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饱了。”他搁下碗筷,俊颜上犹沾着米粒,“我先回去休息了,明天的事,等我来安排。”
明天的事?识茵尚自疑惑,谢明庭先开了口:“不必了。”
“周鸿这个人,我心里有数。胆小怕事,只想着自己家的荣华富贵。他若知道了我们已知晓,会说的。”
不出谢明庭所料,次日,当他去到郡府、将那缕残存的引线交给周鸿一看,周鸿狠狠打了个哆嗦,竟是直截了当地承认了:
“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府台。”
“当日,的确是有住在附近的农人听见了打雷似的声响,随后大坝就裂开了。我们原本也以为是打雷,不想竟叫谢侯爷找到这个东西,那就一定是有人特意为之了!”
“有人?”谢明庭皮笑肉不笑地看他,“这么说,你是不知情了?”
“这……”
周鸿的绿豆眼已不安地在眼眶中转动,他又已接着说了下去:“我不在,郡中一应事务自然是别驾你来主管,你可别告诉我,炸堤坝这么大的事,你会一点儿不知情。”
“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包庇者与犯事者同罪,周兄还是想好了再说罢。”
周鸿变了脸色,慌忙跪下来:“府台,府台,下官是无辜的呀!”
“当日,下面的确是有人来报,说是那日夜里听见爆炸声,然后便决堤了。可是后来我们并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事情就只好不了了之。”
“下官并非故意隐瞒,炸堤之事更非下官所为,还请府台明鉴!”
周鸿一口气说完,害怕地在地上磕起了头。谢明庭甩下手中的书册,从来不为外物所喜所悲的一张脸,此时也裂出几分怒火:“你明知是人祸,却知而不报,想归于天灾,蒙混过关!”
“如此首鼠两端,真以为本府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吗?!”
“不不不,下官大致知道是谁干的,只是洪水汹涌,想等洪水的事过去再跟府台商议,下官不是有意隐瞒……”
周鸿跪在地上,忙不迭以头抢地表忠心。谢明庭心内厌恶,却还不得不勉强抑下,问:“你既说知道,是谁?”
周鸿面显难色,略微挣扎了片刻后,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以指蘸着茶水在桌案上写了个“沈”字。
谢明庭剑眉倏皱。
义兴沈氏,是去岁建康军饷案覆灭的那个吴兴沈氏的旁支,义兴本地原先的三大望族之一。
他来义兴之初就料到沈氏会伺机报复,但这过去的一年对方都没什么动作,本以为是他的杀鸡儆猴之策凑效了,原来是为了今日。
周鸿又苦着脸道:“下臣也没有证据,只是听到些许风声,说是沈家前半个月就搬到去住了。他们家也有矿场,□□不算难得。不过下臣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洪水难以控制,一旦泛滥,他们自己的田地也难免会受到影响。周鸿实在想不通个中缘由。
谢明庭剑眉都紧紧蹙在一处。
自然是为了趁着洪涝大肆兼并百姓的土地。
而这背后,保不齐还有其他势力的支持。
“这件事,先不要走漏风声。”他冷静地吩咐,“若是打草惊蛇跑了沈氏一个人,就拿你义兴周氏的人抵罪。”
这位新长官对付阳羡吴氏的手段还历历在目,周鸿打了个寒颤:“这是自然。”
这时门上响起陈砾急促的敲门声:“侯、侯爷!”
陈砾素来稳重,少有这般慌张失措的时候。他皱了眉,示意对方进来:“出什么事了,慌慌张张的。”
“回侯爷,荆溪上游决堤了!郡内来了好多流民!”
作者有话说:
若岁凶旱水溢,民失本,则修宫室台榭,非丽其乐也,以平国策也——《管子》
顺便说一句,义兴郡是两个人发展感情的好时机,回京后谢婷婷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
第79章
◎中毒◎
“驾!”
