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春茵——白鹭下时【完结】
时间:2023-08-18 14:34:01

  思绪回笼,他朝城下喊道:“等等!”
  “我选她。”
  四周将士包括谢云谏在内,皆是一惊。
  使君这是……使君这是要为了夫人投降的意思?
  识茵也愣住了。
  她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她,慌忙张唇,做了个“不要”的口型。
  她很怕死,也不想死。但她不想他因她放弃抵抗做叛贼,在义兴改制以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社稷和百姓。那是他的理想,是百姓未来的希望,他是有抱负的人,她绝不要他落到那样的地步!
  谢明庭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选她。"
  心底栖息的恶鬼又开始隐隐叫嚣,是在劝阻,在怒骂,又悉数被他抑下,坚定地说了下去:
  “殿下自起兵而来,想要的不就是我的命么?既如此,我用我命换回我的妻子,不是皆大欢喜?”
  “放了她吧,殿下何必为难一个弱女子。我来做殿下的人质,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城上城下尽皆愣住——谢明庭,他竟是打算以自己换回那被擒的夫人,代替她成为越王的人质?!
  这还真是从越王所给的两个选择中走出了第三条路!
  越王亦为之色变,道:“谢明庭……”
  他心底微微窝火:“你搞清楚,现在,是本王施舍着跟你做交易。你凭什么觉得,本王会同意你的要求?!”
  但谢明庭也寸步不让:“要么,你放了她。要么,我夫妇拼却玉碎也绝不会让你的意图得逞!”
  “对!”识茵也赶紧道,眼中迸发出小兽似恨恨的光,“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为国家而死,是忠臣义士,死得其所!就算你杀了我,我也绝不妥协!”
  她并不知他的打算,只当这又是他的计策——毕竟,他总是无所不能的。自然全力配合。
  瓮中之鳖,竟还要挟起他!
  越王愈发恼怒,然转念一想,要他们不战而降看上去是不可能了,退而求其次,可用人质来骗城门。
  顾氏毕竟只是个深闺妇人,对谢明庭谢云谏兄弟重要,对那些将士却未必重要。
  谢明庭才是义兴郡的主心骨,顶着他去攻城,守城军队必定投鼠忌器,却比顾氏这个女人好用得多!
  “行!”他阴阴冷笑道,“算你是条汉子!那就换吧!”
  “哥?”
  谢云谏瞬然慌了,惶惶然看向兄长。
  兄弟连心,没人比他更明白兄长这一去是为的什么。外人都只当他救茵茵心切,是故代替她成为对方手里的人质,唯有他知道,谢明庭他——根本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一旦换回识茵,对方会立刻用他来攻城,而他则会要求他们不顾他的安危反击,战场上刀剑无眼,对方杀了他可怎么办?
  诚然他不愿失去识茵,但对他而言,哥哥同样重要。谢云谏想也不想地阻拦:“你不要去!”
  “你给我五千精兵,你让我出城,我一定可以救回她的……哥你不要去!”
  他激动地攥住兄长小臂不放。一众侍卫也都跟着劝谏起来,不惜下跪相求。
  谢明庭叹了口气:“抱歉,云谏。”
  “这两年来,我这个兄长,做了太多对不起你的事。如今,也是该偿还的时候了,我不能再让你涉险。”
  “就让我去吧,于公,我是义兴郡的长官,于私,身为人夫,又岂能让妻子涉险。所以于公于私都应我去救她。就劳烦你,如若我回不来,替我好好照顾识茵。”
  这本就是我欠你的,不是么?
