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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义兴郡。
月皎风清,灯烛荧煌。
郡府的火情已得到了有效控制,是燃放烟花的小吏不慎将烟花与爆竹对准了府垣,倒烧起来。谢明庭赶到时,就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
只是才处理了阳羡吴氏这头恶虎,他在义兴郡的威望可谓如日中天,四周围观的百姓实在热情,围着这位新郡守嘘寒问暖就是不让走。谢明庭索性命人开了府门,引百姓入府衙,亲见高年,问民疾苦。
谢云谏赶至郡府的时候,府衙已被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他艰难地挤到最前面去,檐下悬挂的大红灯笼映出他张望失措的脸:“哥……”
谢明庭正在接见一位上了年岁的老人,询问对方今年的收成,见弟弟孤身前来,心头顿时巨跳。
“老人家稍等,我先失陪一下。”他和颜悦色地道,旋即离席和弟弟走至角落里。百姓的议论声随之响在身后:“那位就是使君的弟弟呀……”
“模样长得可真俊,和咱们府台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时谢明庭已拉着弟弟走至了屏风后,他压低声音问:“不是让你陪着她吗?茵茵呢?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今夜这火来得奇怪,加之上元节无宵禁,他原就担心弟弟会趁此机会带识茵离开,无论如何也不该是他孤身来此。
外人面前威风凛凛的小将军此时张皇得像一只小兽,六神无主地攥着哥哥衣袖:“哥,茵茵不见了,我把茵茵弄丢了,茵茵不见了……”
“你快,你快让人去找,我已经让他们关闭各个城门了,可要是她在这之前就被弄出城门,可怎么办啊……”
他今年已经快要二十三岁,但意识到自己犯了错的时候,却还和幼时一般,下意识地依赖哥哥。
就像很多年前,冒失的他弄脏了父亲收藏的传世名画时,也这般通红着眼走到哥哥面前,乞求他的帮助。
谢明庭眉宇骤然一紧,“哐当”一声擒住弟弟衣领将人压在了厢房门上:“谢云谏!你把话说清楚!”
“什么叫你把茵茵弄丢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云谏语声哽咽,脸上流下两行悔恨的泪水:“是……我今晚支开你,本想带茵茵走的,可谁知……谁知……”
谁知,挑个面具的功夫,她人便不见了,问摊子的商贩也说没瞧见。
他心知不好,慌忙掉头去找。然而灯市人海如潮,置身人流中,转瞬即被吞噬。无奈之下,他只得通知灯市附近的警卫帮忙,同时通知各个城门关闭城门,为防她被奸人所掳运出了城去。
但说来不巧,今夜的这场出游本是为了带茵茵离开而设计,故而那地方事先他并没有安排太多警卫——这些天他帮着哥哥训练州郡军,自然在军中说一不二,极轻易便将人支开。也是因此,寻人的难度大大增加,而等到他通知到各个城门关闭城门,更是事发的小半个时辰后。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谢明庭脸色阵白阵青,眉目间担忧与恍惚都如走马灯交替驰骋。他迅速叫来了燕栩和陈砾,命他们带队去寻人。
他自己亦匆匆要出门。谢云谏忙拉住他:“哥……”
他眼眶深红,目光凄郁,惶惶然不知所措。谢明庭回过头来,却是失望地看着弟弟:“云谏,我原以为你比我更懂得爱人,所以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不顾茵茵意愿的事。看来,我们都高看你了。”
“你分明知道,才铲除了一个吴氏,有多少人盯着我们伺机报复,却还为了你自己的一己私情,全然不顾她的安危!”
“你有没有想过,她一个弱女子,没有半分可以傍身的功夫,若是她落到他们手里,会遭遇什么?!”
“我……”谢云谏亦是悔痛地说不出话,哥哥的话仿佛一把又一把的利剑直往他心头捅,他无法辩解什么,亦担忧识茵的安危,两行长泪落下来,彻底地彷徨无助。
谢明庭深吸一口气,摇摇头失望地走开:“云谏,你最好是祈求茵茵不会有事,否则,我们就一起给她陪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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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的后半夜,义兴下起了雪。
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掩去了地上的车辙痕迹,颠簸的马车里,识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瞧见一道纤丽的女子身影坐在身前,而她双手双足俱被绳索捆缚,颈后依旧钝钝地疼着,是方才被人打晕所致。
“醒了?”
她颈上还悬着那串铃铛,轻微的挣扎间便传出阵阵铃音,女子回过头来,车中灯火幽微,映出对方的脸与识茵惊讶的神情:
“是你……”
将她从灯市上掳走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太湖边见过的阳羡吴氏的长房长媳,周氏。
识茵心念电转,很快却明白了过来——对方虽出身义兴周氏,却嫁给了阳羡吴氏的长房嫡子,并育有一子。前时,阳羡吴氏事发之时,是她的叔父、义兴郡的二把手通判周鸿亲自来求的情,请求谢明庭放周氏和离,这才免于流放。
但很显然,对方并不承这个情,竟趁着元宵佳节、灯火闹市,众目睽睽之下地派人将她掳走!
