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人群中又发出阵阵惊声——秦娘子的这个丈夫,长得也太好看了吧?
他既出来,识茵应付起来倒从容许多。又悄悄埋怨他:“你又乱传我什么流言!”
“我警告你啊,你要再耍花招,我立刻就走。”
“只说你要走,别的,可什么也没说,想是那日你说我是你未婚夫的话传出去了吧。”谢明庭低声与她耳语。
顿一顿又道:“你在新安待了这么久,帮助过这么多人,你要走,人家还不能来送送你吗?”
“我……”识茵一时语塞,看着眼前一张张洋溢着真心笑容的脸,眼睛微微酸涩。
她起初并没有那么高尚,只是为了安身立命,她拿了钱,就该为她们发声为她们奔走,她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她们并不欠她什么。
但她们却将她视作救赎,特意在她要走时前来送她,发自真心地祝福她……她又何德何能,配得上她们的尊崇和祝福呢?
院子里,谢云谏听着外面的阵阵祝福声,面色亦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他因不想给她带来麻烦而未出院门,这会儿听着那些妇人祝福她和哥哥,心中却十分不是滋味。
分明他才是茵茵名正言顺的丈夫,此时却连光明正大站在她身边的资格也没有。更令他难过的,却是茵茵的态度,她好像……的确更喜爱哥哥一些……
怎么办……
他有些绝望地想,茵茵好像真的要偏向哥哥了,他该怎么办啊??
*
八日之后,众人回到了义兴。
这几日都在下雨,绵绵无有尽时,行程也就耽误了些。连绵不绝的大雨将郡城里的粉墙黛瓦都氤氲成天青色,人的骨头缝里都似泛着水汽,与之同时,太湖的水位渐渐也逼近了大坝的警戒线。
回到义兴的那个晚上,最令谢明庭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大坝垮了!”
暗沉无光的雨夜,一声惊呼宛如惊雷炸在郡府上空。
作者有话说:
谢庭庭:我感觉她更喜欢你些(吃醋)
谢云谏:我感觉她更喜欢你些(委屈)
识茵:?
第76章
◎他是因你而来的。◎
太湖的大坝垮了, 是谁也没想到的事。
谢明庭不在郡中,主事的即是副官周鸿,眼下正和燕栩带兵守在大坝上, 指挥着郡兵往决口处下沙包。
太湖水何止千顷万顷, 若堵不住, 莫说是沿岸村庄,便连郡城也难避免被淹的命运。届时死伤无数不说,瘟疫,饥荒,毁田, 桩桩件件都能要了底层百姓的命。而谢明庭这个父母官,自然也会受到弹劾与责罚。
他们是半途得到的消息,谢明庭当机立断, 和弟弟改道去太湖边,只拜托周玄英送了识茵回郡府。
城里的道路已经积水,雷声仿佛砸在车顶, 轰隆隆一片。车内烛灯也似受到感染,在灯罩内幽幽不定。识茵不安地以指绞着衣袖。
对面,周玄英抱臂而坐, 凉凉瞥她:“担心他?”
“国公说笑。”意识到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后, 识茵强抑心神地回过神来,“《孟子》有言, ‘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他是一州之父母, 义兴郡的所有百姓都是他的子民, 既享受百姓供养, 这是他应当做的事。”
没什么好担心的, 不是么。她亦在心底对自己说。
周玄英扑哧笑道:“可我好像没说你是担心有思还是仲凌啊。”
轰隆雨声中,他笑声格外促狭。识茵轻轻一噎,一张粉脸已然涨得通红。
她还想分辨几句,周玄英却说起了旁事:“你说的对,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如己溺,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如己饥。我们这些人没有禹和稷那样高尚,也不配比禹和稷,到底一针一线一米一粟都是从百姓身上来,能多做点实事就多做点吧。”
“你丈夫,很好。”他惜字如金地夸赞起这位昔日的“情敌”,“是个做实事的人,心里也装着百姓,所以陛下选他到这里来,他也实在不算有辱使命。”
可是他却对她说,他们只是帝国的赋税和徭役。识茵想。一时竟连“你丈夫”这样的话也忘记了反驳。
有时候她也想不通他是怎样的人,看似勘破一切,心高心傲又心冷。嘴上说着“君上之于民也,有难则用其死,安平则尽其力”,却在义兴呕心沥血、夙兴夜寐,所做的一切,无不是为了百姓。
若大坝守不住,雨又一直下,不止良田被淹、百姓遭难,他下放以来所做的一切努力,更会变成梦幻泡影。
届时,他又将怎样的难过呢?
仿佛冬夜冷雨敲打在结了冰的乌檐上,识茵心底都激起一阵茫茫然的冷。
不知道为什么,分明他的事与她毫无关系,此时此刻,她竟会有些担心。
周玄英又道:“你知道他为什么到义兴来么?”
“为什么?”