  这话已然等同于把茵茵托付给他,但谢云谏此刻没有半分欣悦,仍是摇着头紧抓他双臂不放:“不行,你不能去……”
  “哥你相信我,我能救回她,我能救回茵茵的。我不许你去!我不能,我不能……”不能没有哥哥……
  青年眼中含着哀伤的泪,声泪泣下,像极了双目湿漉漉的小狗。谢明庭微微叹了一声:
  “还是这么爱哭。”
  他取出绢帕替弟弟一点一点擦着,又想起更久远的事来,是父亲离奇去世的那年,弟弟头蒙丧巾,像只小兽扑进他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而如今,他已二十有三,在外人面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在他这个哥哥面前,却总如幼时一般依赖着他。
  云谏是如此地尊重、在意他这个哥哥,而他曾经做的那些事,又有哪一件是对得住云谏的?
  便是他们闹得最僵的时候,云谏也从没真正恨过他。
  所以又凭什么再让弟弟为他冒险呢?他欠云谏的实在太多,多到这辈子都无法偿还。今日,既然这一切都是因他牵扯出来的,也是时候做个了断。
  “听话吧,不要再哭了。”他收回帕子,柔声而坚定地说着,“放我下去吧,先把识茵换回来再说。记住,国事要紧,不管他们用我做什么,你都不能贸然出城、主动出击。”
  “等我过去之后,若玄英能赶到,我便有救。若他没能赶到,他们大概率是会把我捆在云梯车上来攻城,让你不能反抗。你也不要管,只当没瞧见我便是,该怎么守城就怎么守城,务必要打退他们的进攻。”
  “江淮是朝廷的赋税重地,一旦让他割据江南,要想收复,难度增长百倍。我死不要紧,义兴城,必须守住。明白吗?”
  越王这边唯恐有诈,已在城下催促。谢云谏也明白事态的紧急性,然要他亲手杀死自己的兄长,又谈何容易接受?
  谢明庭又劝了几句,知道事情无法挽回,谢云谏含泪点头,才擦净的泪水又如大雨无声落下。
  城墙上的士兵早已为长官的视死如归震住,低低啜泣着,脸上坠满泪水。谢明庭最后在弟弟肩头拍了拍,命士兵将他系在绳索上,慢慢从城墙上放下,随后,一步一步地朝对面的千军万马走去。
  密密麻麻的弓弩俱已对准了他,顶上是苍穹,底下是黑甲,在晦暗天色下,刺眼得像是阴阳初分时割裂黑夜的一线天光。谢明庭停在护城河前:“越王殿下!”
  他提高声音喊:“按照约定,你们得先放我夫人过来。”
  那地儿距离大军也不过百尺之距,尚在弓弩范围之内,越王并未多想,一抬手,手下便解了捆在识茵身上的绳索,拍拍马屁股催动马儿驮着她往对岸跑去。越王道:
  “行,本王答应你,你也爽快一点。要是敢耍诈,你俩可就没命了哦。”
  马儿跑过护城河上的浮桥,识茵忍痛扯住马缰,凭借生疏的骑术将马停在他跟前,勉力下马来:“明郎……”
  此处距离城楼尚有数百尺之远,离叛军却是极近。但识茵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死里逃生,她心间都漫开一阵酸涩,不顾足上的疼痛与众人如炬的目光,用力地扑进他怀中,欲语泪先落。
  她在哭,哭她连日来所受的惊吓,也是落入险境的委屈。谢明庭便一直抱着她,双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虽于叛军之前,淡定从容,如在内室。
  天空似乎又下起了小雪,有些许落在她发梢上,朵朵如琼英点缀。天地间天空地静,城池无声,山河肃穆。唯有女子呜咽的哭声如箫声悲咽,听来格外悲戚。
  那些叛军将士本该出言嘲笑,但在这样生离死别的氛围之下,竟是鸦雀无声。
  唯是越王意味不明地嗤笑:“还真是鹣鲽情深。”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真是看得人牙酸!
  “谢明庭!”心间不知何故淌过一阵暴躁,他忍不住出声催促,“你还要磨磨蹭蹭到什么时候?!莫非是想等援军不成?!”
