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摇头:“不必了,我自己去吧。”
思绪回笼,又觉是自己多思了。这是吴家从前的宅子,大家族人多房子也气派,膳厅修得里面些也是情理之中。
越往里走孩童的声音则越清晰,无疑证明了她的猜想,身在膳厅外的院子时,便连孩童们追逐打闹与打碎锅碗瓢盆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她听见有老妇人唉声叹气地道:“别跑,坐下慢慢吃!仔细摔了碗!”
屋内嘈嘈杂杂,似是有二三十人之多。识茵边走边问着庄内的情况,主事亦一一回答,很快,就到了膳厅门口。
那膳厅的门却是虚虚开着的,里面并无一人,方才的那些动静也消失不见。主事笑眯眯地说:“顾夫人,请吧。”
阖郡皆知她如今的姓氏是苏,何来的顾夫人?识茵心中已腾聚起不好的预感,戒备地看着几人:“你们到底是谁?”
那主事也不再与她虚与委蛇,径直掰过她肩将她往屋中推,云袅吓得尖叫,扭头欲往外跑出去报信,也被剩下的丫鬟仆役擒住,将主仆二人强塞进屋子里。
一进入屋中,识茵彻底愣住了!
屋中哪有什么打饭的厨娘与追逐打闹的小孩子?空荡荡的大厅内,唯有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以及,一名伶人装束的男子!
“楚兄真是宝刀未老,不愧是我们会稽最负盛名的口技艺人,技艺还是这么的出神入化。”那主事笑着说。
会稽,口技。
识茵迅速反应了过来,目光都变得惊恐!
那“主事”又撕下面上的□□,露出一张年轻而陌生的脸:“原本想去城内掳夫人的,结果城防严得跟铜墙铁壁似的,钻都钻不进去,就只好用此法子咯。”
“顾夫人,请和我们走一趟吧?”
几人得意地嘲讽着,又哈哈大笑起来,毫不留情面。
识茵已猜到他们是谁的人,恐慌过后,倒也迅速镇定了下来。她将云袅护在身后,只警惕地问:“你们把那些孩子怎么样了?”
“放心,都好好地关着呢。”主事微笑着说,“能不能活命,就看夫人肯不肯配合我们了。”
*
却说那十几名侍卫在庄外等了半个时辰也没见识茵出来,不免着急,撺掇着侍卫长进去打探打探。
然也有人说:“夫人喜爱孩子们呢,难免会久一些。”
侍卫长想了想也觉不对:“怎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还是进去瞧瞧吧?”
几人不再犹豫,急急忙忙地进入庄中,整座慈幼庄却是早已人去楼空,哪里却有夫人身影?侍卫长顿呼不妙:“不好!快去禀报使君和侯爷!”
一个时辰后,身在回城路上的谢氏兄弟即得到了识茵失踪的消息。
“不见了?”谢云谏惊得几乎从马背上摔下来,一把拎住侍卫长的衣领,“说清楚!什么叫夫人不见了?!我叫你们去保护她,你们就是这么保护她的吗?啊?”
他又急又气,怒火攻心之下,竟将人掼至了地上,径直砸出个大坑,谢明庭厉声斥道:“云谏!”
谢云谏霎时住手。
他颓然垂下头,如一头贲张又被迫收敛的兽,眼眶红如泣血。
他知道他不该表现得这么心急,茵茵毕竟不是他的妻子,他没有心急的资格。
可上一次,上一次就是他把茵茵弄丢了,多亏遇上了太上皇才没让她遭什么难。这次呢?这次又是他选的人办事不力让她陷入险境,叫他如何不自责?
四周一时肃穆如死,侍卫长喘息着爬起请罪:“属下该死,还请使君责罚!”
谢明庭口吻尚平和:“好了,先不要急。”
“事情到底怎么回事,你现在,再与我说一遍。
实则他亦心急如焚,但弟弟、下属都六神无主的时候,却还得强撑出几分冷静,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才能知道她的去处。
侍卫长遂将事情和盘托出,末了,不无惭愧地说:“也是属下无能,未能识破那伙人的诡计。”
“可是有一点属下不明白,我等初到时,孩童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的,为何进去之后却一个人影也没有?”
谢明庭此时已然全部明白,那伙人——竟是趁他们不在,先行占据慈幼庄。随后又扮成慈幼庄的管事,将识茵骗去掳走。
那地方本没有多少守卫,归根究底,是自己让他们抓到了破绽。他瞬一瞬目,将心头烦乱的思绪都压下去,对弟弟道:“你听过隔壁戏吗?”
“隔壁戏?”谢云谏惊叫出声。
“对。”谢明庭微微蹙眉,“只听其声,不见其人,以声音模拟百兽之态,军旅狩猎、群猪争食皆不在话下,何况是孩童哭声?!”
他们就是这样骗过识茵的!利用女子对于孩童天然的亲近、令她放松了警惕!
想到这里,他再不掩饰自己对越王的厌恶:“真是卑鄙!鸡鸣狗盗之徒,尽出于嬴彻门下!”
谢云谏这时也听出幕后之人,唯担忧地追问:“哥,那识……那阿嫂怎么办?”
