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春茵——白鹭下时【完结】
时间:2023-08-18 14:34:01

  “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唱至伤情之处,秀眉深颦,脸上颗颗晶泪都如珍珠滚落,污了脂粉。台上的谢云谏十分迷惑。这……就是那位越王?
  他倒是听说过这位越王的,听闻他生母云太妃原先只是个宫人,后来不知何故得到先帝临幸,生下了他,也被彼时的皇后——太上皇之母苏皇后抱去抚养。太上皇与其母不睦,盖因其曾拥立太上皇的两位弟弟叛乱,后来太上皇平定叛乱,便将苏皇后幽禁在长安,越王彼时尚在襁褓之中,也一并被圈|禁。
  他就这样在幽禁中长至七岁,后来又被放出,许是太上皇自觉亏欠了这位幼弟,封其为越王,藩国也给了富庶的会稽。
  据闻,越王尤喜音声、歌舞俳优之戏,不仅家中养了十几个戏班子,与那些被世人视作低贱的伶优同吃同住,也常常亲自在瓦舍下场,与民同乐,因而得了个“伶官殿下”的诨名。
  一曲唱罢,雅舍里,响起谢明庭孤零零的拊掌声:“久闻越王殿下尤善音声,歌舞俳优之戏,无戏不会,百闻不如一见,今日,才算涨了见识。”
  越王卸去脂粉珠钗,换回平素的装扮,笑吟吟地走近:“有思言重。”
  “你既有伤,行动不便,本王邀你来此是本王不曾体贴。这一曲《如梦令》,便当是本王的赔罪了。”
  “下臣不敢。”谢明庭忙道。
  越王话锋却一转:“我此次入城,未言明真实身份,扮作商人入城,是想检验检验义兴的城防规矩是否严格,如此蒙骗长官,有思,不会怪罪本王吧?”
  “殿下哪里话。”谢明庭忍着腹部的剧痛生疏地与他客套,“殿下是陛下亲叔,帝室之胄,受命镇守一方,能纡尊降贵来到义兴来视察,是某三生之幸。
  谢某不知殿下大驾,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二人寒暄过后,越王又将目光转向了识茵:“这位就是……”
  他目光一顿,不过转瞬,回过神笑笑:“夫人的相貌,倒与家中小妹有些相似,敢问夫人也是吴郡人氏么?”
  她的身份,江东许多人都心知肚明。识茵犹当对方是试探,莞尔淡笑:“回殿下,小女子是荥阳人氏。”
  彼此并不相熟,几句客套过后,越王即命瓦舍上了棋子珍珑:“听闻有思犹善棋道,今日相逢,也是幸会,不若陪本王手谈一局如何?”
  “承蒙殿下相邀,在下荣幸之至。”
  二人遂在棋盘两侧坐下,一执黑,一执白,棋局很快开始。
  谢云谏并不懂棋艺,同识茵站在棋盘之畔观棋有如观天书,又难免想起那年元宵灯会上自己顶替哥哥跑出去和她相见之事,不由忐忑地觑向识茵。
  识茵却没有看他。
  她目光正稍显怔忪地落在棋局之上,满怀担忧。珍珑之上,黑白棋子厮杀犹酣,仿佛短兵相逢于深谷,刀枪嘶鸣,寂静又激烈。
  那隶属于谢明庭的白子已被越王的黑子包围了一大片,如兵围孤城,再无生路。越王微微而笑:“你要输了。”
  纤白如玉的手落下一粒白子:“胜负未分,殿下何以如此笃定。”
  “胜负未分,但倾颓之势已显。”越王落子,取走先前落入瓮中的白棋,“我众你寡,这点儿反击也不过螳臂当车,有思又何必做无谓的牺牲。”
  “何谓螳臂当车。”谢明庭在棋盘另一端落子,“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殿下又焉知我没有后招。”
  “远水难解近渴,远亲不救紧邻。”越王紧跟着一子落下,攻势愈来愈凌厉强硬,“她未必能救你,也未必会救你。有时候,一粒棋子的死,反而会为整个棋盘带来新生。”
  谢明庭就是女帝的这颗棋子。
  他有污点,一旦流言大规模爆发,自不能服众。
  只会是学秦惠文王,车裂商鞅,而新法不止。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似在论棋,又似话里有话。
  谢云谏原本专注着识茵的情绪,只及听见了后半截,饶是如此,仍听出些许不同寻常来——这二人的话,怎么听来如此奇怪呢??