“是因为你。”
“因为我?”识茵困惑极了。
“是。”周玄英接着说了下去,“陛下原本想擢升他为大理寺卿,既出了这个事,他就主动上疏请求外放,到江南来充当陛下的耳目。”
“换句话说,他是因你而来的。”
——至于其间女帝拿她要挟谢明庭才换来他的万言书和肝脑涂地的事,自然隐下了没说。识茵勉强笑了笑:“国公错了,那是他自己做错了事,就该付出代价,又怎能说是因为我。”
周玄英并不与她争执:“说起来,你们俩的事也算是我一手酿成,从前多有得罪处,就先在此赔个不是了。”
对方是国之小君,相当于国朝的“皇后”,哪里能给她这个低微的庶民赔罪。识茵受宠若惊:“楚国公折煞妾了!”
周玄英便不再说什么,二人又陷入先前的沉默。车窗之外,乌云乌沉沉压在义兴郡上空,狂风大作,闪电雷鸣,大雨,依旧如注。
*
谢明庭带着弟弟和随从赶至太湖堤坝上时,坝上已经聚满了人马。
周鸿等一众郡府官员俱都持伞执炬守在坝上,阴惨惨的天幕不时掠过几道银白闪电,将漆黑的夜照得亮如白昼。
“府台,您可总算回来了。”周鸿一见了他面便忍不住诉苦,“这雨实在是下得太大了呀,暴雨倾盆,三天三夜,百年未见,才把这堤坝冲垮了,眼下,燕参军正带着兄弟们往决口处堵呢!”
谢明庭道了声“辛苦”,又匆忙往前走。一众属官慌忙跟上,谢云谏一手举伞一手举着照明的火把急急地跟在后面:“哥你慢点!”
两人的袍服俱被雨水湿透,他又走得匆忙,下摆全是行动间甩上去的泥泞,谢云谏十分担心他那还没有好全的伤口。
前方决口处,燕栩正守在那里,指挥着几百全副武装的郡兵往决口处下着沙包,听见通报声忙回身行礼:“属下见过府台!”
“不必多礼。”谢明庭将他扶起,“这段日子辛苦燕参军了。”
燕栩抬头,目光相撞,他眼里竟慢慢聚集起了热意。
不管怎么说,府台回来了,就有了主心骨。他很快收敛情绪,说明情况:“……大雨一直下,太湖水一直上涨,把堤坝冲开了。我们事先谁也没想到大坝会垮,等发现的时候,大坝已经被冲开一个口子了……”
“也是我们事先准备不够,这太湖水实在是太过汹涌了,沙包扔下去也不见用。决口处的几个村庄已经淹了,要是今夜这雨还停不下来,明后天洪水只怕会冲到郡城去。”
谢明庭循着弟弟的火把望了一圈。原先的堤坝已经裂开一道十尺来宽的口子,湖水茫茫地冲上岸来,在闪电照耀下有如翻滚在陆地上的一条银龙。静夜之中,波浪声便如龙在咆哮。
往日灌溉农田的温顺的太湖水,如今,又成了毁田的元凶。
几百士兵与附近赶来帮忙的百姓将数百沙包扔进去,排山倒海一般,但不过片刻,又被急流席卷而去。
谢明庭眉头紧皱,俊秀面庞上雨水如断了线的珠子顺着帽檐落下来。“以往太湖水泛滥过吗?”他问。
“没有的。”周鸿赶紧答,“太湖夏季是会涨水,但涨得像今年这样高的水位属下还是第一回 见。”
“而且这一带原来都是阳羡吴氏的茶田,为了护他们的田,堤坝每年他们都自己出资检查疏漏加固,实在是今年雨水太大了……”
“你也觉得是下雨所致么?”他问身侧给自己打伞的弟弟。
这一句冷淡又轻声,几乎淹没在雨声中。谢云谏道:“恐怕不仅仅是天灾。通判也说了,这雨仅仅只下了三天。”
周鸿顿时尴尬不已。
他磕磕绊绊地解释:“可是,可是实在是雨太大了呀……”
谢明庭摇头:“来之前我已经看过郡志,上一次太湖发大水,是百年之前,那次,雨水连下了半个月。况且太湖不是河流,按理没有那么多活水。如果仅仅只是因为暴雨涨水,湖水应该全部漫上来,而不是冲出一道口子。”
换言之,真的是天灾,而不是人祸吗?
长官的言下之意周鸿自然明白,却也无法明言,绿豆似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地急转。
“今晚就守在这儿吧。”谢明庭负手看向波涛湍急的太湖。
“明天一早派人到晋陵和吴郡去,我们这儿下雨他们也下雨,去看看他们那边是否有决堤的情况。”
众人都只应“是”,周鸿心下也微松一口气。这时有小兵匆匆跑上前:“报——”
“启禀府台,启禀参军,沙袋,沙袋快用完了。”
“那就再去弄!”燕栩想也不想地吼道,“无论如何今夜也要把决口堵住!”
小兵的声音却带着哭腔:“将军,没有沙袋了啊……”
“连日大雨,这些天已经把府库里存着的沙袋用完了,新的沙袋还准备不过来,还请长官们拿个主意……”
“没有?”燕栩几乎是立刻诧异地大叫了起来,“这可怎么办?”
