来了晚膳。顾忌着屋中情形,陈砾没敢让侍女送,亲自提了食盒过来,将菜肴一份份摆在了桌上。
识茵刚要下地,谢云谏已经眼疾手快地抱起了她:“我来我来。”
识茵无奈:“……我自己可以的,哪有那么严重了。”
“嘿嘿,没事。”谢云谏道,说话间就已把她抱到了餐桌边,谢明庭伸出去的手只得僵在半空,面色沉沉如墨。
谢云谏又服侍着她洗手漱了口,细心地替她将碗筷设好,对待兄长,则是连头也没回一下:“喂,你过来吃啊,你伤的是肩又不是腿,难道也要我抱?”
谢明庭阴沉着脸走过去,绿茶虾仁、西乡白芹、太湖三白……皆是当地的菜肴,此时盛在一盏盏碧玉琉璃盏里,金齑玉脍,琳琅满目。
时下仍是分餐制,即虽是坐在一起,但菜肴却是各自分开的。谢云谏一直在给识茵夹菜,一面不忘为她介绍:“茵茵你吃这个,虾仁很好吃的。”
“还有这个,太湖三白很有名的,你尝尝是不是很鲜?”
他款款而谈地说着,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菜夹给她,谢明庭根本插不进去。
转瞬,识茵的碗里菜肴便堆成了小山。
识茵有些无奈:“……我吃不了那么多。”
“再说了,我们的菜不都是一样的吗。我吃不完的,不要再浪费粮食了。”
“那我喂你。”谢云谏笑嘻嘻地说着,夹起一块桂花糕便往识茵嘴边送。
既到了唇边,识茵只得张口,将糕点咽下。
落在身上的那道视线始终灼灼如烈火,她不敢看,低眉咬着糕点小心地咀嚼了几下,当谢云谏笑吟吟地夹着第二块虾仁再次递到唇边时,她便无论如何也不肯了:“……你吃吧,我自己来。”
“要不……”她有些心虚地瞥了谢明庭一眼,“你哥行动不便,你给他喂?”
“那不要。”谢云谏脸上迅速敛了笑意,眼底迅速划过讥讽,带了点奚落口吻道,“我一愚钝武夫,怎么敢给状元郎喂饭?”
二人说话的时候,谢明庭就一直沉默地坐在旁边,筷箸纹丝未动。
识茵只好问:“明郎怎么不吃。”
“吃饱了。”谢明庭阴着脸道。
吃饱了?他不都是没有动筷子的吗?
识茵想了片刻,终究还是问道:“你,你是不是手不方便啊。”
“那我……”
谢明庭倏然抬眸,眼中似乎掠过一抹明亮星光。
但接下来的内容却叫他失望:“那我叫陈栎进来喂你?”
“……”
他眼里的光转瞬又熄灭,像是漫天星斗无华的静寂长夜,肉眼可见的沮丧。随后,忍痛曲起手臂去拿筷子,低头欲用饭。
“……”这回识茵再次语塞,她只得起身将凳子挪了挪离他近了些,挑起一块笋干递到他唇边:“张口。”
谢明庭看了她一眼,顺从地张口任她把笋干送了进去。
他面无表情地咀嚼几下,俊眉修目,暗暗朝弟弟看去。谢云谏果然急了:“茵茵,你怎么给他喂饭啊。”
识茵略略红了脸,手上动作不停。谢云谏忙道:“那我也要你喂。”
说着,竟当真凑过去,“啊……”地长大了嘴等识茵投喂。
他这样子像极了等着喂糖的小孩子,识茵忍俊不禁,扑哧笑出了声。
“你呀。”她转了筷箸用,筷头在他鼻尖上轻轻敲了一下,神色温柔,“幼不幼稚啊。”
“你自己吃啊,我又不是做这个的仆人,他不是手不方便么。”
她对他时总有种对待幼童的不合时宜的温柔,谢云谏心下便有些失落。
“那我给他喂。”他不愿让哥哥多占便宜,伸手夺过碗筷,转向哥哥时已换了一副面孔,恶声恶气的,“快点。”
谢明庭凉凉看他,眼藏挑衅:“你不是不给我喂吗?”
“我又想喂了行吧。”谢云谏没好气地说,“反正,你从前也没少给我……”
他没有说下去,二人同时沉默。盖因二人同时想起那遥远的小时候,谢云谏挑食,不爱青菜唯爱吃肉,但一向溺爱他的父亲却会在这件事上格外严厉,不允他不吃,更不允他浪费。那时候,谢明庭总是暗暗将自己碗里的肉食挑给他,自己则代替他吃下那些他不爱的蔬菜。
罢了。老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还真是没出息。
谢云谏撇撇嘴,动作和态度却温和了许多。谢明庭也没再阴阳怪气,顺从地任弟弟给自己喂食。
识茵在旁暗暗打量着这兄弟二人之间的情形,见他们似是休了战,又忍不住在心中腹诽:
一个嘴硬心软,一个只会发疯。所以啊,早点给他喂不就成了吗?非得逼着她来这一出。
一顿饭吃得沉默而压抑,窗外月亮已经升了起来,檐灯光暖,花影满窗。
冬日的夜总是来得早些,到了就寝的时候,谢明庭见弟弟仍没有要走的意思,脸色又暗下来:“你出去。”
“我不出去。”谢云谏自知他在打什么主意,理直气壮地道,“我要和茵茵睡,她答应过我的。”
识茵正在镜台前卸钗,闻言手一颤,手中的金钿即掉到了案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这话的确是她从前和云谏说过的,但那是骗他。可如今——叫他当着谢明庭的面儿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便似是那不知廉耻、脚踏两只船的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