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都是怯懦无用的,连自己受了委屈也因畏惧名声不敢为自己讨一个公道。但若她的学识能帮助其他人,她心里其实很高兴。
最终的结果算是皆大欢喜。
那位姓嵇的郡守虽然昏聩,却还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也知道判错罪刑可能招致的后果,当即承认改判了男子死刑,收系监狱,等待案宗发完京师复核。
他纡尊降贵地亲自来向识茵道谢,满面浮笑地,又向请教她身边的秦衍夫妇的名讳。秦衍只淡淡道:“走吧。”
新安风景不错,黛墙青瓦,与江北迥然不同。他还打算在新安住上一段时间,不想暴露身份。
只是还没走出衙门多远,识茵便被几名激动的妇女拦住了。俱是方才旁观了她以法条以理据争的当地妇人。她们热情地拉着识茵的手:
“小娘子,你既通诉讼,能帮帮我们吗?”
“我家那口子一天老打我,打得我实在受不了,我想和离,族长却不允许。我听说官府是可以判义绝的,只是苦于找不到肯接案子的讼师。我能请你替我们写状纸吗?我可以给钱的!”
“还有我还有我。”
妇人们围着识茵七嘴八舌地说着,拦住了他们去路。识茵有些不知所措。最终还是秦伯父替她解围:“你们先回去自己想好要不要告,再来找我侄女吧。”
“恕不奉陪了。”
他示意伏青梧将人隔开,这才顺利地离开,返回家中。
识茵却是若有所思。
她好像知道了要在这片土地立足生存的法子了,或许,还能积攒盘缠与人脉,便于日后北返。
*
红入桃花嫩,青归柳色新。进入二月,春耕渐渐忙碌,江南江北的土地上到处都是耕作的农人,义兴郡也不例外。
谢云谏头戴斗笠,身披箬笠,一副农人的短褐装扮,正同几名侍卫检查过河流旁新修的水车。
他走回正在田边询问农人的兄长身边,摘下箬笠充作扇子一般在额旁扇了扇,草叶间积攒的水珠纷纷直往脸上扑,一边道:
“真没想到,我堂堂大魏的宣平侯,竟然沦落到来替你修水车的地步。”
话虽这般说,他心里倒也没有不愿。谁叫茵茵的信里说了,要他们把义兴郡治理好才会回来。
虽说他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会回来,但她既然这么说了,他就愿意留在这儿辅佐兄长。
谢明庭已经问完了老农今年的春耕情况,辞别老人后,和弟弟沿着田埂又往下一处水车走。
已经开春,谢明庭原先设想的一应措施都已渐渐颁布施行。他将收归公有的阳羡吴氏的几千亩田地重新进行分配,使得郡中百姓掌握的土地大大增加,并在郡中兴修水利,轻徭薄赋,促进发展。走在田埂上,无边无际的水田里俱是为自己耕作的农人,一群采桑的少女唱着歌结伴自田埂上经过,不远处的太湖湖光氤氲,倒映天色,一切都是充满生机的清平之景。
“还是没消息吗?”谢明庭问。
即虽收到了那封信,这半月以来他们也没能完全放心,不曾放弃寻找。附近的几个州郡都去找过了,这次,又派人去了更南边的钱塘寻找,并非是为了将她抓回来,而是忧心她的安危。
谢云谏原还清亮的眼睛一下子黯然下去,他摇摇头:“不过,燕栩说,倒是有人曾在吴兴郡的驿站看见她和一对中年夫妇在一起,和他们乘车往宣城方向去了。倒和她前时信里说的对得上。”
“那对夫妇看上去非富即贵,不像是普通客商,可能是做官的,听她言语间以伯父伯母相称,相处倒还和睦。只实在不知身份。”
相处和睦。
谢明庭心中稍定。
事到如今,对她的担心已然压下了一切。他甚至想,只要她平平安安,暂时不回来就不回来吧。总有一天会再见的。
只是,那收留她的人,到底会是谁呢?
作者有话说:
茵茵:暂时分开也没关系,下次见面一定可以将你流放两千里 (=^▽^=)
庭庭:。
云谏:我呢我呢茵茵!(努力跳高高刷存在感中)
改了地名了,因为钱塘(杭州)离三吴实在是太近了,不太安全~
案子参考《唐律疏议》和白居易《论姚文秀打杀妻状》
第68章
◎小女子是被大伯逼的……◎
既有了那次在郡府衙门的大放异彩, 这之后,还真的有妇女渐渐找上了门。
都是新安郡当地的女子,或常年遭受丈夫毒打, 或夫妻感情破裂, 却就是拿不到和离书或是休书, 离不了婚。由此,她们的选择也就剩下最后一种,即讼至官府,由官府判处义绝。
不过历来律法都是偏向男人的,即使是请求官府义绝, 也并不容易。只要男方不想离,完全可以“夫妻感情尚未破裂”为由阻止官府义绝,而靠谱的讼师也并不好找, 是以识茵那日的事一经传出去,立刻就在城中妇女间传开了。
她被传得神乎其神,暂居的小院每日门庭若市, 皆是来请她代写状纸、代为诉讼的妇人,识茵很是为叨扰了秦氏夫妇自责。
对此,秦衍却是叫了伏青梧一一将人屏退, 并未让她出面接状子。
久而久之, 连岑樱也不免嗔怪他:“你这怎么回事啊,你这样, 茵茵要怎么把名声打出去!”