大雨过后, 义兴郡的官道湿软泥泞,马车疾驰而过,密林飞鸟簌簌。
车内, 识茵倚车壁而坐着, 额上冷汗滚滚, 额边被马车颠簸的车壁磕得通红,被颠得七荤八素。
“茵茵再忍一忍,马上就到了。”谢明庭道。
他见她实在难受,伸手去掀车幕,想叫陈砾驾车驾慢点。识茵却摇头:“我没事。”
“还是跑快些吧。”她虚弱地靠在他怀里, “本来就是我自己要跟来的,又怎好因为我耽误了正事。”
若是平日,她原本没有这般晕车的, 奈何前日葵水到了,小腹阴阴地疼,原本色如粉荷的脸此刻如雪苍白, 雨打梨花般缀着颗颗汗珠。
她从没有这般虚弱的时候,谢明庭实在瞧得心疼,一手揽着她, 一手放在她小腹上传递过温度:“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你的身子要紧,别的都比不过。”
“再说, 不过四个小时的车程,叫陈砾慢一些也不会耽误太多。”
在外驾车的陈砾闻见车内的话声, 到底将马速减缓了些。识茵恹恹闭眸, 终因身体难受未有劝阻。谢明庭叹口气, 替她调整了姿势头枕着他肩好让她睡得更舒服些:“茵茵睡吧, 等睡醒了,差不多也就到了。”
这是在去义兴下辖的永世县的路上。
昨日陈砾来报,义兴上游的潥阳郡在不知会下游的情况下泄洪,致使荆溪泛滥,下游毫无准备,永世县十数村庄淹没,近千人受灾。
而泄洪之后,潥阳郡不但不解决其境内受灾百姓的温饱问题,反将他们赶到永世县乞食。
如今,永世县内挤满了本县的灾民与潥阳来的流民,府库存粮已然告急。那些流民又在县境内偷鸡摸狗为非作歹,搅得县城不得安生。
天灾人祸,又摊上这样的邻居,永世县令陆宁不堪侵扰,忙派人赶至郡城告知情况。
接到消息后,谢明庭当机立断,派遣燕栩先行带兵送粮过去,但仍放心不下,决定亲自去一趟。
这是公事,原本,他是不会带识茵的。然而临走的时候却被识茵撞见,她说她既坐了郡守夫人这个位置,一应锦衣玉食的生活都从百姓身上来,也很想为百姓做些什么。让她跟来,至少也可以主持施粥、帮他稳定人心。
这几日义兴郡城的施粥便是她在负责的,的的确确帮了他很多。谢明庭拗不过她,只好将她带上。
清晨出发,抵达永世县正是午时。永世县令陆宁已然亲率县衙掾属等候在县城城门之外。
“你先回去休息。”
将要下车之时,他轻轻按住欲要跟随起身的识茵,“赈灾的事明日也是一样的,先把身子养好,好吗?”
他眼中温柔脉脉,并无半分责怪。而今日之行原是自己要跟来,到头来,倒成了个累赘。
识茵心内歉疚,只好道:“早些回来。”
见她关心自己,谢明庭微微一笑,春水温软的眼中似有万千光华在流动:“好。”
四目相对,她有些不好意思,扭头闭眸装睡。谢明庭便不再说什么,握一握她手,启身下车。
“免礼吧。”他径直打断永世县令陆宁等人的行礼,“灾情要紧,不必弄这些繁文缛节,直接带我去安置灾民的营地。”
*
永世县安置灾民的营地搭建在县城外去西十余里的地方,四周茂林修竹,石井清潭,景色尚算清幽。
燕栩已于昨日带兵过来,将灾民按照原来的籍贯区分,安置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条件虽简陋,人员虽杂乱,因有军队驻守,秩序还算井然。
此时是午饭的时间,众人都前往施粥地有序地排队领粥,因而营地里并无百姓,谢明庭在燕栩以及永世县县令陆宁等人的陪同下视察而过,各营帐均排列整齐,一如军中。
“还是府台想的周到。”
永世县令陆宁身着七品官员的青色官袍,人也似江南四月的修竹俊挺清爽,此时面对这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长官,眼中不无钦慕:“属下无能,多亏了府台的先见之明,派遣燕参军过来指点下臣,那些偷鸡摸狗、打架作乱的行为才没了。否则,真是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不必妄自菲薄。”谢明庭对这位下属印象不错,此时也不吝赞许,“潥阳郡不拿百姓当人,行同禽兽,致使灾民一夕涌入我们境内,你肯收留他们,没有激起民变,已是做得很好了。”
又问他:“药庐都搭建好了吗?”
历来大灾过后必有大疫,江南地区洪涝频发,他早在去年上任之初便命各县统计好辖区内民间医工的名册,又于今夏端午汛期之前备好抗疫的药材分送各县,防的就是今日这般的情形。
陆县令才因被夸有些不好意思,忙又敛容正色:“回长官,都搭建好了,在营地的东南方,因此地秋冬惯常刮西北风,把药庐修建在东南方,也是为了防止风把疫气吹到营地来。”
“只是,府库里的存粮实在不多,加上郡内调拨给我们的,也就能吃七天,如若潥阳郡一直不肯派人来接,只怕很快就会坐吃山空……”
他们当然不会来接。谢明庭想。
原因么也很简单,对方遣流民到此,为的就是要消耗义兴常平仓里的官粮。
没有粮食,待到明年春天,他自然无力再换算成钱借贷给百姓。那些改制自然也就推行不下去。
如若他没有猜错,从炸毁太湖大坝,到煽动百姓到府衙闹事,再到泄洪永世、驱灾民到义兴境内,这一连串的事,皆是为了这个目的。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能为此次赈灾动用明年的青苗粮。
单单一个义兴沈氏哪里能联和潥阳郡搅起这般的风浪,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幕后操弄风云。
他没说话,只掠了跟随在侧的周鸿一眼。周鸿立刻会意,咬咬牙道:“府台放心,某虽不才,和郡内几个大族还是说得上几句话的。此次永世县抗洪所多需要的那部分粮食,都交由我去筹集!”
谢明庭颔首:“你有这样的觉悟,自然很好。”
“立个军令状吧,你要几日?”
