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没有任何踪迹。
得益于午后的那场大雪,等他们循着洞开的柴房窗子寻到那片发生冲突的雪地上时,白茫茫的大雪已经掩盖了所有的印迹。
谢明庭看着眼前白茫茫的雪地,心下如浮白雾,茫茫然一片。
他所有的冷静自持都在这一刻分崩离析,如春日河面的浮冰,在阳光下肢解粉碎。身侧的弟弟也已彻底没了主意:“哥……你说句话啊,现在怎么办?”
“茵茵她人呢,你不是说她在这里的吗,她人去哪里了啊。”
谢云谏急得要哭,早红了眼眶,语声哽咽。谢明庭渐从那片虚空似的恍惚中回过了神来,神色晦暗:“走吧。”
“先去见周氏。”
他心中已有了个猜测,却不知是不是。
二人带着队伍去而复返,天色渐晚,积雪明明,耀如白昼。等到了约定的路口,燕栩正与那身披貂裘的青年妇人对峙。一个坚称车中有人,一个则把守着装人质的囚车寸步不让,隔着一片浅浅的雪地,如隔楚河汉界。
“谢明庭!”
远远瞧见策马疾驰而来的谢明庭,周氏立刻唤道。
“人我已经给你带了过来,按照约定,你应先把同儿和我郎君还我,为何却又不遵守约定?”
她这时已经慌乱到了极点。她身侧的马车里自是没有人,只是她的冒险之计,但对面的囚车却明晃晃地站着她的丈夫同幼子吴遥,因无帷幔遮掩大雪,幼子被冻得哇哇大哭不住地唤母亲。
母子连心,儿子的哭声不啻于刀锋割在心上。但无论她如何威逼,燕栩就是不肯先把儿子丈夫还给她,坚持要等谢明庭回来。
周氏的丈夫吴怀志是个瘦弱高挑的青年人,受了这些天颠沛流离的苦,眼中唯有疲惫。他劝周氏道:“燕娘,收手吧。”
“罪是父亲犯的,子承父罪,自是应当。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周氏气结地吼他:“你住口!我不许你说这些丧气话!”
“我马上就能救你们出去了,你又胡思乱想什么?!”
夫妇俩说话的间隙,谢明庭也已策马行至了众人眼前。他无视对方身后全副武装的部曲,径直夺过长|枪,一枪挑开马车上垂着的毡幕。
枪出如龙,带出的白光亦如白虹贯日。而他气势凌厉凛冽,周氏及一众部曲来不及遮掩,反被他吓得退后几步。
车厢之中,什么都没有。
谢云谏立刻暴怒地策马过来,一枪撂倒好几名部曲,枪尖逼至周氏颈前:“说!你到底把人藏在哪儿了?!”
他忧心识茵安危,并未注意到身侧的兄长已经垂下了头,双目一点一点生出猩红,握枪的手都因极度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身后的护卫一拥而上,迅速擒拿住一干乌合之众。最后的希望也在眼前破碎,周氏心如死灰,竟是连抵抗都放弃。
“什么叫我把她藏在了哪儿。”她笑起来,原本温婉的面容上此刻满是讽刺,“谢府台姗姗来迟,应该是去找过了吧,怎么,您那般会算计,会算不到她去了哪儿?”
“可您说……”周氏目光幽幽,故意掠过谢云谏落在他身上,“她为什么要逃呢,她不是应该相信谢使君会来救她吗?又为什么要逃呢??”
“还是说,她宁可冒着风险逃出去,也不想再待在您……”
她话音未落,“呲”的一声利器刺破皮肉的声响,是谢明庭径直将那杆长|□□进她胸中。鲜血霎时喷涌而出,溅在皑皑的白雪与他几与白雪同色的脸上,红白相间,妖异又诡丽。
谢云谏吓坏了:“哥……”
他忙冲上去,按住他持枪的手:“不要做傻事啊……”
朝廷命官私杀犯人是何等的罪过,何况杀了周氏女,他们才是什么线索都没有了。
哥哥却没有看他。他垂着眼,不知因何而微微地喘气。谢云谏又唤了他一声,他才抬起脸来茫然看向他,眼睛里的煞红在一点点褪去。
眼前的这个哥哥变得十分陌生,就仿佛从来不认识一般。谢云谏也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不知所措地握着他冰凉的手,给他以安慰。
扭头又恶狠狠地逼问眼前的女人:“你到底说不说?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是不是?”
“我不知道。”周氏捂着受伤的前胸,五官都因剧痛扭曲在了一处。
“我人都落在你们手里了,还有什么好骗你们的呢。顾氏,是自己逃走的,途中撞上了过路的游商,将她救下了,就是如此。”
身体里那个沸腾的灵魂在冷却在消退,在弟弟的安抚下,谢明庭渐渐平复了下来。
他闭了闭眼,心中那柄始终插着的钢刀又开始在心脏间翻滚搅动,一阵撕心裂肺的痛。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从看到那串遗落的铃铛时他便猜到的,茵茵,倘若,不是被人掳走,是她自己要离开呢?否则,她又为何独独要遗弃他送她的铃铛?
