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上次和上上次,他把她关在密室和东阳县说“不爱他就去死”,无不是因为她说不爱。
岑樱陪着她说了一会子话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夜里就寝,便有些担心地对丈夫道:“我看阿茵这事,还很难办。”
“她自己好似也不是对谢家那小子全无感情,但也没完全下定决心,我们又能怎么个帮法呢。”
室内青灯如豆,秦衍正蹲坐在榻前替她洗脚,闻言道:“管这些做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
“好啊,你说不管。”岑樱嗔他,险些将盆中的水都漾在他脸上,“那今天打玄英的是谁?打了一顿还不够,还不许人家上桌吃饭、只能躲在厨房里啃黄瓜,然后晚上也不许吃饭,这时候怎么不‘儿孙只有儿孙福’了?你还真不怕小鱼埋怨你啊。”
“依我看,你就是觉得茵茵不是我们女儿,所以没那么上心罢了。”
秦衍沉默,唯拿过巾帕一语不发地替妻子擦净双足。
顾识茵只能算他的学生,自然不能和女儿相比。其次,感情的事的确只能看她自己。他能惩治周玄英是因为那是为自己的女儿做主,可若连顾识茵自己都不愿惩治谢家那小子,他们这些外人又如何能插手?
“总之,尊重她自己的意愿吧。”秦衍道。
*
盘盘望舒月,皓皓冰蚕绢。夜深人静,识茵暂住的西厢房里还亮着灯火。
今日担惊受怕了一日,她很有些累了,自己烧了水在房中沐浴。
她如今暂住的西厢房明亮又宽敞,卧室之后,也专门开辟了一间小屋充作湢浴。她泡在热水里,感受着温暖的水流一寸一寸漫过她的肌肤,氤氲的热气一点一点安抚她紧绷的太阳穴,疲累的身体渐渐地得到放松。
不知过了多久,窗边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吱呀,迅疾的夜风从窗外灌进来,轻摇窗棂,吹散了书案上堆着的一叠讼纸。
她身在浴室里,这时还没意识到危险的靠近。直至那人推开浴室的门才猛然从惬意中惊醒:“谁……”
是谢明庭。
他推门走进来,冰玉一般的相貌在室内被烛光染得昏黄的水汽下显得柔和又朦胧。识茵先是稍稍放松了瞬间,旋即又气急起来:“你又来做什么?你是疯了吗?”
她万想不到,他竟如此狂悖,这还是在岑伯母她们眼皮子底下呢,就敢这般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难道天底下,真没有能管束他的人了吗?
她身子都浸在水中,不着寸缕,又因紧张和忿怒而颤如花枝,搅得浴桶里的水都沄沄如江河。
浴桶里的水不过漫至心口,犹露了一对莹润双肩与半弯牡丹花萼饱满的弧线于水面上,昏黄的水汽中,实在白得耀目。
谢明庭却没有看那儿。
他视线久久锁在女孩子满是怒色的脸上,心间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好似每一次,他和她之间,都是这般无止境的争吵。
人说久别重逢自是人生第二等欢乐事,分开这许久,再见了他,她竟一点儿也不欢喜么?
可他却很想她,很想很想……
于是柔和了声音,他背身出去:
“你先更衣吧,我今夜过来,只是想和你说说白日未曾说完的话,不会做什么。”
说完这一句,他便出去了。
浴室的门扉重新合上的时候,识茵紧绷的心也跟着落回去,瞧见他略显落寞的背影,眼中又涌起几分迷茫的雾气。
不知为什么,阔别重逢,今夜的这个他看起来倒比往日的温和,不似那般步步紧逼了。可,她还可以再相信他的么?
识茵更衣完毕出去的时候,他正立在书案前,整理那些被风吹乱的讼纸。
“我在义兴的时候就听说新安出了个很厉害的女讼师,茵茵,我真没有想到,那会是你。”
识茵双眸一黯,无声走过去:“你当然想不到。大约我在你眼里,也就只有榻上那一样用处罢了。”
久别重逢,她字字句句却似冰冷的刀,专往他心间捅。谢明庭回眸过来:“当然不是。”
“从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你是很聪慧的女子。”
从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始,亦或者,是从谈论登州案的那次。只不过后来他们总也在争吵,要不就是虚与委蛇地互相较劲,并没有谈论文义、了解彼此的时候。
所以呢?那也并未改变他对她做的事啊。
识茵唯在心里冷笑,走过去手指轻搭在那些卷宗上:“那又怎么样,女子的聪慧和才学,在你眼里也不过是床笫之欢后的消遣。”
半年不见,她似远比当初懂得如何伤他,宛如心底被刺痛,谢明庭微微蹙眉。
“茵茵,我们之间,一定要这般互相伤害吗?”
他从身后轻轻拥住她,将头搁在她苒弱的肩上:“我很想念你,你一点儿也不想我吗?”
