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春茵——白鹭下时【完结】
时间:2023-08-18 14:34:01

  乌泱泱的百姓此时俱都围在广场周围,或是登高而观,看着朔风徐徐吹绽一朵又一朵绚丽的烟花,言笑晏晏,一派海清河晏的盛世之景。
  但郡守本人今夜却不在郡府。
  百姓为今夜的烟花高兴的时候,谢明庭正在院子里,和弟弟为识茵放爆竹。
  今夜是除夕,檐下灯笼俱挂,处处悬红结彩,鲜花锦簇,灯如列星,将庭下积雪都映照得红彤彤的,一派喜庆的节日气氛。
  院中仆役早被屏退,就唯剩下他们三人。
  往常在家中时,这种事惯常是谢云谏去做的,今夜也不例外。
  识茵很怕爆竹,云谏点引线的时候,她便躲得远远的,捂着耳朵又兴奋又害怕地看着地上将要绽开的爆竹,活像个小姑娘。
  谢云谏看出了她的憧憬,问:“茵茵想放吗?我教你啊。”
  她下意识点点头,又摇摇头:“不了……”
  她小时候和顾识兰玩爆竹时就被爆竹打中了头,虽然没什么大碍,但从此以后杯弓蛇影,对爆竹啊焰火啊之类的总是敬而远之。
  谢明庭却不由分说,径直拉过她手走到庭中摆放焰火桶的地方,亲手攥着她手将引线点燃,随后退开几步,用自己的狐裘牢牢裹住了她。
  “好看吗?”他问。
  他说这话的时候,顾识茵正害怕地捂着耳朵,紧紧闭着眼看也不敢看。然而预想之中的灼痛并没有来,她被他安安全全地裹在怀中,身前二尺开外的地方,焰火正噼里啪啦地在雪地上开绽出火树银花。
  这一切对于顾识茵而言皆是新奇又刺激的,她惊魂未定地喘着,心里的害怕一点点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冰消瓦解。面上亦一点一点漾出了欢欣,颊畔笑意浅浅,开绽出芳菲四月一般秾丽的春景:“好看。”
  她在焰火流光中笑,双眸在雪色月色间灿亮得有如星子。又浅笑着,对他念诵出新年的贺词:“肇惟岁始,月正元日。永介眉寿,以祈初吉。”
  “新年快乐呀,明郎。”
  灯火流照,焰火点点如萤火俯冲而下,愈照得小娘子脸上的笑意如初夏芙蕖般明净秀丽。谢明庭看着她满含笑意的眼睛,忽有一瞬的出神。
  让她快乐,是如此简单的事。
  原来让她快乐,竟是如此简单的事。
  他从前总怨憎她心狠,永远耿耿于怀他骗她的事,只偏心云谏不肯在意他。却原来,她是如此容易满足的姑娘,只一捧焰火就能让她如此高兴,但从前的他,总不曾真正为她着想罢了。
  他微微一笑,亦以美好的祝愿回她:“愿保兹善,千载为常。欢笑尽娱,乐哉未央。”
  “新年快乐,茵茵。”
  二人四目相视,情意缱绻,仿佛再容不下第三个人。谢云谏在一旁瞧得分明,又听不懂那些千载啊岁始的,根本插不进去,心中便一时涩然。
  他算是发现了,自己刚来时,茵茵的确是更偏心于他,但谢明庭实在太不要脸,分明是他问茵茵要不要放烟花,也被他抢占先机,照此机会发展下去,自己还有什么可能?
  他是必须要带茵茵走了。
  “那我呢?茵茵?”他委屈地唤识茵,“你不对我说新年贺词吗?”