  棋盘上似已山穷水尽,对面端坐的人依旧不骄不躁,微笑如徐徐的清风:“那以殿下之见,在下就只有认输等死了?”
  越王似赞许地颔首:“有思若能及时收手,仍不至于落得满盘皆输。”
  “好吧。”他不疾不徐地拈起一子落下,“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若能为国而死,重于泰山,又有何不可?”
  随着这一声落下,棋子落定。
  山重水复之处,柳暗花明,重获新生。
  竟是——
  “和棋了。”识茵愣怔的声音在珍珑畔响起。
  她犹有些惊讶,方才的棋局,怎么看都是谢明庭输。他也壮士断腕,主动舍去大片棋子,竟然就此奇迹般地转危为安,将必输的局打成了平局。
  “殿下,承让。”
  谢明庭忍痛缓缓站起身来,眉目淡然。
  越王神情微变,仍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珍珑上的棋子,不过转瞬释然。
  他笑道:“有思果然棋艺高超,先前,是故意让着本王呢。”
  “殿下言重了。”谢明庭道。
  这局棋看似简单,实则极为耗费心神,他额上密布着细密的冷汗,识茵心疼地走上前,拿帕子去拭,悄声问:“你怎么样?”
  他回头对她露出个安抚的笑,眼中灿若星辰。
  谢云谏看在眼里,心间微酸。一旁的越王察言观色,当即笑道:“行了,你们俩也不必在我和云谏两个孤家寡人面前卿卿我我,有思此举,是想我们羡慕你有佳人相伴么?”
  识茵微红了脸,霎时丢开了手。越王又道:“虽是和棋,实则是有思让着本王呢,先前本王为他唱了首《如梦令》,不若也为苏夫人唱一首《凯风》如何?”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这是一首感念母亲之恩的诗,识茵心里一惊,一抬眸,对方却只言笑晏晏地看着她,丝毫看不出别有用意。
  她只好道:“……殿下折煞妾了。”
  越王一笑作罢,又问谢云谏:“义兴有什么特产吗?小孩子喜欢的?”
  谢云谏愣了一下:“回殿下,义兴特产虽多,但论小孩子喜欢的,下臣一时还真想不起来。不知演傩戏的假面可不可以呢?”
  “假面。”他点点头,重复了一遍,一摇折扇起身,“行吧。”
  “本王初来义兴,还未领教郡城繁华。就先行一步,不必跟来了。”
  *
  越王的确是个随性的人,既发了话,随后,当真带着随从上街采买假面,谢明庭三人遂乘车返回府邸。
  “哥,方才越王那话是什么意思啊?好端端的,他怎么会跑到义兴来?”
  车中,谢云谏不解地问。
  “能有什么意思。”谢明庭漠然看着车壁,“你难道听不出,他就是那背后之人?”
  不管炸毁大坝、潥阳泄洪这几件事与越王有没有关联,越王同他下的那局棋,却是实实在在的在威胁他、警告他,让他放弃改制、以免落得个兔死狗烹、身首异处的下场。
  但他和嬴怀瑜,本就是各取所需。他替她实现大治,她默许识茵的死。他从来,就没对这位君主有过什么君臣之情。
  既没有过期待,就自然不会失望。
  识茵好奇的却是另一件事:“越王方才说起小孩子,怎么他已有子嗣了么?”