说完这一句,他呼吸都微微屏住,于烛火荜拨的轻响中,等着她的回答。
想他。
像是有蜻蜓忽然掠过心间,识茵有片刻的怔然。
她没有挣扎,就那么顺从地被他从身后轻拥着,柔弱的脊背紧贴着他温暖又熟悉的胸膛,下半身却渐渐陷入秋夜的寒凉。
分开的这大半年,她好似还真没有想过他。如果是偶尔孤枕寒衾一瞬然的想起他的种种好处时,也可以算作想念吗?
除此之外,好似是没有的。
她收起讼纸,语气平和:“我为什么要想你呢。”
“我待在岑伯母他们身边,过得很好啊。不用日日担心流言蜚语,也不必被人逼迫。很好,很自在。”
这一声不无自嘲之意,谢明庭道:“我知道过去我对你不好,我诚恳地向你道歉,以后不会了……”
“这话在东阳之前你也不是没说过,有什么改变吗?”她却打断了他,又回过眸来,“再说了,你也不过是因为太上皇他们才对我道歉的。”
嘴上说再多遍,都不会改变内心的真实想法。
信奉权势者,也只会服从于权势。这才是真实的他。
还真是令人讨厌啊!他为什么就不能变好一点呢?!
她有些气愤,雪白的面颊上却不自禁地落下几滴泪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谢明庭否认道:“不是。”
“我……”
他略略犹豫了一阵,还是把路遇妇女沉塘的那件事说了:“是从这件事之后,我才体会到你当初的痛苦。让你担惊受怕,不曾给你足够的安全感,不考虑你的处境,只想着我自己,是我错了。茵茵,我为这一点诚恳地向你道歉,希望得到你的原谅。”
“但你看,当初在义兴的时候,我们不是已经处置得很好了吗?你可以相信我,我可以处理得更好的,不会再让你受到流言的困扰。”
“所以,茵茵,和我回去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谢庭庭:你有想我吗?
茵茵:想,想把你绳之以法。
本章发50个红包,晚上有二更。磕头赔罪。
第72章
◎“让我重新学着爱你”◎
和他回去?
识茵怔怔看着眼前的男人。
半年未见, 他好像清瘦了许多,原就轮廓分明的脸颊愈发瘦削,橘黄烛光下冰冷锋锐得像刀锋一样。她不自禁伸手去拂, 指尖僵在半空, 又似有一瞬的凝固。
捕捉到她眼中的一丝心疼时, 谢明庭心脏都为之微微跳动。他握住了那只有如白玉葱根的手,放在了脸上。
四目相对,识茵面色微赧,微微挣扎着想收回去。他眼里却唯有诚挚的欢喜,握着她手捧在唇边轻吻着, 从指尖到手背,宛如最虔诚的信徒,在蒙受观音的甘露。
识茵指尖都酥麻一片, 颤如蝶翼。却也没再挣扎,半晌,唯微微叹了一声:“明郎, 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我不是告诉过你,营营青蝇,谗人罔极。我喜不喜欢你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我不能忍受我们这种不容于世俗的关系。”
“我始终曾是你的弟妹,这一点, 始终无法改变。我不想,不想将来事情败露, 落得个声名狼藉的境地。”
但对于他而言, 她的喜欢就是最重要的。谢明庭想。
“可是只要你愿意接受我, 这些事, 我自会想办法摆平的。在义兴的时候,我们不是就做得很好吗?”他温声说。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看法罢了。”识茵道,“明郎,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的。”
她还是怕,怕有朝一日,他们的事会暴露。怕她会被千夫所指,连自辩都不能。
复将目光转向了案上白玉镇纸下压着的讼纸:“其实我现在的生活很好。虽然粗茶淡饭,虽然也有招致报复的风险,可我每天都过得很充实。这里的生活,让我感觉到我是一个有用的人,而不是谁的妻子,谁的所有物。”
“所以你让我跟你回去,我是真不想回去。明郎,我已经有我自己的生活啦,我很满意现在的自己。所以,就算我喜欢你,我也不愿意舍弃。”
就算她喜欢他,也不愿意舍弃。
谢明庭在心间将这话过了一遍,心脏似是被刺了一下,微微一震。
他有些怔神地看着灯下盈盈微笑的女孩子,分开不过半年,她真的变了很多。若说从前的她只是一株依形势变化的菟丝花,现在的她,眼神中却多了一丝松竹似的坚毅。
他好像隐隐约约知道她的答案了,修眉微颦,飞速地压下了心底的失望:“好,我不逼你了。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喜欢我吗?”
喜欢他吗?
识茵也在心底这样问自己。
最初的时候,还是有一点吧。他们也曾有过蜜里调油的时候,从最初洞房相见将他认作夫君时的欢喜,和后来“确认”他就是夫君后的一心一意。彼时,不管是药效作祟还是出于某方面的需要,她的的确确是有些喜欢他的。
后来,后来她在义兴郡看到了他的种种改变,虽然一直不愿承认,但好似,对于那样的他,她是有些动心的。只是这一切都抵不过世俗的眼光和流言蜚语……
“好了。我知道了。”久也没等到她的答案,谢明庭深吸一口气,打断了她的沉思。
他温声道:“茵茵,我不逼你了。”
“从前的事是我不好,我今晚过来,也只是想和你当面说声抱歉。这次我会在新安待上一段时间,你慢慢想,我不会再逼你。走的那天,我等你的答案。”
“之前你在信上说让我好好治理义兴,善待百姓。我自问我也都做到了。可见世上没有难事,只要用心去学。所以,如果可以的话,还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重新学着爱你,好吗?”