  此举的确有厚此薄彼之嫌,况且不过一句新年祝贺。识茵眼中讪讪,也念了一句贺词与他。
  谢云谏不会说那些文绉绉的话,他只拿最简单也质朴的愿望祝福她:“那,愿我们岁岁年年,共欢同乐。”
  放完焰火,三人回到屋子里。
  除夕这日惯例是要守岁的,但近来庶务繁忙,一切都要识茵这个主母过问,她实在困乏,被炉火一烤,困意顿如烟火气浸入四肢百骸,很快便靠着谢明庭的肩睡着了。
  谢明庭解开身上披着的狐裘,小心翼翼地盖在她肩上,又替她调整了个较为舒适的姿势。
  谢云谏在一旁看得咬牙切齿:“谢明庭!”
  他又当着他的面占茵茵的便宜了!
  “阿弟,愿赌服输。”谢明庭微笑说。
  谢云谏却突兀地红了眼眶:“谢明庭,你不能这么对我。”
  “茵茵是我让阿娘提亲娶回家的,你不能趁我不在就趁虚而入,现在,得到了她又要把我一脚踢开。你这样做,对得起我们二十几年的兄弟情谊吗?”
  这尚是事发后弟弟第一次拿兄弟情谊质问他,其中不乏怨怼之意,谢明庭双眸亦有一瞬的黯然。
  “可是,她选了我啊。”他终究不愿相让,“不是你说的,要公平竞争么?”
  废话。谢云谏腹诽。那是因为茵茵是传统人家的女孩子,失身给你自然就天然地偏向你了。
  面上却期期艾艾地说:“……也许,我们可以一起……”
  他还想说他不信茵茵对他全然无情,既然如此就三个人一起好了。谢明庭剑眉一颤,脸上已有了寒意:“云谏,你疯了?你怎能这般说?”
  他当然没有疯。谢云谏想,茵茵是他心爱的姑娘,怎可能和谢明庭分享。
  现在这些话,只不过是为了装出认输的样子,麻痹谢明庭。
  他假意沮丧地说:“那照你这么一说,我就一点儿机会没有了吗?分明什么都是我先的,追上去问名字的是我,请母亲提亲的也是我,你凭什么坐享其成。”
  谢明庭短暂沉默一瞬,看着怀中依旧沉沉睡着的女孩子:“阿弟,感情的事不能强求。”
  这可真是笑话啊,难道他自己不是逼着茵茵爱他?怎好意思对他说不要强求?
  谢云谏早在心间将兄长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依旧一副沮丧神情:“好吧,既然你得到了她,还希望你好好善待她,不要辜负她,也不要辜负我。”
  除夕既过,上元转眼即至。
  新年新气象,因了谢明庭事先的吩咐,今年的灯会办得比往日都要隆重,但也因了才诛除吴氏担心招致报复,灯市上几乎每隔五步就立着一名郡兵,唯恐发生不测。
  瑞烟浮城, 花光满路。上元出游者甚众,义兴城里,街上行人熙攘,道旁商贩云集。
  谢云谏既强烈要求要跟在身边,为防他闹起来,谢明庭也不好不带他。好在上元一向有带傩面的传统,此时他戴着个傩戏面具,跟在二人身旁,也不算暴露了身份。
  两侧都是搭起的灯架,挂满了三吴出产的各色珍奇宝灯。玉楼灯芙蓉灯耀如白昼,美人灯嫦娥灯娇娆炫色。三人行在灯下,便如乘槎泛过天河星市。
  适逢一只黑色的鸟自头顶掠过,识茵仰头去望,身侧的游人已哗啦啦发出一阵惊呼,纷纷拉紧了自家孩子,万分紧张的模样。
  她有些不明,身侧,谢明庭道:“此鸟名为姑获,江南传言,好取人女子养之,故名为鬼鸟。”
  “每至姑获鸟出没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敲床打门,驱使狗吠,熄灭灯烛来驱逐它。”
  谢云谏生怕被哥哥抢了风头,当即附和道:“就是,茵茵你可要小心些,别被姑获鸟叼走了。”
  谢明庭一阵无言:“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不是你说的‘好取人女子养之’吗?我好心提醒茵茵怎么了。”谢云谏理直气壮地反驳。
  “什么女子,这里的‘女子’是‘子女’的意思,意为姑获鸟喜抓幼童。叫你一天不学无术,连这么简单的意思也不懂。”
  “啊对对对。”谢云谏没好气地回敬他,“你懂,你这么懂怎么不去抓鸟?既然这种鸟会抓小孩,你还不担心它把你的子民给抓走了。”
  “好啦好啦,别吵了。”眼见得二人又要吵起来,识茵无奈开口,“不过说起来,我小时候倒还真在上元节走丢过,是位好心的贵妇人……”
  她忽然一顿,半晌也没有下文。谢云谏心直口快:“怎么了茵茵?”