  谢云谏摇头:“越王还未曾娶妻。”
  “越王喜好声色,常在勾栏瓦舍之间与伶人厮混,虽然荒唐,倒的确未曾听闻好色之名。只是两年前身边收养了个女童,如今也才十二岁,府中人人称之‘小娘子’。许是为的她。”
  旁人的事,识茵原也不怎么关心,她困惑地道:“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同我提起《凯风》。”
  越王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母亲,可母亲已经死了,他提来究竟是何用意?
  “许是想表明,他知道你的身份吧。”谢明庭道,“你放心,我断不会再让流言蜚语伤害到你。错是我一人犯下的,我一人承担。”
  就算是丢官、流放,他也认了。
  识茵不言。
  她想说事情若是传出去怎可能没有流言蜚语,但在他那样温柔郑重的眼波里又有些陷进去。
  现在想来,他所说的一切事情的确都有做到,或许她应该再相信他一次,再给他一个机会。
  眼中慢慢漾开夕照觳纹、波光粼粼的光芒。她笑了笑:“嗯。”
  *
  越王在城中只待了三日,三日之后,便要自码头乘船离开。
  这三日里他住在官驿里,一举一动都在周玄英的眼皮子底下,原本他们还怀疑越王会跟那炸毁大坝的义兴沈氏有所勾结,但直到走的这日,越王也未有任何动作。
  他仿佛真是来义兴游山玩水一般,或是出城游玩,或是待在郡府过问民情,甚至叫上谢云谏去了太湖边查看重修大坝的进度,始终没有任何破绽。周玄英的计划便不得不落了空。
  临别之日,谢明庭带伤将他送至了渡口,一番客套寒暄过后,主客饯别,越王弃岸登船,在众人目送下远去。
  船只破水,悠悠行在涨发的秋水水面,妆金饰玉的内室里,渐传来一阵悠扬婉转的曲声。
  义兴沈氏的人立在门边,正犹豫着是否要扰了越王唱曲的雅兴,室中又响起清越的一声:“进来。”
  其人遂进,点头哈腰地唤了声“殿下”。
  越王正在镜前摆弄那些从义兴新买回的假面,听完对方所禀,不耐烦地道:“行了。”
  “当初叫你们炸毁大坝,是想淹了整个义兴郡,届时百姓无家可归,你们自可压低价格买田。可你们没用啊,失败了不说,还叫谢明庭看出端倪。现在田也没毁成,府库里赈灾粮管够,百姓又凭什么把田贱卖给你?还想要田,就等着他连同那些贱民敲竹竿,狠狠宰你们一顿吧。”
  “那怎么办啊。”来人苦恼地皱了脸,“阳羡吴氏就是前车之鉴,谢明庭把人抓了杀了不说,还把他们的田全分给了百姓。照这样下去,下一个可就轮到我们了。”
  “能怎么办?乖乖认输呗。”越王冷笑。
  又恨恨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他和陛下这样做,是损害的整个江南地区各个士族的利益!难道只你沈氏一家?”
  若坐在那方位置上的人不能代表士族的利益,那些士族,自然也就不介意换个人。
  来人眼睛一亮:“殿下的意思是……”
  越王却未说下去,继续摆弄着那一张张色彩鲜艳的假面,“这对君臣得罪太多人了,步子太大就容易扯着蛋,先回去等着吧,听我后续的号令……”
  “把这个……”他示意对方叫来自己的亲卫,“先找人快马加鞭送回会稽去,给小娘子。”
  *
  却说送走越王后,忙碌了三日的谢明庭总算可以暂时休息。
  这几日他都是强撑着,而因了频繁的行动,腹部那道才有些愈合的伤口又渐渐裂开。识茵替他换药时,瞧见那如蜈蚣爬上腹部的狰狞伤口,鼻翼一酸,竟是微微红了眼。
  她还记得从前还曾因他身上并无伤痕而怀疑过他身份,但似自南下以来,他便总是三番五次地受伤。
  原本,他受伤是他自己的事,她也不该过多在意。只是在背后暗害他的那些人个个都是伤天害理之人,谢明庭再如何也算个为国为民的好官,便有些为他打抱不平罢了。
  她将治疗创伤的金疮药小心翼翼地倒在那道狰狞的伤口上,又将新换的纱布动作轻柔地包好。眼见得男人俊逸的面庞上冷汗滚滚,不禁问:“痛不痛?”
