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就唯有周玄英的笑声与阿黄可怜兮兮的呜咽声,格外清晰,谢明庭面色阴翳,袍袖下十指都紧紧攥掌成拳。谢云谏又气又担忧,把脚一跺扶着哥哥回房了。
这边的动静自然瞒不过伏青梧,谢明庭被弟弟扶回房中的时候,他已扣响了正房的门。
屋内,秦衍才给妻子讲过《太平广记》里收录的《离魂记》,讲一对被强行分开的有情人魂魄相随、生死相依的故事,唬得岑樱又是害怕又是感动得泪眼汪汪,直往他怀里钻。正是情意绸缪、将要相拥着睡去之时,门外响起了伏青梧的禀报:
“陛下,殿下。”
“谢郎君被阿黄咬了。”
夫妇二人俱是愣住,被阿黄咬了?
不怪他们惊讶,阿黄继承了它爷爷黄耳的温顺,从不咬人,这又是大晚上的,怎会跑到东厢房去咬了谢明庭呢?
等他们匆匆穿好衣服赶到时,连识茵也赶了过来,正不知所措地立在门边,愣愣地看着屋内。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谢明庭离开还没有一刻钟,便被阿黄咬了。
她幼时常听说被狗咬后重病不治之事,故而一直有些怕狗。好在,阿黄一直都待在家里,不与外面的狗来往,被它咬了应该也问题不大。只是——
真正令她难堪的是事情惊动了伯父伯母,待会儿盘问起来,岂不是,连谢明庭半夜来找她的事情也要一并暴露?
心头顿时又埋怨起他来。他可真荒唐啊!好端端的非要半夜来找她!这下好了!得被伯父伯母骂一顿不说,还被阿黄咬!
却也没什么责怪他的心思,识茵心思惴惴,担忧地朝他看去。屋内灯烛明明,谢明庭脸色苍白,正坐在榻上,由弟弟小心翼翼地挤出伤口里的恶血、涂抹金疮药后,用纱布包扎伤口。
事发之时,那坨生肉好巧不巧正撞在他腿上,阿黄扑上来时,就刚好滑落了下去,以至于阿黄将他的腿当作了那肉,一口咬下去自然毫不留情。
锥心刺骨的疼。
被识茵瞧见,也实在丢人。
谢明庭略觉头疼,抬起眸,见识茵正担忧地望着自己,目光相撞,又立刻闪躲着收回视线。他先是微微一愕,心内旋即有如暖流涌过,连那伤口的疼痛也消失不见。
他就知道,她心里始终是有他的,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岑樱的惊声打断他的思绪:“这到底出了什么事?”
又拿手拍着阿黄的头,教训阿黄:“你怎么咬人啊!不是让你不许咬人吗?你听没听进去啊!”
阿黄一脸委屈,耷拉着头缩在榻边。周玄英则幸灾乐祸地立在烛光暗影里,紧紧抿着唇只是憋笑。
堂堂陈留侯、义兴郡守,居然被狗咬,说出去,得让人笑掉大牙。真是天助他也!
回头,他得和封思远那老男人也分享分享这笑话,让他一起来笑谢明庭。
在暗夜里旁观了全场的伏青梧却是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禀来——从周玄英摸进厨房,到阿黄误伤谢明庭。自然,也包括谢明庭今夜爬窗的事。
岑樱又惊又气:“你,你们真是……”
一个楚国公,一个陈留侯,俱是世人眼中清贵无比的人物。结果一个与狗争食,一个半夜爬窗,这几个小辈,真是把她作为长辈的脸都丢尽了!
她怒道:“不想睡觉今晚就别睡了!都给我去院子里跪着!”
作者有话说:
太上皇:你跟狗抢吃的?
周玄英:……
太上皇:你欺负我女儿还欺负狗?
周玄英:……
太上皇:畜生!