她又想对她做些什么?
周氏则冷笑,掀开帘子一角,让车外明明如月的雪光映照进来:“妾也很惊讶,会是夫人。”
“怎么,你不是谢使君的夫人么,怎么跟宣平侯在一起?妾又该如何称呼夫人呢?是顾夫人,还是苏夫人?”
识茵默然无应。
车窗外林木飞驰退后,似是往西。她强作镇定地问道:“那么,你想做什么呢。”
周氏神色冰冷:“夫人觉得呢。”
“你丈夫——哦不,你大伯抓走了我的丈夫和儿子,我难道就不可以用你去换他们吗?我的遥儿才七岁!那是他祖父、他父辈做的恶,和他又有什么关系?阳羡吴氏固然犯下过罪孽,又为什么要报应到他身上?”
母子连心,既提到儿子,周氏难免有些失态。而想起那个伶俐可爱的孩子,识茵也默了片刻。
她与周氏之子也曾有一面之缘,彼时,那粉妆玉琢的孩童还曾替她擦汗,自也是不忍心的。然国有国法,却也只能道:“令郎确属无辜,但朝廷并没有判处他死刑,只是流放。况且国家律法如此,连坐,也是为了警醒世人不要作恶。”
“我管律法做什么。”周氏冷笑,“我只知道,阳羡吴氏做的事江南就没有哪个士族不做!凭什么谢明庭来之前这么久都相安无事,他一来就要拿我丈夫和儿子开刀!又凭什么,我们吴家辛辛苦苦几代人积攒的家业,要毁在他手里!好好的送他田地他不要,却要拿去分给那些下贱的庶民!还要打着为了这些庶民的旗号,来盘剥我们!”
“士庶天隔,庶人生来就只配做我们鞋底的泥,我们并没做错什么,是谢明庭要沽名钓誉,故意拿我们开刀。”
这回,识茵的沉默却比往日更久。她道:“我听说,义兴周氏的老祖宗也仅仅只是举孝廉的出身,地位出身,又比普通百姓好得到哪里去呢。”
周氏脸色骤变。
最终却是嘲讽一笑:“算了,和你扯这些做什么呢,你又做不了主。”
“夫人放心好了,我不会杀你,我只是要用你和谢使君做笔交换。”
天将亮的时候,马车驶进附近的烟黛山,此处已与临县接壤,离义兴郡尚有一段距离。识茵被拽下马车,攘进一座修建在山脚的庄子里。
她被关在柴房中,双手仍被反剪,扔在柴堆旁。周氏眉目倨傲:“这些天,就先委屈夫人先住在这里。”
“您放心,妾这就给谢使君写信,让他来接您。妾对你们的事情也不感兴趣,谢使君什么时候把我丈夫儿子还回来,妾就什么时候放了夫人。”
一旁的仆役则问:“女郎,要不要随信附点什么东西回去,否则对方可能不会信。”
周氏点点头:“也好。”
她视线在识茵身上转了一圈,先是在她颈上系着的铃铛项圈上微微停顿了片刻,旋即又不屑移开——时下只有幼童和家里养的宠物猫才戴这个,理应不是什么信物。这顾氏女还真是小家子气,竟然在脖子上戴这个!
想了想,她抬手指了柴堆上散落的雪白狐裘:“那把这件狐裘给谢使君送回去吧。自己妻子的衣物,总该记得才是。”
山路迢远,义兴城里,谢明庭接到对方的谈判书信与那袭狐裘时,已是次日下午。
他和谢云谏两个一夜也未曾阖眼,眼皮子底下浮着深深的乌青。城中各个地方都被找遍了,依旧没有半分她的踪影。倒是当夜把守西城门的军士说,当夜有女子驾车出城。
至此,识茵被掳走的事,已然可以算得上板上钉钉。
眼下,得知识茵在周氏手里,他竟大大松了口气。
至少,周氏是个妇人,又有求于他,情况尚且可控。
“你来看看吧。”他将信件交给弟弟,“是阳羡吴氏的掌家媳妇。”
谢云谏一颗心急剧地悬起又落下,慌忙抢过信件看了起来:“可前些日子周鸿不还替她来求你、让她和离,这才免于流放的?她,她这是恩将仇报啊?!”
“女人为了孩子,自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谢明庭道。
旋即却沉默了一息——不,这话也不全对,至少母亲便远不是这样。
或许他死在外头,她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换就换!”谢云谏此时已经看完了信,神情激动地道,“哥,先把茵茵换回来。至于她要的那两个人……她竟敢如此算计茵茵,我决计不会让她好过!”
谢明庭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当日,他亲自拟信回复对方,同意交换。但她的儿子丈夫俱已在流放途中,派人追回尚需时日,请求延缓几日,于元月二十五日正式完成交换。
信件辗转送回周氏手中,周氏见信却大怒:“二十五日……二十五日!真等到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在拖延时间?!”
“去……把她的小衣给我脱下来,给谢明庭送去。就说二十日那天我若是在西山紫竹林见不到我儿子丈夫,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可就要便宜那些肮脏的长工了!”