秦衍则是直截了当地问她:“你可会怪我?”
识茵道:“识茵知晓,伯父是为了晚辈好。识茵毕竟学艺不精, 前次是侥幸, 还该好好学习律法才是……”
她神情诚挚, 此话并非出自虚伪的客套。乖顺聆训的模样, 不知怎地,倒令秦衍想起那远在洛阳的女儿。
心头忽生出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因为你是女子,身为女子,你要想获得旁人的认同,就必须获得比之男子胜过百倍的努力。”
“你不能出错,否则就算是极微小的错误也会被他们抓住放大至无限倍。你也不能输,输一次你便会声名狼藉,日后,要再想以此道在世间立足,可是难了。所以宁可不接,也不能随意接。”
就像他的小鱼,就因为是女子,她的帝位坐得很艰难。从他立女儿为皇太女始,那些明里暗里的反对和争斗便没停止过。
有劝他纳妃嫔生子的;有劝他从宗室里过继的;有制造谶纬说女主不祥的;还有公然举兵反叛的……俱被他以强权压了下去。打压宗室,打压群臣,打压一切有可能威胁到女儿的力量。并于四年前正式传位于女儿,既是要逼迫她自立,也是要向全天下诏告,此事再无转圜的余地。
但,这还是不够。
女子之身就是小鱼的原罪。她或许算不上什么完美无缺的君主,但做个守成之君也是绰绰有余的。可就因了女子之身,她的权威天然就比一般的君主矮了一头。
如今的顾识茵,也一样。
识茵自幼丧父,伯父待她不好,没有人教过她这些。她知道对方是为自己好,心中唯有感激:“识茵明白,伯父是想让识茵先用心专研。”
“只是……”她有些窘迫,微微攥紧了衣角,“学生家贫,从前都是自己看书,无人指点,所以遇见一些疑难之处也不知是否正确,只能自个儿琢磨,却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对的了……”
秦衍沉默一息,看看妻子。岑樱立刻嗔怪地道:“你看我干嘛啦,你想收就收啊。”
“你不是常说无所事事吗,现在有个学生继承你衣钵还不好啊?”
“也好。”秦衍于是松口,“这段时间,你就先待在家中,和我学习《魏律》吧。”
识茵喜笑颜开,忙跪下来行拜师礼:“谢谢秦伯父!谢谢老师!”
男女之别,秦衍并不扶她。又是岑樱热络地扶起她:“哎呀,别拘这些虚礼了,你不拜师,早晚我们还要认女儿呢。”
“这段时间也多亏了你陪在我们身边,让我们得享天伦之乐。”
识茵感激地挽着她手臂:“谢谢师母。”
其实哪里是秦伯父想收她,是她自己想拜这个老师罢了。岑伯母是在帮她。
她毕竟没有系统学习过律法,人命关天,她必须要将法条研究透彻,不能只依靠自己的一知半解。
识茵就此跟在了秦衍身边,学习《魏律》。
得益于过去的积累,她基础不错,悟性也高,许多事情一点就透。实在是很省心的学生。
有时师徒两个也会讨论起对《魏律》的看法,这毕竟已是开国之时所修订的律法,其中的许多条例已经不适用于现在的实际情况了。一日讨论法典时,她便忍不住开口:
“其实有一点,学生觉得很奇怪。”
“《魏律》三百二十六条,妻子打伤打死丈夫,要比打死打伤一般人的罪加二等,但第三百二十五条,丈夫打死、打伤妻子的,却比打死、打伤一般人的减轻二等。”
“《魏律》里这样的区别对待比比皆是。学生知道这是出于维护男尊女卑的传统,可如今是女帝陛下在位,这样的法条不是本末倒置了吗?总不能,女帝打死丈夫,也要处以……”
越说声音却越小,秦衍不动声色地一眼扫过去,她涨红了脸,似在思考自己这话是否算是大逆不道。她道:“总之,学生总觉得怪怪的。圣上才代表国家的最高意志,律法,无论如何也不能高过圣上去。”
就如那个登州案,最终,还是圣上的敕令高于司法。
“纵使不该是女尊男卑,自然也该是男女一视同仁。如何能区别对待。”
秦衍赞许地点点头:“你说的不错,这一点,确实该改。”
提高女子的地位就是变相提高小鱼的地位,不在司法中予以保证,就会是一纸空谈。
许是自身视角受限,这一点,他还的确不曾想到过。
嗯?这也是他们可以说的吗?识茵不解地向老师望去。
他已端起茶盏浅酌一口,被茶雾模糊去脸上神情:“不必紧张,我们又不是修律法的,只是随便谈谈而已。”
“律法,不应该远在义兴的那个姓谢的小子修吗”秦衍似笑非笑地道。
识茵面色微微一白,转瞬又恢复如常。
距她将那封信寄去,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新安郡里粗茶淡饭的生活让她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宁静。前尘种种,恍然似梦。她的确也有许久没有想起他了。
她也断断续续地听说他在义兴开展土地改制、促进春耕,搞得风生水起,令四周郡县的农民都极是羡慕。看上去,倒似将她信里的内容听进去了。
但愿,他已经放下了吧。
*
被太上皇提起的时候,谢明庭正与陈砾及几名护卫走在湿软的山路上,谢云谏气喘吁吁地跑在后头:
“谢明庭,你走这么快做什么,等等我。”
“你倒是只用蹲在地里田头跟人闲聊,脏活累活可都是我。我堂堂龙骧将军,现在应该在凉州练兵,结果跟你在这儿替你做农活,你还一点儿不体谅!”