“回府台,三日即可。”
“那很不错。”谢明庭敷衍地与他客套,“等忙完这里的事,你就先回去筹粮吧。”
“周兄心怀百姓,朝廷也是看得到的,将来,本府也会在给圣上的上疏中阐明实情。
朝廷不会放过那些损害国家与百姓利益之人,自然,也不会让真正心怀黎庶、公忠体国的贤臣寒心。”
周鸿连声应是,又僵硬地笑:“能为义兴百姓分忧,某荣幸之至。”
他自己就出身义兴周氏,家中良田广厦,仓廪丰实,稻米流脂。说是筹粮,实则也就是筹的自己和族人的粮。
想起那将要花出去的白花花的粟米,周鸿难免心疼。却也只能安慰自己:一来,历来大灾大难也要施粥博取名声,二来,自己对大坝被炸事知情不报已经惹怒谢明庭了,自当弥补。比起阳羡吴氏灭族的下场,多花些粮食又算得了什么呢?
*
事情就此安排下去,当日下午,既视察过永世县的流民营地,周鸿便回了郡城找族中父老筹粮。
谢明庭则留了下来,亲自接见潥阳郡的灾民,访妇孺,问高年,询问他们的受灾情况和日常所需。
一边是视自己如洪水猛兽的自家父母官,一边是不但不驱逐、反倒收留他们的临郡长官,两相对比之下,潥阳郡的灾民无不感激涕零,聚坐在他周围诉说衷肠。
两个时辰后,谢明庭起身离开。
“这里已经看完了,带我去药庐吧。”他对陆县令道。
陆县令愣了一下,慌忙阻止:“要不还是不去了吧?药庐安置的都是患了疫病的病人,疫气传染到府台身上可怎么好?”
洪水过后必有时疫,他们应对迅速,已于昨日将感染疫气的病患收治进药庐,与安置流民的营地相隔绝,为的就是不使疫气扩散。
他知晓府台心怀百姓,要亲自看过才能放心,但现在整个义兴郡抗洪抗疫的重担都压在府台身上,若是过了疫气给他可怎么好?
“怕什么,不是还有医工在么?”谢明庭负手淡淡地道,“都是凡人,谁也没有三头六臂,医工能去我们如何不能去。”
又唤陈砾:“去准备面衣吧。派人回去和夫人说一声,这几日我都不回去了。”
他既发话,众人不能再劝,陈砾领命而去,很快就备好了一叠面衣,供诸位官吏佩戴。
说是面衣,实则也就是浸过中药材的面纱,蒙住口鼻,比什么都不戴略微保险一些,也并非全然有用。
时下医疗条件有限,感染风寒皆能死人,人群中有官员畏畏缩缩不肯戴,谢明庭什么也没说,将面纱系好,遮住口鼻,率先朝药庐走去。
眼看长官都身先士卒,几人再不能推辞,只好戴上。
燕栩自是第一个跟上,相随进入药庐中。药庐之中已然收治了十余名病患,此时大多在各自的帐篷中里休息,营地四周以竹篱栅栏围住,另有士兵把守。
整个药庐静悄悄的,唯有几名医工脸上蒙着面衣,在井边清洗药罐。
突来的阴翳掩去头上的秋日,几人抬起头来,身前已立了十数名身着青绿官袍的官员,为首之人,身着红袍,腰束犀角銙,芝兰生于庭阶的风神清令。
“这是谢府台。”陆县令温声为众人介绍。
几人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俯身要拜。却被谢明庭拦住:“免礼吧。”
“这几日辛苦大家了,说起来,该在下给诸位行礼才是。”
医工历来被轻贱,被视为上不得台面的“小道”,社会地位低下。郡守纡尊降贵亲临视察已经很吓人了,遑论是给他们行礼?
几人都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受宠若惊地应道:“不辛苦不辛苦。”
谢明庭不是善于寒暄的人,这一句客套过后即直奔主题:“这是新凿的井么?井水可干净?”
“回府台,是新凿的。”
其中一名医工回过神来答道,“也多亏了燕将军派人来给我们凿井,有了井,现在营地里一切用水都从这口井来,不必跑去河边打水,方便得多。”
他点点头,又嘱咐:“方便是好,但水饮这种入口的东西关乎人命,最好派人守着,以备不测。”
这话就差明说会有人在井水中下毒谋害流民的生命了,在场的一众官员都白了脸色。永世县令陆宁敛容正色:“府台教训得是,属下这就派遣专人来守井。”
从潥阳郡突然不打招呼泄洪,到放流民入境,时至如今他也能猜到一点点内幕。那些人是故意这么做的,为的就是陷害他们。
他只是个小卒子,连上牌桌的资格都没有,所以,那些人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府台。
若真如此,府台担心的事,确非没可能发生的。保不齐对方会在水井中下毒,又栽赃给他们,或是激起民变,或让朝廷治罪,以此栽赃陷害。
他们丢官事小,然百姓何辜?又凭什么沦为他们野心的牺牲品。
陆县令思索其中关窍的时候,谢明庭已示意下属自井里打了一捅水,取了银针试毒。明亮天光下,针尖光芒闪烁如雪,并无半分乌黑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