信件发出去后,她又去往柴房,亲自奚落那落难的美人:
“看来谢明庭对你也不怎么样嘛,知道你在我手里也不急不慌。”
“怎么办呢,夫人若是没有了利用价值,我可只有将夫人送去配小子了。”
她自然不是真要如此,只是久见不到丈夫孩子,疑心谢明庭戏耍她,是故特意要叫顾识茵也尝尝她终日惶惶难安的滋味。
方才便是一群健妇闯进来,不由分说地剥了她的衣服扯下她贴身的兜衣,识茵害怕地缩在角落里,将自己紧紧抱作一团。
对方原本秀丽温婉的脸上此刻淬满了怨毒,她忍不住道:“你也是女子,为何要对同是女子的我如此恶毒?”
周氏眼中迸射出阴寒的光,近乎歇斯底里:“那谢明庭也是士族,又为何要对同是士族的我们赶尽杀绝?!”
识茵哑口无言。
她不是士族,她没办法将自己置于周氏的位置感同身受。但她曾亲眼见过义兴郡百姓无田可种、只能拾雁粪充饥的苦难,她知道谢明庭打击吴氏是对的,她不愿意自己成为他的累赘!
可对方今天就敢直接剥了她的衣裳了,谁知道下一次她会做什么?难道真要将她扔给那些长工侮辱吗?
巨大的恐慌似严寒的天气将她自上而下地笼罩,她有些伤心地想,谢明庭……谢明庭呢?都已经第五天了,他为什么还不来救她?他是不是真的不会管她了?
他为什么还不来救她呀?!
第64章
◎“她跑了!”◎
义兴郡, 郡府。
谢云谏带着新送来的信件匆匆走进府门衙厅的时候,谢明庭正同通判周鸿商议交换人质的事。
那周氏是周鸿的堂侄女,当初, 尚是他带着周氏的父母来请求与阳羡吴氏的和离使她免于流放, 不想周氏却恩将仇报。周鸿惶恐到了极点, 自得知来事情后便着急忙慌地过来请罪。
谢明庭却是很平静地谅解了对方,安抚住了义兴周氏,而为了不牵连到家族,这几日周鸿也是忙上跑下。此刻,就是在和谢明庭商议如何快速接回吴氏父子、换回识茵来。
“先失陪一下。”他走到弟弟面前, 将他拉进另一间屋子,压低声音问,“又有信了?”
谢云谏眼中含泪, 用力地点了下头。他将那封信着急忙慌地从袖中取出,“你看……他们随信还送来了这个……”
樱草色的一抹兜衣,犹浸润着女子的幽香, 上面还绣着几朵小小的茉莉。谢云谏或许不知,谢明庭又如何不清楚,当即神魂如失地愣在了原地。
谢云谏张皇地问:“哥……怎么办啊, 怎么办……”
茵茵只是个弱女子, 遇见这样的事,她如何应付得来。
倘若她真的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他可真就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一想到识茵正不知被关在哪里受苦,谢明庭心脏处亦传来一阵刀割一般的痛楚。却是闭了闭眸, 压下心痛拆信看了起来。
谢云谏眼泪汪汪地, 收起那抹兜衣, 又道:“对方要我们明日就把人送到, 否则就要……要不,就如了她的意,把人还给她们,把茵茵换回来。”
“你要是担心朝廷怪罪,我去领罪就好了,不会牵连你……”
谢明庭才看完那封信,面对弟弟的关心则乱,唯有深深叹息:“你又胡说八道什么?我岂是这等贪慕仕途之人?”
“你总以为只有你对她的喜欢才是喜欢,我就不在意了是么?谢云谏,我告诉你,事情是你惹出来的,要想把茵茵救回来,从今以后一切事情都听我指挥,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明白没有?!”
谢云谏嗫嚅着唇:“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太担心茵茵了……都好几天了,我们连对方位置在哪儿都不知道,茵茵该多绝望啊……”
对方虽是个女子,心思却实在缜密,每次派人传信,都是行到中途再请人代交,并在信中约定郡府将回信放在某个地方,皆僻静无人空旷处,无法匿身,因而两次通信下来,他们始终无法判断对方所在何处。
“别急,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
谢明庭飞速地冷静下来,他先拟了一封信,诚挚地讲述了吴氏父子二人尚在回来途中的事,请求对方再宽宥几天时间。并在信中要求,对方不得伤及识茵分毫,否则,他必以同样的手段报复在对方之子身上。
同时,又附上了棉衣若干,在信中嘱咐对方照顾好识茵,不要令她受冻。
这一回,周氏的回信却是三天后才姗姗来迟。
她在信中同意了谢明庭的要求,交换的时间仍为正月二十五日,只是,以防他们耍诈,她在信中要求她们离开后才会将识茵放回来。谢明庭亦同意了这个请求,派人将书信送还书信中这一次要求的地方。
随后,他在书案上铺开张义兴郡的舆图,将三次书信往来中约定放信的地方在舆图上一一标出,再画线连接,从而形成一小块三角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