第73章
◎装柔弱,扮可怜,她就会心疼你◎
当夜, 谢明庭和周玄英两个果然被提拎到院中那株海棠树旁,跪了一晚上。
原本岑樱考虑到谢明庭才被阿黄咬伤了腿,打算留到他伤好之后才补上, 秦衍却发了火:
“今天中午的时候, 你姑姑就已经说过要识茵自己选, 不许你去胁迫她,可你倒好,竟将我们的话当成耳边风,怎么我们是管教不了你是吗?”
“未得他人允许,私自爬窗, 更视同强|奸。你自己就是刑名科出身,这是什么罪你不清楚?只让你跪一晚上,就已是看在你是谢家的孩子份上!”
他并非拿出太上皇的身份压人, 而是以长辈身份。若依前者,自己便是死罪。谢明庭自知理亏,忍着伤口传来的剧痛冷汗涔涔地跪着:“姑父教训得是, 晚辈知错。”
中庭夜风粘稠,落花无声。明莹的月光将他脸上的汗水都照得蜿蜒如蛇。识茵同谢云谏立在庭下,忍不住瞥了谢明庭一眼, 虽然担心, 亦不敢替他分辩一句。
秦衍又转向女婿:“还有你,周玄英, 你真的太让朕失望了!做错了事就该受罚,依你对小鱼做过的事, 朕可以诛你周氏满门!朕是看在你父母的面子上才以家法处置你, 不过是饿你一顿, 可你看看你, 你有半点反省到自己错误的样子吗?半夜偷鸡摸狗不说,成日里嘻嘻哈哈,把家里搅得鸡飞狗跳,这有半分皇夫应有的样子吗?又对得起你父母的教养吗?!”
“朕是退位了不是死了,再在这儿胡闹,朕随时都能废了你的皇夫之位!”
这才是真正的天子威严,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周玄英是真的有些被吓到,嗫嚅着唇唤出一句:“阿舅……”
秦衍神色厌恶:“别叫我阿舅,早知道你这样让人不省心,当初,就该选思远那孩子,他原就强过你百倍!”
仿如天灵盖都遭受重重一击,周玄英猛然僵住。最终,是岑樱上来打圆场:“行了行了,都是一家人,发这么大火做什么。”
“你阿舅说得对,犯了错就该受罚,既如此,你们就在这儿跪着吧。”
二人遂被留在庭下,当真罚跪了一晚上。直至次日识茵起身时二人才结束了受罚,被谢云谏火急火燎地扶回房中,替哥哥重新换药包扎后照顾着他睡下了。
一夜西风紧,既入了秋,院中那株海棠树下已经聚满了落蕊,唯有二人跪着的地方尚未被落花掩埋,其上,尚残留着少许的血迹。
识茵看着那些沾染血迹的落花,一时心情复杂。
她知道那是谢明庭的血。他既被阿黄咬伤,又要一直跪着,昨夜的伤口定是裂开了。虽说那本来也是他活该,但不知为什么,她心里还是有些担心。
用早饭时也只有她和谢云谏、秦衍夫妇及伏青梧五个人,气氛沉凝得像冬日的密云。她今日还要出门,去雇主家了解前日所接的一桩案子的具体情况,用完饭后即与秦衍夫妇告别。
“我陪你去吧。”谢云谏自告奋勇地道,“你一个女孩子家,要再遇见上回那样的事,可怎么好。”
识茵原还想叫他留下来照顾谢明庭,冷不防岑樱问道:“上回什么事儿啊?”
“没什么的。”怕引来伯母担心,她只好应下,“云谏……他也是关心我。”
“行,那云谏就陪茵茵去吧。”岑樱没多想。
谢云谏遂美滋滋地陪着她出门,自昨日见面以来,尚是第一次有机会和她单独相处,想起她前回信上叮嘱的善抚百姓、好好治理义兴,遂说起兄弟俩在义兴郡开展的一系列改革,又说起自己跟随哥哥走村访里时给农人修水车的趣事,实在绘声绘色。
识茵却似一直有些心不在焉,脚下步履也越来越慢,直至他停下来后才忍不住问:“他怎么样了?”