郡城离此处也就十来里的距离,那儿可还住着十来万的百姓,若放任洪水过去,必然死伤无数。
“府台……”大雨之下,燕栩面色苍白,征询地看向了谢明庭。
岸上的几十双眼睛也都齐刷刷地望向了谢明庭,焦虑,担忧,而又期盼。
这是他们的主心骨。
尽管才只有二十来岁,尽管这个年纪并算不得做官的经验丰富。但历经了这一年以来发生的种种,所有人都认定,他们的府台一定能力挽狂澜,带领他们打赢这场同老天爷的仗。
谢明庭面色沉毅:“事到如今,只有分洪。”
“把水分到别的地方去,不至于让水全往郡城冲。淹几个村子,总比把全郡都淹完了好。”
“只是……”他看着夜幕里翻滚的银龙,这一句过后,却是长长的沉默。
——如果今夜守不住,便连分洪的时间和机会都没有。
“府台,让我们去吧!”
一片肃穆中,一名兵士忽然出声,“我们结成人墙去堵!没有办法了,这里守不住,郡城也守不住!我的妻儿老小都还在城里呢,无论如何我也得护着他们。”
“对!”人群中开始有士兵附和,“让我们去堵!死我们几个人总比水冲到城里死几百几千的好!让我们去吧府台!”
“府台!府台!”
士兵的请命声此起彼伏,燕栩亦单膝跪下请命:“府台,弟兄们说的没错,让我们结成人墙去堵吧!”
“身为军人,服从命令为百姓计是我们的天职,我等愿意去!”
谢明庭薄唇动了动,才想阻止,人群中又有赶过来帮忙的百姓大喊:“我们也愿意!”
“我们的地都是府台给分的,府台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如今抗击洪水,也是为了挽救我们的土地,我们愿意去堵洪水!”
“府台,让我们去吧!”
“府台!”
雨依旧在下,只是转为了毛毛细雨。军民跪在泥泞里,俱都焦灼望着他们的长官,等待着他的命令。
周鸿惊得说不出话来,以人力去堵水是何等凶险之事,大概率有去无回,而这些兵……这些从不服管教的兵,还有这些刁民,竟要主动赴死?
谢府台来了才不过一年,人望竟如此高!
军民跪成一片,又不住地请求,无论谢明庭怎么劝都不肯起来。脚下太湖水奔涌如龙,波涛声在夜色里咆哮如雷似下着最后的通牒。
他无奈地闭上眼:“好吧。”
“我和你们一起去。
细密雨声里,吐字虽轻,实若雷霆。燕栩顿时大惊失色:“府台!这可使不得!”
“府台三思啊!”
大坝上众人皆劝,七嘴八舌的,俱是挽留。但他坚毅的神情表明并非说笑:“我是这里的父母官,我自该第一个上。”
“难道身为父母官,遇事不为百姓计,反而要躲在百姓身后么?”
说着,他拂开弟弟的伞,径直朝决口处走去。
眼见他要来真的,旁观的谢云谏再忍不住,扔掉伞高喊出声:“你又在这儿逞什么英雄好汉?!”
“郡城里那么多百姓还等着你去安置,你要做的事千头万绪,需要你在这里逞英雄?!”
“对啊,谢侯爷说得没错,郡里还需要府台主持大局呢……”
周鸿等人忙也劝道,你一言我一语就是不放谢明庭走。他皱皱眉:“云谏……”
他并非是要做做样子,然以人力堵水是十分危险之事,要推百姓去死自己却袖手旁观,他的确做不到。
“别叫我,叫我也没用。”谢云谏赌气说着,“既然你那么想去堵水,我是你弟弟,我去就是你去。”
“这世上只有我有资格代替你!所以我代你去!”
语罢,他也不顾哥哥腿上是不是有伤,一把将他拽回来扔给周鸿等人:“把他给我看好了!不许他胡来!”
实则他是担心哥哥的腿上的伤口,本就沾不得脏水。洪水中那么多污淖,搞不好整条腿都得废了。
谢明庭被几名掾属死死拽住,根本动弹不得,他忍不住唤:“云谏!”
谢云谏却没有再回头了。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泥泞里走向决口处,背影宽阔如苍鹰。心间则道:该死的谢明庭,又想负伤回去惹得茵茵心疼他,这一回,自己偏不让他如愿!
作者有话说:
大家久等了,本章发红包,祝大家端午节快乐。
想说的话很多,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想说感谢大家的厚爱与等待,后面无论遭遇什么都会把这本书写完。
君上之于民也,有难则用其死,安平则尽其力——《韩非子》
第77章
◎她可不是心疼他◎
洪水若咆哮的巨龙从决口处冲过来, 大河倾波一般,波涛声震耳欲聋。谢云谏高声指挥着士兵们套上绳索,手臂挽着手臂结成人墙, 伴随着他的一声“跳”, 一排又一排的士兵宛如山峰倾倒, 跃入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