“没事。”谢明庭内心喜忧参半,却还只得强撑出一份淡定安慰弟弟。
“他掳走识茵,是为了对付我们。识茵暂且不会有事。”
“只是……尽快上书陛下吧。”他沉重地叹一口气,“越王,怕是不久就要反了。”
*
不出谢明庭所料,是年岁末,越王据会稽而叛。
会稽郡守本就与越王蛇鼠一窝,是以只象征性地抵抗了几下便“没”于敌手,越王拿下会稽后,北边的嘉兴、吴郡,南边的临海望风而降,叛军兵峰直指义兴南边的吴兴与钱塘。
八百里快马加急,军情传至洛阳已是十日之后的夤夜。女帝原已睡下,被周玄英与兵部的敲门声惊醒,披衣起身,自封思远手里接过书信后看罢,随后狠狠将书信掼在桌上。
“这个越王!”
“朕早就料到他要反,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只她也没有想到,嘉兴、吴郡还有临海竟然装都不装,直接投降,看来,有思在南边搞的那几项土地制度真是挖了他们祖坟了!
兵部与尚书台、中书台的人都跪侯在寝殿外,殿中就唯他们三人。青雀衔环的桐枝灯上,鲸膏做成的蜡烛明明如水,映出女帝颈间的细微齿印。
周玄英第一次没有呷醋,俊冷眉目都被清冷的烛光映照得冷峻。他冷静地问:“叛乱已起,江南靠一个谢有思可不够。陛下打算派谁去?”
“你去。”嬴怀瑜想也不想地道,“一来你才从江南返回,对那边情况熟悉。二来,你出面即是朕出面,不愁镇不住下面各个郡县。届时朕也会让楚王叔从江陵顺流而下来援助你,换作是旁人,还真不一定压得住他。”
“好啊。”周玄英终究还是忍不住冷笑出声,“反正这段时间臣不在陛下身边,陛下一样过得很好。既然陛下身边有没有臣都一样,那臣去,也省得在京城碍了陛下的眼。”
“玄英!”女帝厉声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
周玄英脸色亦是一变。
实则他自然知晓国事要紧,也知晓眼下这情形自己去最为合适,他只是进来时又看见封思远习惯性呷醋罢了。听闻这几个月他不在,封思远可谓是独占圣宠,他在新安被岳丈大人打、饿肚子,在义兴帮着谢氏兄弟盯上盯下,封思远却日夜得以陪在小鱼身边,小鱼更是宠他到连药也不让他吃,当真是鸠占鹊巢、宠妾灭妻啊!
而如今他才回来,小鱼就巴不得赶他走一样,一副他打扰了他们的模样。她真是忘了谁才是她的夫婿了!
封思远知晓他是在怨恨自己,忙主动请缨:
“臣也去。”
“臣虽不曾经历戎马生涯,但还算通晓政事,军务之事,尚可以辅佐国公。”
周玄英却是冷笑:“你?算了吧。”
“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扛,连内帷之中都伺候不好,我要你何用?一来我凭什么带着你刷军功,二来,区区一个越王,陛下的两位国公就都要出马,这也未免太瞧得起他。”
这话未免太过尖酸,而十万火急的军情之前,他竟还有心思呷醋!
女帝的忍耐值已然到达极限,才要发作,周玄英忽然敛容正色,在她身前跪了下来:
“臣请命,愿为陛下马前之卒,统率三军,攘除奸凶。还江南百姓以太平。”
女帝的怒气只得随之抑下:“思远也去。”
她转向封思远:“大军的粮草运输都交由你来做,好让玄英没有后顾之忧。”
“是。”
*
却说当日识茵被越王的手下掳走,她被眼蒙黑布、耳塞棉花,就这样浑浑噩噩不辩昼夜地在马车上颠簸了五六日之后,待到重见光明,已在一座陌生的营帐内。
连夜的赶路使得她十分疲累,被人从睡梦中摇醒许久,三魂六魄也未归位。冷不丁身前又传来一个不算陌生的声音:“醒了?”
她睁开眼,强光散去后,入目一张妖冶飞扬的脸,挽起的长发有大半垂在鬓边,脸上施有粉彩,似是瓦舍的伶人。正是当日在义兴见过的越王嬴彻。
作者有话说:
茵茵:为什么我总是被掳?
作者君:因为你有急支糖浆(bushi)
本章发50个红包qaq,下章有个重要配角会出场……嘎嘎……感谢在2023-07-01 01:39:40~2023-07-02 01:59: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85章
◎“阿姐”◎
距离上一次见面, 也不过两月之期。识茵眼角余光打量过帐中情形,心下便已猜到几分。
唇角勉强蕴出一抹笑,她唤来人:“越王殿下。”
越王颔首:“顾娘子, 我们又见面了。”
他言辞平和, 仿佛真是老友叙旧, 下一瞬,却用手中马鞭强抬了她下巴起来细细打量。
这姿势正令她整张脸都暴露在对方目光之下,十分轻佻的举措。识茵心间不喜,奈何双手双足被缚、跽跪在地,只得垂着眸任凭男人打量, 额际渐渐渗出一滴冷汗,落入芳鬓中。
所幸不过片刻,对方嗤笑一声便将她丢开:“倒也算是个美人。”
“也难怪迷得那谢有思神魂颠倒, 连律法伦常都不顾了。你说……”
他忽而话锋一转:“要是天下人知道,替我们的女帝陛下主持变法的是这么位人皮兽行的温润君子,天下人会是何反应?嗯?”