  她笑着摇摇头:“只是想起来,那位把我送回去的好心人有些像母亲。”
  那是她六岁的事情了,上元节,花灯夜,她和母亲去花神庙祈福,中途母亲将她留在庙里,有事离开半个时辰,而她因为贪看外面的烟花自己出了花神庙却找不到回去的路,是位衣着富贵的妇人将她送了回去。
  彼时,那妇人还问了她的名字和年岁,态度十分温柔。也是因此,她见武威郡主的第一面时,并没将性格迥异的二人联系起来。
  听她说起母亲,谢云谏也重重叹了口气:“不知母亲一个人在京都怎么样了。”
  三个人同时沉默,盖因想起武威郡主做过的事,然谢云谏毕竟从小得父母宠爱,对母亲尚有感情。此刻害怕勾起识茵的厌恶,忙摆手道:“不说了不说了,那边好像有杂耍,我们去那边转转吧。”
  他拉起识茵的手便要往前跑,末了,对方却纹丝不动。回过头,发现哥哥正拽着她另一只手面色不善地看他,只好放开:“行行行,我不拉了成吧?”
  反正以后他想拉就能拉,他要天天拉,天天和茵茵亲亲,气死谢明庭。
  识茵唯有无奈。
  他们相识正是在去年的上元灯会上,换作是去年,她是决计想不到她会落入这么段复杂又扭曲的关系里,实在不知所措。
  三人欲往杂耍的地方去。正是此时,燕栩突然来报府衙失火,伤及百姓,请谢明庭过去。谢明庭皱眉:“行,我马上过去。”
  他视线落在戴着傩戏面具的弟弟身上:“既如此……”
  “知道知道。”谢云谏道,“再转一会儿,我就送阿嫂回去。”
  这把火来得未免太巧,谢明庭有些放心不下,只恐是弟弟耍花招。识茵则担心他因自己而误了公事,忙道:“郎君去吧,我再看一会儿也就回去了。”
  责任与担当终究压下了心头的那些疑虑,谢明庭不放心地交代了弟弟几句,随着燕栩离开。
  谢云谏脸上立刻喜笑颜开,哥哥一走,将面具一摘便拉着识茵的手朝旁边的傩面摊子跑:“茵茵,你也挑一个吧。”
  “你看这个好看吗?这是青丘狐的,还有白泽……”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一面在摊子前细心地替她挑选,心里则另盘算着要带她趁此离开的事。毕竟到时候面具一戴,谁都不认识他们,谢明庭就是想抓他们回来也难了。
  然,许久也没有回应,他有些诧异地回过头去:“茵茵?”
  瞳孔顿时猛地一缩——身后人影憧憧灯影遍地,哪里却有识茵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抱歉哦刚刚回到家,姑获鸟的传说来自《荆楚岁时记》,贺词皆为引用。感谢在2023-05-02 20:57:55~2023-05-04 14:50: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63章
  ◎谢明庭呢,他为什么还不来救她?◎
  洛阳, 紫微城。
  紫殿龙霭拂拂,宫阙瑞雪森森。
  今日是上元,宫中按例是要大宴群臣的。但女帝陛下似乎不胜酒力, 早早地离了席返回自己的徽猷殿。
  她没让宫人跟随, 身侧就只丈夫周玄英——今夜既是十五, 按例他是要侍奉的,然走至寝殿之时,一道清越的男子声音宛如殿中熏着的龙涎香飘出:“臣封思远拜见陛下、楚国公。”
  殿中之人正是封思远,周玄英立刻就不满地嚷出了声:“你怎么来了?!”