他好似是退了一步,但目光灼灼,仍旧紧紧摄在她脸上。识茵心跳莫名有些乱,只觉这话又是说来诓她。
难道她不同意,他就会放手?
这可一点儿也不像他。
识茵心头一颤,思虑都乱如春麻。她微垂着眼,避开他视线,没答应也没否认:“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正是这时,门外响起了谢云谏刻意压低的声音:“茵茵,你睡了吗?”
二人同时一愣,视线落在那紧拴的门栓之上,门上紧接着传来拍门声:“茵茵?你在吗?你怎么不说话啊?”
“我……”她口舌都似打了结,才要解释两句,门外的谢云谏声音一瞬提高数度,很是气愤的样子:“是不是谢明庭在里面?”
这院子不很大,他们三今晚都被安顿在东厢房居住。结果他去洗漱的功夫,哥哥和玄英就都不见了。他知道玄英多半是跑去了厨房找吃的,可谢明庭呢?自然就是来找茵茵了!
他可真不要脸!
谢云谏气得脸色通红。
樱姑姑分明说了,他们谁都不许来打搅茵茵,他怎么就这么厚脸皮?又来爬|床?谢云谏顿时气不打一处出,将门板拍得震天响:“谢明庭?谢明庭你是不是在里面,你给我出来!我不许你欺负茵茵!”
屋内,识茵脸上烧得通红,一个劲地推他:“你快走!”
深更半夜,男女居室,实在尴尬。她不想让伯父伯母知道他今晚过来了,好似她背着他们又跟谢明庭来往一样。
谢明庭薄唇微动,原还有两句亲密话想和她说,但见小娘子面色焦灼、哪里还顾得上苛责她,匆匆转身行至内室的窗边,跳窗离开。
几乎是同一时刻,门扉被她打开,檐灯下照出谢云谏一张担忧又气愤的脸。他立在门边恪守着岑樱立的规矩不曾进屋,先是扫了眼她身上尚算齐整的寝衣,随后问:“我哥他人呢?”
“没,没有啊。”识茵吞吞吐吐地说。
谢云谏却是看着那扇洞开的、犹在夜风中颤颤的窗棂,心中顿时明白。
他幽怨又失望地看着识茵:“茵茵,你为什么总偏心他!”
说完,他径直丢下她跳窗追了过去——笑话,樱姑姑都说了让茵茵自己选,谢明庭还敢半夜爬窗来骚扰她,把柄都送到了他手里,他不要是傻子吗?
月影幢幢,灯影晃漾。谢明庭在西厢房后墙与院墙之间的夹道里穿行着,身后犹传来弟弟气急败坏又刻意压低的“站住”。
他步子疾快,衣袍在夜风中窸窣作响,有如风舞旗动。还未走至厨房的地界,忽闻见几声混乱的犬吠,月光暗影下,唯见周玄英手捧着什么狂奔而来,神色慌张,后面还跟着狂追不止的阿黄。
“让开!快让开!”
周玄英慌不择路地朝他奔来,一阵风似的近了。谢明庭十辈子也没见过那般滑稽的场景,以至于一时竟忘记身后紧追不舍的弟弟,愣在原地。
下一刻,周玄英似踩着了什么东西朝前一滑,他手里的东西便在夜色里明晃晃地划开一条银线,径直朝谢明庭打来。月光暗影下,唯觉腿上一阵钝疼,有什么东西砸到了他腿上,而几乎是同一时刻,那原还追着周玄英的阿黄忽朝他疾奔而来,一口咬住了他腿!
钻心之疼。
巨大的冲击力几乎要将他掼在地上,谢明庭踉跄后退了两步才立住了,谢云谏这时也已赶了过来,扶着哥哥的后背将人扶稳了,极度震惊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月光之下,原先撞在谢明庭腿上的东西已经滑到了地上,是一团生肉与一方碎成两瓣的瓷碗。而那咬了人的罪魁祸首正委委屈屈地叼着那被摔碎的瓷碗,嘴里发出一阵低低的呜咽之声。
周玄英原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正在道旁的花木中换气。见状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再直不起腰。
原来他今天饿了一天了,就只中午洗碗时顺了几根生黄瓜啃,到了晚上,岳父大人仍旧没给他好脸子看,也就自然而然没有吃上饭,实在饿得两眼昏花,趁着夜里摸到了厨房中找吃的。
可厨房里哪有什么吃的,连中午剩下的几根黄瓜也被做成了晚膳,正当他失望而归时,阿黄却鬼鬼祟祟地溜了进来。
只见它十分熟练地衔开水桶盖,将桶中沁在冰水里、为明日做饭用的一盆肉叼了出来。周玄英实在饿,遂从狗嘴里夺食,端过那碗便跑。自然被阿黄穷追不舍,又好巧不巧的撞上了谢明庭,不慎脚下一滑将那碗肉泼在了他腿上,恰被阿黄一口咬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