  他正因又泛上来的头痛恹恹闭着眼,闻言皱眉摇摇头:“还可以忍受。”
  实则外伤也还罢了,真正难以忍受的却是体内砒|霜余毒带来的阵阵头痛。说起来,许是他从前就用过砒|霜避孕的缘故,体内余毒未清,那一点毒性也就异常的顽固。
  尽管已经喝了七天的生牛乳与甘草金银花绿豆汤,也见效甚微。头痛,腹痛,恶心,眩晕,折磨他日日夜夜。
  识茵也看出他头痛的毛病又犯了,轻柔地替他擦着额汗:“又头疼了?”
  又轻轻地叹:“这是怎么回事呢,大夫不是说,你中的毒不算深么,那药我们也一直在吃,为什么,还会一直这样。”
  真正的原因谢明庭自然知晓,但男子的自尊却使得他并不想将事情告知。毕竟,从前饮砒|霜避子从最初就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不想要孩子,若说出来,她或许就会引咎自责。
  他只是闭眸忍受着,等着那一阵头疼过去,面色苍白如纸。这时,识茵想起大夫曾说过、可通过转移他注意力的法子来减轻他对疼痛的感知,便道:“那你先躺下,我去找话本子念给你听。”
  说着,便要从榻上起身。
  腰肢却被抱住,是他靠过来,把头埋在了她怀里。
  “不要走,茵茵。”他喘着气虚弱地道,像一只受伤的雄兽埋首在它的雌兽怀里,“不要走……”
  “让我抱一会儿……”
  因为身高的缘故,他的头正埋在她左胸上,最接近心脏的位置。
  心脏如遭了软软的一击,识茵呆愣地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作者有话说:
  系统:您获得虚弱的小狗X1
  系统:您即将获得:吃醋的小狗X1
  晚了555,本章继续发50个红包……呜呜呜不要说慢了,白鸽在很努力地拉剧情线了!
  “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李存勖《如梦令》
第82章
  ◎她喜欢的果真是哥哥,不是他◎
  屋内熏香袅袅, 炉烟静谧自燃。寂静里唯闻水滴玉漏的清音,点点滴滴,似滴在心上, 涟漪四散。
  谢明庭说完那一句便没了声响, 只轻轻将她抱着, 虚弱地把脸埋在她身前,剑眉紧皱,似乎极是痛苦。
  识茵的手臂还僵在身侧,不知要不要推开他。考虑到他是个病患,只得僵硬地任他抱着, 过了一息才问:“头疼得很厉害吗?要不要我请医师进来再瞧瞧?”
  他摇头:“你别走。”
  “识茵,别走……”
  谢明庭这时其实已因头痛有些神志不清,只低低地喃喃, 担心她这一去,又会是一去不返。
  就像是……就像是她从前的两次离开一样……
  他一直都很清楚,他骗了她, 他不如弟弟讨喜,他和她之间的一切维系,都只不过是因为他的强求。
  识茵并没有原谅他, 也没有完全放下从前的事。眼下, 她只是看他可怜罢了。一旦她不再可怜他。就立刻会走掉。
  可那又怎么办呢,好容易才寻回她, 他实在无法再忍受一次弄丢她的痛苦了……
  思及此处,头似乎疼得更加厉害了, 他把头埋在她心口, 口中喃喃念诵的都是那两句“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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