他们今天才去往义兴最偏远的一个村落里走访情况,因那村子里的水车坏了,为不耽误春耕,自不消说又是他跳进水渠里修理。
不过累虽累,看着平原上一溜的修砌得平整的水田里面秧苗粟米苗,犹似一整汪碧绿剔透的翡翠,他心里又升起无尽的自豪与满足之感——这可都是他和哥哥一起治理出来的景象!身为父母官,再没有比治下百姓晏然更值得欣慰的了。
谢明庭淡淡一笑,走在前头。
这些日子以来兄弟俩尚算和睦,他也知晓弟弟嘴硬心软,实则内心并无怨怼,不过是嚷出来让他知晓他的功劳罢了。他随手折过一片柳叶:“知道了,今晚回去给你加餐。”
谢云谏追上来:“加餐就算完了?你也太小气了吧?!”
兄弟俩说着话,这时山路拐出一片密林,林后明光影影绰绰,似是一方池塘。有女子凄厉的哀号声传来:“救命!!!”
“救命啊!!”
“救命啊!!!”
几人脸色一变,迅速加快了步子。等到了池塘边,才发现是当地村子里的人在处置一名妇人。
那妇人被锁在个铁蒺藜捆着的笼子里,抛在池塘中,笼上则锁着一指宽的厚厚的铁链,一端系在笼顶,一端被男人拿在手里,挥舞着铁链让沉重的笼子在水里浮沉。
妇人在水里拼命挣扎着,一次次被浪头吞进去,又一次次从水底挣扎而出,周边河水如烧得正旺的油加进去一瓢水一般,激烈地沸腾着,激起一阵激烈的白烟。
竟是在沉塘。
谢云谏看不下去,当即冲上去制止那抛笼子的人:“住手!”
谢明庭也倒吸一口冷气,他走过去,沉声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几人见他身着官服,都住了手。村里的里正认出了他,讪讪笑着迎上前来:“是谢府台啊。”
“这婆娘不检点,和自己的大伯私|通被抓住了,奸夫现已受了笞刑,我们现在是按照族里的规矩把这婆娘沉塘呢。”
好巧不巧,为什么是大伯。
谢明庭的面色当时便不大好看。
他从前任职大理寺的时候,也曾在州郡呈上来的案卷中看见过这样的例子,即地方宗族的势力强大,可以自己决定族人的生死。有些地方,甚至官府也做不得主。
但在他的治下,这样的事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皱眉道:“即便真是犯了通|奸之罪,自有朝廷的法律来惩治她。你们又有什么权力处置?”
疾言厉色,里正已经吓破了胆:“可,可村子里一向都是这么处置的……”
不忠的女人,就该沉塘不是吗?
那妇人此时已经被谢云谏救了上来,正伏在草地里,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不住地呕水。闻言却挣扎着爬过来,扯着他衣袍角咚咚地嗑起头来:“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小女子是被逼的……”
“这不是通|奸,小女子是被大伯逼的,请大人为小女子做主啊……”
她污糟着一张脸,不住地磕着头,有好几次,甚至撞在了他乌金的靴子上。
大伯。
谢明庭面色铁青。
他不受控制地微微往后退了一步,胸中的激愤退去,却泛起一阵茫然而又莫名的酸涩。
身前不住磕头的女子已经幻化成识茵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分明连对方的脸也不曾看清,分明此事和识茵毫无关系,他却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她。
好似那被礼法困在笼子里扔进水里淹没的是识茵。
现下在他身前磕头求助的也是识茵。
所以,她从前那般害怕,是不是也是因为……
还不及说什么,身旁的里正已经板起了脸来:“这怎么是他逼你的呢?我们来捉奸的时候你是不是还挂在那奸夫身上,还挺享受?”
“再说了,就算他逼你,你不会反抗吗?再一强,索性就是个死!你怎么没死呢?这分明就是你自个儿自愿和人通奸嘛!”
一旁的其他几名男子也七嘴八舌地诉说着那妇人是如何地淫|浪不忠,趁着丈夫不在家便和自己的大伯睡到了一块儿,分明是自个儿身子浪勾引男人,却怪男人强逼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