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谏尚且不觉:“为什么不去。他近来压着那些状子就是为了今日。‘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这是为民除害的好事,上天也会保佑我们。”
所以他们这是,要以身为饵。
识茵的心情一时变得极为复杂。
平心而论,她对谢明庭实在没什么好感,他性子冷淡阴戾又孤僻,根本不能以常人的标准去看待他。他对百姓也没有怜悯,就如那日太湖之畔他亲口所说的那般,万千黎民在他眼里,都只不过是帝国的徭役和赋税,是一串串数字,仅此而已。
当时她很不高兴,试图说服他也没能成功,最后是他问她,怎样做才是她喜欢的。她便说了她对一个清正廉洁、护佑一方百姓的父母官的期许。他说他会做到,就是如此。
现在,他竟然会为了这些他眼中的徭役和赋税以身作饵,让自己陷入险境。
她不知道他的这些变化是不是因为自己,但此时此刻,竟有些动容……
“我知道了。”她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一切小心。”
见她心情似不大好,谢云谏还当她是担心兄长,心间微微泛起苦涩。
但转念一想,她毕竟和谢明庭相处日久,知道他受伤,担心是人之常情。但若她真的那么喜欢谢明庭,知道了是自己捅的怎可能不迁怒到他。
又美滋滋地想。谢明庭就是用自己受伤的事博得茵茵心疼,那他明天要是受伤了,茵茵岂不是也得心疼坏了?
*
次日清晨,冬至。
一候蚯蚓结;二候麋角解;三候水泉动。
一帮掾属与吴氏之人簇拥着谢明庭出了门,兄弟二人并辔而行,说说笑笑,一点儿也瞧不出传闻里要拿人开刀的剑拔弩张。
十月江南天气好,可怜冬景似春华。等到了玉女山下,虽近仲冬,玉女山环境清幽,松柏尚存,翠黄的草场间,尚有野兔等小型猎物。
等到了草场,谢明庭便与弟弟在草场间自由涉猎。他箭头的伤这时已痊愈许多,只仍不能使力,策马倒还勉强。
不久,谢云谏既猎得了一箩筐的野兔,负责拾捡猎物的奴仆就属他的跑得最勤。回头一瞧,兄长依旧一无所获,不由挑衅地笑笑:“怎么一只都没有?你行不行啊?”
谢明庭甩下弓箭,面目冷峻:“挽弓当挽强,射箭当射长。这里就只有些野兔,射这些玩意儿有什么意思。”
他调转马头策马往营帐走,草场边,吴氏的家主吴僖正同通判周鸿缩在营帐里躲避今日有些毒辣的冬阳。
一众奴仆都站得远远的,周鸿心知吴氏今日的行事,临到头了,仍是不放心地劝谏:“贤弟,你当真想好了吗?”
“刺杀朝廷命官是何等的罪过,他那个弟弟也不是好惹的,你弄出人命来,上头更不可能放过。你难道非得要落个夷族的下场才肯罢休吗?”
平日里慈眉善目的白胖中年人眼中此时只有杀气,冷道:“有什么区别呢。那些状子已叫他捏在了手里,又跟燕栩走得那样近。一旦他彻底掌控郡上的兵,我不一样还是束手就擒?”
周鸿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我早就告诫过你,收些土地便好,不要去打盐和矿山的主意。你,你这让我怎么说呢!你当初便该想到今日的!”
他自己就出身当地大族义兴周氏,自己也好,族中人也好,欺压百姓、抢夺农田、掠户为佃农的事实为常态,唯有贩卖私盐和私占矿山这两样是动也不敢动。
顿顿饱和一顿饱的区别他还是懂的。掠夺农田,将来朝廷严打还回去便是,最坏的结果也不过贬官罚些钱。但动盐和矿山无异于直接和女帝陛下抢钱,不被清算才怪。
“不必再说了。”
“今日铤而走险是死,坐以待毙也一样是死。两害相权取其轻,说不定还能另谋出一条生路!”
再说了,他自己被山中为捕猎而设的机关所伤,正好伤及旧伤,伤情加重一命呜呼,吴家是要负些责任,可那也怪不到他们头上啊。
周鸿还欲劝,谢明庭已策马走近了来。吴僖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神情迎上去:“使君怎么回来了?”
谢明庭皱皱眉,翻身下马:“总归都是些兔子,没什么意思。”
吴僖笑眯眯地道:“山中尚有黄鹿、獐、狈,大人若不嫌弃,可往山中一探究竟。”
说着,一双绿豆眼紧张地在长官面上逡巡,生怕他会不同意。
风神清令的郎君微微颦眉似做沉思状,半晌才应道:“也好。”
“我先入帐更衣。”他将马缰往一旁的仆役手中一甩,往备给他的那间大帐去。
不久谢云谏也策马一溜烟跑了回来,神情痛苦,急匆匆下马跟随而上:“你先让我!”
吴僖惊道:“侯爷这是怎么了?”