  封思远还不及说什么,原似喝得醉醺醺的女帝轻飘飘一眼似飞刀掠过去:“自然是我叫来的, 你有意见?”
  周玄英面色晦暗。
  初一十五是《周礼》赋予他的权利,就算小鱼不想要他也会来看看他,封思远终究只是个侧室, 哪里配来打扰他们。
  不过今日是元夕,他虽不高兴面上倒也没有过多流露。嬴怀瑜有些欣慰他的懂事:“好了。”
  她和颜悦色地劝他:“不过叫思远过来喝个酒说些事而已,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大度。”
  “和他们那帮老头子喝酒烦死了, 还是咱们三人在一块儿自在些。去,让御膳房再送两壶椒酒来,咱们也好好说说话。”
  “我去吧。”封思远微微笑道, 说着便出去了。
  咱们三人。
  周玄英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几个字, 一口后槽牙都几乎咬碎
  心道,封思远可真是不要脸, 他和小鱼的二人世界,到底还是被他插进来了。
  酒过三巡, 三人都有些熏熏然。佳节倍思亲, 女帝放下盛酒的赤玉卮, 悠悠叹道:“也不知道我阿娘阿父他们怎么样了。”
  她今年二十四岁, 其父太上皇嬴衍尚在人世,于四年前传位于她,自己却携太上皇后寓情山水,连元日也未回来。
  封思远含笑答:“才来的书信,臣还没来得及禀报呢。太上皇和太上皇后现在宣城境内,此刻应当已在去往新安的路上,或许,还会经过义兴。”
  “新安好啊,江山共开旷,云日相照媚,就是……”
  她有些担心,不描而翠的蛾眉深敛,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就是离江左太近了,我不放心。”
  新安郡在钱塘以西,钱塘距离三吴已是不远,从军饷贪墨案,再到刺杀郡守,江东士族实在太过狂妄。
  他们如果够聪明,应该知道她派有思去义兴是做什么了,保不齐会狗急跳墙。
  再且,她的小叔叔越王嬴彻正就藩会稽,保不齐那些江东大族会与宗王互相勾结,发动叛乱。
  她的担忧封思远自然明白,宽慰她道:“小鱼莫忧,有伏将军在呢。”
  女帝点点头:“那就好。”
  眼中笑意稍敛一瞬,她又问:“那有思那边呢,又怎么样了?仲凌没给他添什么乱子吧。”
  “还好,我们的人说,他们兄弟俩近来配合默契,倒很是和睦。”
  “前次诱敌、请君入瓮,因有思有伤,也是仲凌自告奋勇扮作哥哥瞒过了叛党,真真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呢。”封思远言笑晏晏地说。
  周玄英心中却是一阵无名的火。
  小鱼是在关心谢明庭,封思远那么高兴做什么,他可真是会装大度!
  却也只得安慰自己。算了,封思远也就是个侧室,他用得着什么大度,他连大度的资格都没有。
  “陛下可真是偏心。”他语气酸酸地嘀咕,“仲凌从来都是表面上二五不着调,实则深沉谨慎最顾全大局,什么时候坏过事。”
  “倒是那个谢有思,看起来省心,却惹了一堆事出来,偏偏陛下还偏心他。”
  谢氏兄弟中,他和谢云谏的关系较好,盖因二人相同的凉州背景,但此时却难说究竟是为好友抱不平还是因了看不惯另一个。嬴怀瑜也不拆穿他:“也好。”
  “仲凌此去打的旗号是丧妻外出散心,要他掌兵,实在名不正言不顺。我看江南那块地儿必起叛乱——干脆,等开了春你还是亲自过去一趟,帮帮他。”
  周玄英一噎,几乎立时就要跳起来。
  要他过去,究竟是帮仲凌,还是帮谢明庭?亦或是单纯便宜了封思远这老男人?
  谢明庭不是很厉害吗?又为何要他过去?
  然他也明白,女帝陛下决定的公事从来不容他反对,只得垂头丧气地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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