  谢明庭这才放开那哭得双目红肿的女孩子,手掌轻扶着她,目光一一扫过她凌乱的鬓发、泪光莹莹的明眸、被扯开的衣领,以及那戴着夹板的左腿……像是要将这最后一眼,牢牢地刻入脑海。
  “好了。”
  他抚过她颊畔垂下来的一缕乱发,淡淡笑了笑,“不要哭,茵茵。”
  “是明郎不好,让茵茵受委屈了。”
  她拼命地摇头,含泪问他:“你打算怎么做?”
  她起初以为他是有办法的,此时瞧来才觉出些许不对——他竟是,打算用他自己换回她?那这之后呢?他的安危又怎么办?
  “我没事。”
  他将系在铠甲上的披风取下,搭在她肩上,遮去了那抹暴露的春光,温声安慰着她:“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两军交战无所不用其极,对方又是打的他蛊惑圣上、要清君侧的名号,他竟还说没事!
  识茵急得一颗心都要跃出来,他却扶着她重新上马,温柔望着她:“茵茵,回去之后,你若愿意,就和云谏在一起吧。”
  “他会很爱很爱你,也会比我更爱你,从前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们,唯愿今后,你一切安好,安康顺遂,幸福和……”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识茵气愤地打断他,“我难道是一个物件,可以被你们让来让去?你又为什么要这样,从前我不爱你时,你要逼着我爱。现在……现在你却要丢下我?天底下有这样的事吗?”
  他目中微黯,愧色一瞬涌如海雾。却不再说什么,甩鞭在马背上一抽,马儿立刻驮着识茵朝城楼下跑去。识茵气结地回头:“谢明庭!”
  然这一次,他已头也不回地朝对岸的叛军走去了。
  义兴城下辽阔的原野上,一人一马,背道而驰,愈来愈远。越王身在马上,满意地看着那朝自己缓步走来的青年,微笑拊掌:
  “谢使君忠义两全,甘愿为爱妻只身赴我军中,看得本王都有些感动了呢。”
  谢明庭并未理会,只回头看了眼那侧的城墙。城楼上已然放下绳索将识茵拉了上去,他稍稍心定,清俊眉目也敛得淡漠至极:“动手吧。”
  身侧的侍卫已然冲过去将谢明庭擒住。越王笑着道:“我杀你做什么。”
  “杀了你,仲凌不就会为了你的死拼死抵抗么?谢明庭啊谢明庭,你打的主意是好,但本王,可没有那么笨。”
  “来人,把他给我捆到云梯车上去,立刻准备攻城!”
  他倒要看看,面对捆在攻城器械上的自家兄长,谢云谏要如何反击他们的进攻?!
  意料之中的事,谢明庭闭上眼,不过漠然以对。正是这时,叛军大军的左翼忽然杀声震天:“叛贼!哪里走!”
  谢明庭闭上的双眸猝然睁开。
  是周玄英!
  作者有话说:
  谢庭庭:……这么晚才到,你是故意的吧。
  周玄英:你猜。
第88章
  ◎“我近来没有吃药。”◎
  周玄英赶到的及时, 亲率骑兵冲入叛军军阵,有如一柄利剑挥来、斩断敌人臂膀那般,狠狠刺入敌军左翼, 将原本尚算整齐的军阵霎时撕开一条大口子。战场上登时杀声震天。
  事发突然, 越王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慌忙命令军队稳住队形分兵与交战。场上一时混乱不已,谢明庭趁此夺过押解之人的武器,同人扭打起来,摆脱了束缚。谢云谏在城墙上瞧见,亦命军队出城作战与周玄英打配合。
  如是, 在城中城外两股军队的夹击配合之下,叛军一溃千里,慌忙向西南方向逃窜, 又被事先埋伏在那儿的王军分军打了个措手不及,狼狈不堪。
  ……
  清理完战场已是一个时辰之后,谢云谏策马疾驰, 跑过护城河,焦急地在万军从中寻找兄长的身影。
  谢明庭已被周玄英所率的王军救下,正坐在一辆残损的投石车下, 脸上稍稍挂了些彩, 明光铠上尚沾着不知是谁的血迹。周玄英勒马停在旁边,正由五六名全副甲胄的下属汇报越王军队溃逃的方向。
  “哥!”