“我好像是吃坏肚子了。”谢云谏的脸都因痛苦皱成一团,又对哥哥道,“你还想去山中狩猎吗?那看来我是没法陪你了。”
“随你。”
兄弟俩一前一后进了那间大帐,一进入帐中之后,却是迅速褪衣换起了外衣。谢明庭将特意携带的一件软甲扔给他:“能行吗?”
“放心,死不了的。”
谢云谏飞快地套好衣裳,又从鞶囊里取出今晨从识茵房中顺出的修容膏,往脸上扑了扑——他因长期的军旅生涯,肤色总是比哥哥稍深些,不弄白净些怕是糊弄不过去。
燕栩这时也回到了营帐边,得知长官正在营中更衣欲往山中狩猎,他有些放心不下。
山中视野不如草场开阔,若有刺客,极易匿身。
吴氏作恶多端,谁又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
不久谢明庭从帐中出来,燕栩开口唤他:“使……”
视线落到对方身上的时候,他猛烈一怔,剩下的那个“君”字便生生掐断在喉咙里。青年郎君回过头来,冷淡掠他一眼:“怎么了?”
吴僖一双眼还不及落在青年身上细看,被燕栩这一打断,还当他是要阻拦,心一下子悬在了嗓子眼。燕栩回过神来,磕磕绊绊地:“没,没什么。”
他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眼前的这一个,说是使君吧……又总觉得有几分诡异。但具体是哪里诡异,却又说不上来。
吴僖唯恐对方害了自己好事,忙以言语岔开。索性谢明庭似乎并未在意,冷淡言语了几句便如离弦的箭冲了出去,燕栩及其他几十名侍卫忙催马跟上。
不久,谢云谏也从那间营帐中出来。他似是身体情况欠佳,原本健康的肤色也因疾病变得有些病弱的苍白。吴周二人不敢怠慢,忙上前将他扶去了营帐中休息。
“那,侯爷就好生休息,我等先行退下。”
安顿好“谢云谏”后,吴僖心系山中状况,安顿好对方后,着急忙慌地要告退。
“且慢。”那原还虚弱无比的青年将军却叫住了他,“我有几句话,想问问阁下。”
他坐在帐中所设的一张矮床上,气定神闲,秀润清冷,原因身体不适才苍白的面色之下,藏几分文人的清俊超逸,吴僖心下忽然就不安了起来:“侯爷有何吩咐。”
青年把玩着床间案上的一只青釉瓷樽,漫不经心的样子:“你今天大费周章地请我们过来,怕不是为了只是打猎这么简单吧?”
“魏律,贩卖私盐一石之上,施以杖刑。两石之上,即处死刑。”
“你贩卖了多少,你心中可还有数?”
吴僖浑身鸡皮疙瘩都已生了出来,惊惶站起:“你,你是……”
对方置若未闻,继续说了下去:“……且不说你族中强占民妇、强掠民田、私占矿山之事,只这私盐一件事,便足以处以极刑。怎么今日,还打算刺杀朝廷命官吗?”
吴僖大骇,慌不择路地要夺帐而出,才至营门却被一道高大身影堵了回去,陈砾掀帘进来,一把拎起白胖男人的领子将人掼在了地上,皮笑肉不笑地道:“别走啊,不是才来吗,吴老爷急着走什么。”
中年男人狼狈地匍匐在地上,不甘地自对方跨下往外爬,又被揪了回去,如是反复。
青年也不理会,唯冷眼看向帐中早已愣住的通判周鸿:“今日的事通判也算做了见证了,阳羡吴氏,图谋不轨,意图刺杀朝廷命官。届时,记得作为证人出席。”
周鸿唯有讪讪地笑:“使君说的是。”
*
这厢,燕栩却与长官带着小队人马策马走至了山林里。
眼见得前方树木越来越茂密,两侧野草丰茂,风拂草动,犹似兵马衔枚疾走。燕栩忍不住劝那前方马背上高大俊朗的青年:
“使君,吴氏心怀不轨,前方山林树木众多,恐有埋伏,要么咱们还是别去了吧。”
他对这位新来的长官尚有几分好感,实在不想他折在这狗急跳墙的吴氏手里。但对方却似乎并不在意,提辔策马在山林道间缓缓走着,反与他说起了旁事:“小燕啊,你知道,我最敬佩的人是谁吗?”
“属下不知。”
“是后汉的定远侯,班超。”
燕栩微愕:“投笔从戎?”
他点点头,又轻轻摇头:“其实,我喜欢他倒不是因为此事,而是他的一句话,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魑魅魍魉惯会躲在暗处害人,实在恶心。你说,我不亲自走一趟,怎能逼得他们现身呢?”
他话音才落,身下骏马的一只马蹄正落在草丛里为捕猎而设的黄羊夹子里,登时一声嘶鸣,高高的掀起前蹄来,几与地面垂直。
像是踩中了什么机关似的,前方树丛里登时便有利箭如密雨打了过来,燕栩一声惊叫:“不好,有刺客!”