她那个人总是那样的,表面上似是已经原谅了他,或许内心从没释怀。
而天地茫茫,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去哪里?若是连救她的人也不怀好意?又该怎么办?
*
此刻,前往吴兴郡的马车上,顾识茵才刚刚醒来。
她受了冻,又连日来的担惊受怕没睡过一个好觉,这一觉难免就睡得长了些。此时朦朦地睁着眼,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这是架华丽又宽阔的马车,车室内熏着名贵的苏合香,坐具、卧具、熏香灯饰一应俱全,一看便知主人的身份非富即贵。
模模糊糊的视野里,唯瞧见车中坐着对中年夫妇并一只黄犬,她揉揉眼从柔软的床榻上爬起,黄犬已经凑近了来,妇人也关怀地探过了身:“你醒啦?”
“你还好吗,可有伤到哪里?”
另一边坐着的中年男子则相貌清俊,白肤秀目,手里持着一卷《商君书》。闻言淡淡撇过脸来:“先给她喂些东西吧。都这么久没吃东西了,怕是扛不住。”
“知道啦知道啦,这些事还用得着你说吗。”妇人佯作不满地嘟哝,神情语声竟还如二八少女一般娇俏。又笑吟吟地拿过干粮和水来:“姑娘,你慢些吃呀,可别噎着了。”
二人俱是衣饰华贵、气质不凡,待她十分友善。识茵心下感怀,愣愣地捧着馒头:“你们是……”
妇人道:“我姓岑,叫岑樱。这是我丈夫,姓秦,单名一个衍字。我们是过路的客商,下午瞧见你被人追杀,晕倒在雪地了,就把你救下来了。”
“你年纪比我女儿还小呢,就叫我伯母吧。呐,不要害怕,我们没有恶意的。”
识茵点点头,态度十分诚恳地致谢:“茵茵谢过伯父伯母救命之恩。”
“你叫茵茵啊。我也叫樱樱呢,倒还真是有缘分。你是哪个茵字呢?”
识茵便说了名字,岑樱又问起她家住哪里,父母是谁,如何一个人跑出来,又被那么多人追捕。
这本是寻常的一句问候,识茵却沉默了许久。
“小女子是洛阳人氏。”她垂着羽睫慢慢说道,“本随夫君外放在义兴郡,后来夫君得罪了当地的山匪,他们便把我掳了出来,想要以此要挟夫婿。”
她说至此处,那车中坐着的中年男子忽然抬目看了她一眼。岑樱则关怀地问:“那,你家在义兴城吗,要不,明天我们找人送你回去?”
识茵却凄楚地摇摇头:“我不想回去。”
回去,回去又做什么呢。她有些心灰意冷地想,又周旋在他们两个之间被逼着选一个吗?
她对云谏有愧,也曾经想过用余生补偿他,但他护不住她,让顾识茵这个名字都死了。
至于谢明庭……或许从前和近来,她是动过心吧。但那些浅薄的喜欢也不足以让她去爱他,况且周氏定然是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了,她回去又要怎么面对沸腾的流言呢。那种头上仿佛悬着刀柄随时都会落下来的担惊受怕的日子,她也实在是过够了……
想到这里,识茵急切地攥住了对方的衣袖:“夫人,您可以带我离开这里吗?我不想回去。”
“您带我随便去哪里就好,等到了城里,我自己就走,我可以自己生存的,不会给夫人添麻烦。求求您,求您不要送我回去……”
女孩子拉着她一只衣袖轻轻细细地哭,若失群的小鹿彷徨可怜。瞧着那张比女儿还要稚嫩不少的娇艳面孔,岑樱心下也软了下来。
“那就尊重你的意愿吧。”她道,“正好,我们要去新安,你就和我们一起去。”
作者有话说:
茵茵:顺利跑路~
第66章
◎“她不要我们了”◎
回到郡城后, 谢明庭雷厉风行地处理了周氏一干人等。
周氏本人因前胸遭受重创,又不被医治,当夜便因流血过多呻|吟着死去了。义兴周氏也不敢求情, 最终连尸体也没敛, 一张破席卷去乱葬岗任乌鸦啄食。
一帮跟随作乱的部曲侍女也俱依着《魏律》定格着重处罚, 谢明庭以最快的时间为众人定了罪,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彻底消除了阳羡吴氏的残余力量。
但,有关识茵的下落,仍是没有半分回讯。
事发之后, 谢明庭几乎调动了义兴郡一半以上的兵力在州郡附近挨家挨户地寻人,连谢云谏也是没日没夜地带着家中侍卫在外寻人。但识茵却似人间蒸发了一般,始终没有半分下落。
后来, 他们又顺着那条山路沿路找去了吴兴郡,也未获得一丝半厘有用的线索。
这样的境况之下,谢云谏难免绝望。
“哥, 这已是第十天了,还是没有一点音讯,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
自识茵被掳以来, 谢云谏无疑是最受煎熬之人。从最开始的担忧懊悔,到盼望能救出她的焦灼, 再到现在杳无音信的绝望与难过……一切的一切都如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上,令他不得喘息。
他整日整夜地担心, 整夜整日地睡不好觉。一旦闭上眼便是茵茵遇到危险的样子, 短短几日竟消瘦了大半。
谢明庭心下也并不好受。
他知道茵茵离开是因为谁, 若说导致她被掳的是弟弟, 那么,令她远走的却是自己。故而面对弟弟,他也并生不出半分道德与情感上的优越。
他只是低低地呢喃,像是说给弟弟又像是说给自己:“不会的。她不会有事。”
“想必……很快就会有音讯了。”
他的预料是对的,没几日,郡府便收到了一封信。
信件是由吴兴郡一处驿站的驿使送来的,泛黄信笺上唯“明郎亲启”四个字,字迹娟秀,娴雅婉丽,若红莲映水,碧治浮霞。
谢云谏立刻激动地攥住了驿使衣领:“是谁给你这封信的?她人呢?她去了哪儿?”