  谢云谏一路疾驰过来, 一眼望见那才经了一场生离死别的哥哥。他跳下马来,很激动地攥住他双臂大喊:“你没事吧?!”
  谢明庭的确没什么事。
  叛军乱起来的时候, 他敏锐地抓住了时机, 夺了兵刃手刃了押解他的两个士兵, 喷涌的鲜血溅了他一身。
  他未及开口, 周玄英已一脸嫌弃地道:“行了行了,有我在,他能有什么事?”
  “别忘了,我可是我娘的得意弟子,对付吐谷浑那些蛮子我都不怕,会怕嬴彻这种锦绣堆里长出来的膏梁子弟?”
  这场伏击战打得很漂亮,事实上,当谢明庭在城墙上与越王谈判之时,周玄英就已经命大军衔枚疾走、秘密赶到,埋伏在敌军左翼的原野之下,借地势恰到好处地掩去了大军的行迹。
  也是越王大军骄兵必败,自以为义兴已是瓮中之鳖,心思全在城池之上,竟无一人注意到左翼的王军。后来,周玄英眼见时机成熟,单刀直入,正好打了叛军一个措手不及。
  兄弟俩视线相撞,谢明庭对弟弟露出个淡然安抚的笑,示意自己无碍。谢云谏眼中顷刻又涌上热泪,向周玄英道谢:“多谢国公救命之恩。”
  他和周玄英同在凉州军中历练,是过命的交情。周玄英只漫不经心地颔首示意听见,身在青骢马上,披红袍,着明铠,直矗矗插在地上的剑一样背影挺直。
  谢明庭却是问:“国公不是才过了长江么,怎么这么快就赶到了。”
  周玄英冷笑:“骗他的罢了。就许他在我军中安插棋子,不许我传假消息给他?”
  这时他的亲卫明泉上前禀报:“启禀国公,叛徒的头已经割下,给叛军送去了。”
  周玄英点点头:“走吧。入城。”
  他将军队都驻扎在城南大营,只带了少许队伍,与谢氏兄弟合兵入城。
  因了先前叛军攻城,城中早已禁严,百姓都被隔绝在家,此刻兵灾既解,喜出望外地涌到大军入城的道路旁,夹道欢迎远道而来的楚国公。
  周玄英自然策马走在最前列,看着沿途一张张流水般淌过去的笑脸,不断微笑着抬起手来与众人示意。谢明庭策马跟在他身侧,压低声音问他:
  “敢问国公此次发兵,带了多少兵马?义兴存粮不多,开春百姓耕种还须青苗粮,恐怕不能供应大军所需。”
  “瞧你那吝啬的样儿。”周玄英面上保持着微笑,语声却十分鄙夷,“我好歹也才救了你,这才多久就翻脸不认人,连口粮食都不给吃啊?”
  “放心,没人会动你的青苗粮,封思远那家伙没两日就会带粮过来的。”
  宋国公也会过来?
  谢明庭微微疑惑。
  却也没有心思想这些——劫后重生,记挂着方才哭成泪人儿的妻子,他此刻归心似箭,一心只想早早结束入城仪式,飞奔回府与她相见。
  是以,好容易将人迎到府衙之中,与一帮掾属、军中大小属官见了面,他便匆匆告辞了。
  周鸿讪讪地笑:“府台这是急着回去与夫人团聚呢。”
  方才大军来袭,他同燕栩奉命戍守内城,却也听说了越王拿夫人攻城、使君甘愿以己身替换的事。亏得楚国公及时赶到,否则他的这位好长官,可就身死叛军之手了!
  又不禁感慨,不管那流言是否为真,使君对夫人,倒是有情有义,令人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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