谢云谏一噎,立刻黯了脸色:“你那么关心他做什么,你还真喜欢他啊!”
被他半夜爬窗也不生气,现在还关心他。她的心果然全都偏向谢明庭了!
识茵微微脸热,含糊其辞道:“他不是被咬了吗,我以前就听说有人被狗咬伤后重伤不治,很快就去世了……”
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兄长,谢云谏也是记挂哥哥安危的,昨夜都没怎么睡,每隔一个时辰就从梦中惊醒去瞧哥哥的状况。就像小时候他性子犯倔被父亲罚跪,哥哥嘴上不说,但也总是默默给他送些水和吃的,甚至代替他罚跪……他挠挠头:“那倒还好,只是一夜没睡有些虚弱,看起来没什么大碍,倒是楚国公……”
想起今晨他去扶周玄英时对方一蹶不振的样子,谢云谏又重重叹了口气:“……好像有些受打击。”
他和周玄英关系一向不错,算是比较了解他的性子。他那个人表面张狂又恣睢,做事放浪不羁,实则心思单纯,眼中心中就唯有女帝陛下。偏偏宋国公就是比他更得陛下喜爱,是以他性子越来越偏执,越来越乖张,十分的没有安全感。
昨夜太上皇那番话算是将他仅剩的、引以为傲的皇夫位置都动摇了,他心里必然不好受。自己今晨去扶他时,他两个眼睛肿得像桃子,竟像是……哭过了。
识茵与周玄英并不相熟,此时也不过敷衍地点点头。谢云谏又有些忐忑地盯着她:“茵茵,你告诉我,是不是在你心里,我始终越不过他?”
是不是越不过他。
识茵秀眉微颦,半晌才道:“我不知道。”
或许,这就是她的劣根性吧。因为曾经和他有过夫妻之实,也曾真的把他当做丈夫,所以当他出事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对他心软。就像她打过的那些诉讼官司里的妇人,分明丈夫对她们一点儿也不好,可真正要与他们对簿公堂的时候,仍然会有“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想法,仍然会因为念旧情而宽恕而退缩。
作为旁观者的时候,她对妇人们的心软不解又不屑,甚至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可轮到她自己,竟是如出一辙的心软。想来她虽然读过一些书,明白一些道理,也终究不能免俗。
想清楚这一点,她倒是松了口气。原来担心他也算人之常情,那,这就远比沦陷在那些温柔小意里要幸运得多。
心头阴霾顿时一扫而空,她言笑晏晏地,带了谢云谏去到主顾家。主顾惊讶地问起他的身份,她也大大方方地介绍:“这是我兄长,他因担心我才送我过来的。”
只是兄长,不是丈夫。谢云谏心内难免失望,但他从不给她添麻烦,也笑晏晏地顺着这话认了。
午间主顾留了二人用饭,午后又是商议案子的细节,一直蹉跎到傍晚才离开。而她没回去的时候,谢明庭就立在东厢房的窗前,透过窗棂,一动不动地望着庭院门口的方向。
腿上的伤口仍然阵阵传来锥心刺骨的疼痛,他却浑然不觉。周玄英凉凉看了他半晌,忍不住插言:“别看了。”
“有云谏陪着,能出什么事?你还不如担心她就此和云谏跑了还差不多。”
他本是借机嘲讽嘲讽谢明庭,这话说完,自己却是一阵沉默。他想,他又有什么资格嘲笑谢明庭呢。至少依他看来,那顾识茵心里还是肯偏向谢明庭的。不像自己,从来都不讨人喜欢,阿舅喜欢封思远,舅母喜欢封思远,小鱼……自然也更喜欢封思远了。
他一直都知道,宫里那些人都在背后偷偷议论他,议论他德不配位。封思远比他早到小鱼身边,从六岁起就是她的伴读,如果不是因为渤海封氏太过显贵、阿舅担心外戚势大,小鱼丈夫的位置哪里轮得到他。
周玄英越想越郁闷,索性继续和谢明庭搭话:“喂,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倘若那顾氏女不肯选你怎么办?有阿舅和舅母在,她不选你你也没法子咯,你现在又受了伤,云谏完全可以趁此机会把她带走。你呢?难道就此放手吗?”