*
却说识茵自清晨送了兄弟二人出去之后,心下便一直不安,做什么都没有心情,唯抱着汤圆儿坐在美人榻上发怔。
她本不该担心那个人,他惯常欺负她,吃些皮肉之苦也是好的。但脑中却有个声音不断和她吵,言他是为了百姓才以身涉险的,这样的人理应得到尊崇和敬佩才对,她怎么能盼着他不好。
况且他本来肩上就有伤,又是左肩,行动不便,就算提前料到了对方的计策又怎样,刀剑无眼,也一样会受伤……
她心下惴惴,手落在汤圆儿微微拱起的脊背上,一双眼空洞地映着轩窗外的寒冬景致。这时一名小丫鬟忽然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夫人,夫人不好了。”
“他们说,他们说那个吴氏今日邀请冬猎是假,设伏暗害侯爷是真。现在,侯爷在玉女山中中了他们的埋伏,身受重伤!”
宛如照背浇了一盆冰水,识茵震惊地站起身来!
作者有话说:
一候蚯蚓结;二候麋角解;三候水泉动——古代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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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顾识茵,你喜欢我,对不对?”◎
日暮黄昏, 载着兄弟二人的马车迟迟驶回宅邸。
依着事先传回的消息,谢明庭中箭,旧伤复发, 连回来时都是用车载着的, 待下了马车, 被陈砾和燕栩两个一副担架抬着,身上盖着绒毯,匆匆往院中送。
识茵记着他清晨的吩咐,不便往前院去,然自接到那消息后便一直心神不定, 早早地登上府中地势较高的一处假山亭台上,焦灼地望着府门的方向。
云袅安慰她:“侯爷吉人天相,又是为民除害。一定会没事的。”
识茵摇头:“我不是……”
欲言却止。
她怎么可能担心谢明庭。他那个人, 不是惯会耍鬼蜮伎俩算计别人的吗?现在自己却栽在别人手里,是他活该才对!她又担心他做什么?!
正是这时,府门大开, 陈砾二人抬了他进来,她眼皮倏然一跳,原先的种种念头齐抛在脑后, 忙下了亭台往书房去。
她从来没有走得这样急过, 鞋尖飞逐裙摆,漾出一朵盛开的牡丹花。书房里, 燕栩和陈栎已将那副担架放在了地上。架上之人,身盖绒毯, 脸蒙白布, 裸露在外的一双手红红紫紫, 遍布擦痕, 安静得一丝呼吸也没有。
识茵脚步一顿,心尖倏地狠狠一颤。
眼前似乎泛上一层水雾,她愣愣地走过去,一声“明郎”才出口,睫边眼泪已如珍珠颗颗落了下来,满怀酸楚。
陈砾道:“侯爷事先就知道阳羡吴氏不怀好意,但为了证据确凿更好地定对方的罪,所以才故意前去冒险的。”
“夫人放心,已经请医师检查过了,没有伤及要害。”
没有伤及要害。
识茵怔怔地将这话在心里过了一遍。
他几次三番都是左肩受伤,伤情难道不会恶化?
况且左肩已经挨着心脏了,若是那一箭没有避开……
她在他身边跪坐下来,无措地握住他一只微凉的手,目及他手上那些擦伤的时候,双眼不知因何已聚满了泪水,此刻满盛眼眶欲落不落的模样,实如梨花着雨,恬静纯美。
她原以为她是恨这个人的,但此时此刻见了他重伤躺在担架上的模样,她心里竟全然不是大仇得报的痛快。
因她并没有那么是非不分,因她知道,他今日涉险是为了谁。他是欠了她的,但不该是以这种方式偿还。
“明郎……”她心疼地唤他一声,捧着那只受伤的手,眼泪再度无声无息落了下来。
许久却也没有回应。一旁的陈砾面上已是憋不住的笑,燕栩则是一脸尴尬,立在门边不住地挠头。
过了一息,担架上躺着的人掀开脸上盖着的白布,径直坐了起来。
他看着识茵,剑眉紧紧皱着,怨气很大的样子,虽穿着今晨离开时那件玄色金线绣狴犴纹窄袖胡服骑装,神情气质,却一点儿也不像谢明庭。
“你在说什么啊!”他不满地嘟哝着,俨然是谢云谏的声音。
识茵腮边下坠的珠泪都为之一滞,惘然看着眼前这张似谢明庭又似谢云谏的脸,已是彻底愣住。
这是云谏?
谢明庭没受伤?
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当她懵懵不知所措的时候,身后又传来清隽的一声:“茵茵,你唤我做什么?”
识茵回过头,那琼林玉树一般的青年郎君正倚在门边,面上微微含笑,如珠玉耀目。
他身上虽套着弟弟的衣裳,然神情萧疏轩举,气质与云谏迥然不同,不是谢明庭又是谁?
识茵震惊地道:“你,你们这是……”
她有些懵,更有些窘迫,如雪芙颊上泛上一二分绯色。
倒不是因为她把云谏当作了谢明庭,而是——如此一来,自己的那些伤心谢明庭定然是全看在眼里了!这也太丢人了,可她又岂是担心他?!
谢明庭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而是同燕栩低语了几句,燕栩会意地同陈砾一道下去后,谢云谏干脆把盖在身上的绒毯都翻在了地上,哭丧着脸:“茵茵,你在做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