驿使有些受惊:“将书信交由我们的是个年轻女子,只言送到使君府上,随后便离开了,属下实在不知其人身份和去向。”
随后便离开了……
谢明庭一颗心忽然急急往下坠,恍如陷入无边的荒芜。遣弟弟送走驿使后,他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了那封信:
明郎亲鉴,料君得书时,妾已过钱塘耳。妾无碍矣,幸得秦氏夫妇所救,随行向南。
营营青蝇,止于樊。谗人罔极,毁骨铄金。望君勿为我念,稍割情爱,善抚百姓,勉事圣君,山长水阔,再见有期。
春寒料峭,善自珍重。情长纸短,不尽依依。元月己亥晦日识茵手书。
“哥……”
他看信的时候,谢云谏已经去而复返。他嗫嚅着唇问:“信是茵茵写的吗?她在信中说了什么?”
谢明庭这时已将信件看完,目光久久地凝结于书信末尾的“再见有期”几字上,半晌,才回过神。
“没什么。”他把信交给弟弟,用最平静的语气道,“她不要我们了。”
只此一声,谢云谏迅速红了眼眶。
“是……”他有些不能置信地问,语声微微哽咽,“是不要你,还是……”
他心里原还存了些天真的期许,话未说完,又识趣地自己止住。谢云谏有些神伤地想,他是犯傻了吗?在她心里,他从来都比不过哥哥的。这次,又是他害她被掳走,茵茵不怨他便是好的,既不要谢明庭,又怎会要他呢?
是他太过自私自利了,当夜只想着支走谢明庭,将她带走,却没想过她是否愿意,亦未想过她可能会因此遭受什么不测。走到今天这一步,也算是他自作自受……只是连累茵茵,一定吃了许多的苦。
“是不要我们了。”谢明庭麻木地重复着,疼痛如细密的蛛网,在一丝一丝地勒入心脏的血肉。又轻轻地自语:“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为什么,分明他已经在按她的心意转变,为什么,分明她也已答应了要在他们之间选一个,却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是如此狠心。不止是他,连云谏也换不回她一丝一毫的温情。
谢云谏已看完了那封信,大意是说她被一对路过的秦氏夫妇所救,现已平安,正随他们去往南方。
书信的后两段,则言她无法不在乎流言蜚语,故而不愿回来。请他们斩断儿女私情,继续未竟的事业。善待百姓,报效朝廷。等到那时候,也许她会回来看他们。
他眼泪都聚在眼眶里打转。他无措地望向哥哥:“茵茵真的会回来吗?”
只要他们将义兴郡治理得政通人和,她就会回来吗?
谢明庭神色黯然:“也许吧。”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又是她的缓兵之计,实则只是骗他们。好在,她现下是平安的,只要她一切安好,就算是骗他,他也甘之如饴。
*
却说谢明庭在义兴郡收到信件的时候,识茵已随秦氏夫妇到了新安。
马车轧轧地行过烟井长街,沿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无一处不可入画。
那唤作岑樱的妇人很是兴奋,一路拉着识茵……和那条叫做阿黄的狗聚在车窗边看窗外风景,又时不时转头问车里的丈夫,秦衍答一句,阿黄也跟着嗷呜嗷呜地叫,车中气氛十分欢快。
识茵却是一直沉默,心事重重的模样。岑樱关切地问:“阿茵,你怎么不说话呀?”
识茵刚想开口,她已会意地笑着为她辩解:“好了,不要担心了。信应该送去了。你家里人既知你安好,就不会担心了。”
识茵神色晦暗,却是没有说话。
她是在忧心那封信,却不是忧心谢明庭是不是在担心她。
她的信,谢明庭,应该已经看到了吧?说会回去自然是假的,她只是想借此安抚住他、令他放手。毕竟,她想要的是安稳的生活,随后再寻机会到荥阳去寻母亲的下落。东阳县里那东躲西藏、日夜悬心吊胆的日子,是一刻也不想回顾。
岑樱又关切地问:“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呢。要不,就跟着我们住吧。”
识茵受宠若惊:“这可怎么好。这一路上,已经很叨扰伯父伯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