“依我看啊,阿嫂心里还是有你的。不若你装柔弱,扮可怜,她就会心疼你了。”周玄英嘻嘻笑着说。
谢明庭没回头:“听起来,楚国公经验很丰富?”
周玄英却黑了脸色:“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我这是好心教你,封思远就最会迷惑陛下,每每扮柔弱装可怜,在陛下面前说起他政务有多繁忙。就好像就他中书省事情多,我在尚书台事情就不多,然后呢,陛下就心疼他超过心疼我。”
谢明庭来了些兴趣,回头饶有兴致地掠他一眼:“那楚国公您呢?”
“我?我是陛下的正经皇夫,国之小君,我学这些不正经的手段做什么。我才不会说自己累,我只会体谅陛下,尽可能地为陛下分忧。”周玄英正气凛然地道,“可你不是不一样吗,你又不是人家的正经郎君,所以你就得学啊。”
“你看云谏就比你会卖惨。”
他甚至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给谢明庭支招:“他今天不是陪阿嫂出去吗,你也陪她去啊。反正你们俩都长得一模一样,外人认不出来,她也没理由拒绝,就干脆一人一天好了。而且你这腿上可还有伤呢,这还坚持陪她,阿嫂心里还不感动坏了?”
他名为支招,实则在心里幻想谢明庭一瘸一拐出门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谢明庭回过头来,凉凉瞪他一眼,却是没有出言反驳。
不久,谢云谏同识茵回来了。
暮色四合,夕阳满窗。谢明庭瞧见弟弟有说有笑地陪着识茵穿庭过户,踩着庭下堆积的金黄落叶,往长辈所在的正房里去。
二人谁都没有往他这边瞧,谢明庭心下不免失望。不久,却见识茵独自出来,似有些犹豫地往他这边望了一眼,捏了捏衣袖后走了过来。
他一颗心都在胸腔里微微跳动,呼吸微屏,浓黑如墨的眼紧紧盯着她所在的方向,生怕她会中途走掉。周玄英则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有思,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记得把握好这次机会哦。”
语罢回了自己的房间,给他们留以单独相处之机。
门上响起极轻的三声敲击,待他应声后,识茵轻轻推门进来。视线相对,见他正立在窗边视线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眼中满含期待的模样,竟意外有些像云谏。她有些懵:“你怎么站着啊。”
他受了伤,伤在腿上,又跪了大半夜,料想会很疼才是。不该坐着或者躺着吗?
“我在等你。”谢明庭道。脑内还回想着周玄英方才所说的“示弱”之语,又在记忆里搜寻着弟弟寻常扮可怜、泪眼汪汪的模样,心间犹豫许久,却就是学不来。
等她?
识茵微微疑惑,也未多想,阖门走了进来。
“我今天去的那家主顾家里以前是开医馆的,她听说了你被阿黄咬了的事,这是她拿给我的伤药,你涂一点吧。”
说完,她从袖中取出一小瓷瓶的伤药放在桌上,就要离开。
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谢明庭忙开口:“识茵。”
识茵应声回眸,诧异看着他。
视线相对,他薄唇微动,想学弟弟一样开口说些扮可怜求她垂怜的话,又终究说不出口。面部肌肉微微抽动着,半晌也没有神情。
“你有什么事吗。”
他沉默得太久,识茵不解地问。
他还是没有言语,过去二十载人生养成的冷淡性格使得他无论如何也学不来弟弟那般,像受了伤的小狗扑进主人怀中,摇尾乞怜。然此时此刻,周玄英方才的那番话却不断在心内盘旋缭绕,不断地蛊惑他,他只能道:
“你……你能帮我上药吗?”
他的伤在腿上,又不是伤着了手或者肩膀,怎么就不能自己上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