对方果然是要用她来要挟谢明庭。
识茵额际的冷汗渗得更快。
她强自镇定地道:“那是我们自己的事, 就不牢越王殿下费心。”
“公道自在人心,明郎在义兴善待百姓,与民休息, 所做所为, 天下人有目共睹。他不欠任何人的,这世上只有我和他弟弟可以指责他, 旁人都没有资格。”
“况且,陈平盗嫂受金, 一样佐高祖, 定江山, 安社稷, 功垂竹帛。何况是明郎?就算他私德有亏,也不会掩盖他为苍生谋福祉的光辉。我相信,青史与百姓会给他一个公正的评价。”
她一口气说罢,心胸都随之激荡。越王笑着抚掌:“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真不愧是我皇兄教出来的学生、太学博士顾昀与东阑先生谢知冉的女儿。”
他这时提她父母,是何用意?
识茵不能明白,唯警惕地道:“殿下若以为可以拿我去要挟他,便是打错了主意。”
越王并不与她计较:“罢了。你是个弱女子,本王不为难你。”
“来人。”他扬声唤来守在帐外的亲信,“那个丫鬟放回去,送顾夫人去会稽。”
“给本王好生养着,不许亏待了,等本王拿下吴兴,夫人还有大用处呢。”他笑着说。
*
识茵就此被送往会稽的越王王府,与云袅分开。也是在路上,听着看押她的将士闲谈,她才渐渐明白,越王已经拿下了钱塘,方才见面的营帐,就是在钱塘郡。
钱塘郡离越王的老巢会稽郡郡治会稽县不过百余里距离,她仍被罩以黑布,扔在马车里摇摇晃晃颠簸了两天,便到了会稽郡越王府的大门前。
会稽郡承平日久,自后晋起便安定富庶、人物繁阜,越王获郡内百姓供养多年,王府亦修建得通天的气派,斗拱山形,梁柱藻饰,连门前两个石狮子都贴了金,已然越制。
“王上吩咐,不许亏待了夫人。找间院子安排吧。”送她到此地的将士对前来接人的管事与仆妇丫鬟们说。
她被安置在府中的一间小院里,房舍修筑得异常华美,假山白石,直栏横槛,窗阴下梅花开得正好,琼英吐蕊,势若雪海。
已是冬日,天空渐渐飘起了霰雪,屋里铺了厚厚的毡毯,又烧了地龙,一室氤氲如春。
只一样——四面窗户皆被订死,门也总是锁着,一日三餐自有人来送,除此之外,便再接触不到外界了。
是座牢笼,又是座华丽的牢笼。
士兵并未对府中的人透露太多,只言是越王特意吩咐,府中留守的仆役便将她当作是王上身边新晋的爱姬,小心侍奉。
识茵不被允许踏出房门半步,院内有丫鬟仆妇们看守,院外也有部曲侍卫看守。虽如锦衣玉食,但她也知晓,越王留着她,是为了对付谢明庭。
越王已经攻下了钱塘,下一步就是北上攻取吴兴、义兴、建康……她不想成为谢明庭和义兴百姓的累赘,但她也不想死。到底,要怎样才能逃出去呢?
她想不出法子来,着实绝望。
三日后,清晨,她从梦中醒来,发现床头站了个十一二岁的女童。
女孩子生得粉妆玉琢,头上双螺髻,颈间金玉璎珞,一身纯白如雪的麂皮绒袄,陪着大红色绣梨花的披风,腰间则系了只白狐脸的假面,华贵非常。
她正睁着那双溪水般明澈的眼俯身好奇地打量着自己,识茵唬了一跳,忙揽被坐起:“你是谁?”
女童却是呆呆地望着她:“姐姐,你生得好美啊。”
“我叫阿梨,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神情懵懂而烂漫,见是个小孩子,识茵的戒备稍稍降下些许,唯困惑地问:“你是……”
“我是阿梨啊。”女孩子满眼天真,“我不是都告诉你了么?你叫什么呢?”
“他们说你是殿下叫人送回来的女人,你是大的,我是小的,所以我要管你叫姐姐,是这样吗?”
什么大的小的?以这女孩子的意思,岂不是将她错认成越王的姬妾,而她自己也是……
识茵指尖都因了这一猜想而泛出寒气,正是疑惑,看守她的仆妇急急忙忙地从屋外跑来:“小娘子,您怎么跑这儿来了?”
“这不是您能来的地方,还是快回去吧……”
“我不回去。”那名唤阿梨的女孩子却索性在识茵榻边坐下,“殿下不在,我一个人好无聊的,好不容易来了个姐姐,就陪我玩玩嘛。”
又甜甜唤她:“姐姐,你陪阿梨玩好不好?”
识茵颈后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