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大胜的捷报抵达千里之外的帝都洛阳时,女帝正在华林园喂鹤。报信的小黄门持着兵报一脸喜色地奔过来,她身边已站了一名信使,是太上皇麾下的苍龙卫。
“放下吧。”女帝神色淡淡,抓过一把稻米往空中一抛,园中假山上栖息的白鹤霎时扑腾着翅膀自白石上飞下,自空中接住那些抛洒的谷粒,又嘎嘎清鸣,振翅朝碧霄飞去。
好一幅精妙绝伦的瑞鹤图。
报信的小黄门心下微愕。
江南大捷,如此振奋人心的消息,陛下是不喜吗?
却也不敢多问,将军报放在一旁侍立的女官手中的托盘上便离开了。片刻后,女帝才淡淡声开口:“当真如此?”
她问的是那名替父亲来报信的苍龙卫。
父皇在信中说,谢明庭与那顾氏女乃是杀母之仇,他曾去信告知谢明庭,想他自己向顾氏坦白。但派去送信的苍龙卫却一去不返,始终没有回音。联想去岁义兴郡的山洪,便猜测是在途中出了事,信件自也没送到。
此后不久,江南爆发战乱,再不便在这个时候去信打扰,他便将书信送到了女儿这里,提醒她若要用谢明庭,要提前有个准备。
那名苍龙卫低着头,低低地应道:“当年的事,属下也不知。不过上皇之意,是想让谢使君自己坦白,先稳住他夫人,以防顾夫人后面被奸人利用……”
女帝摇摇头:“眼下正是多事之秋,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翻至水面。”
越王的溃败已是既定之局面,而趁着叛党刚被打击得一蹶不振的时候,最适合在江南推行改制。
若是错过,此后那些首鼠两端的大族不知又会暗中给他使什么绊子!
但,这件事情传出去,对于改制而言一样是个不小的阻力。她原想包庇谢明庭,将一切事都揽在自己身上,只言连顾氏女同云谏的婚约都是她主导的一场戏,届时安抚住顾氏女即可。但若顾氏女同谢家反目成仇,闹得水火不容,事情就不好办了。
毕竟,顾氏女才是受害者,她身为君主,虽可用强权压之,但这样做又有何道理可言呢?
她思考了一阵,冷静问道:“这件事,还有旁人知晓吗?”
那名苍龙卫应道:“武威郡主事情做得很漂亮,让闻喜县主顶了罪,我等也是查了许久才查到的,理应没有旁人知晓。”
那便还有救。
她烦躁地叹口气,在心中暗骂武威郡主成天尽会给她找麻烦,道:“那就先将他人召回来商议吧。”
又唤近侍:“拟旨。”
“擢义兴郡守谢明庭为尚书丞,即刻返京主持新政,不得有误!”
作者有话说:
555不要被茵茵妈妈的死吓到了,现在让你们看到的都是想让你们以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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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猫猫知错了?”(全感情戏可跳)◎
二月春, 丙申晦。
王师大破叛军于临海,越王不敌,败走海上, 侥幸捡得一条性命。
他逃走时, 身边仅有数名侍卫相从, 人虽未死,已再难回天。周玄英遂留了小部分兵力继续在当地追寻,率领大军返回会稽。
这场历经三月的叛乱,到此基本宣告结束。
这场叛乱极大地破坏了江南地区的经济,大量建筑在战火中被毁, 良田被践踏,桥梁被炸毁。至于士兵伤亡、所废粟米,更是不计其数。
但也并非没有好处——经此一役, 那些原本依附越王的反动势力受到沉重打击,已无力回天。周玄英返回会稽后,亲自带着手底下的刑部官员与朝廷派来的御史审案。琅琊王氏、会稽顾氏, 兰陵萧氏……那些暗中资助越王的江东大族一个也没逃过,全部关进了大牢,等候发落。
就连先前义兴城中曾暗中炸毁堤坝、策应越王的阳羡吴氏也被查了出来, 被谢明庭绳之以法, 投诸牢狱。
——至于他们的房舍田产,自然收归国有。
一时之间, 江左地区呈现出两种不同的舆论氛围,那些牵扯进去的士族战战兢兢口喊冤枉, 百姓却争颂国公英明、普天同庆。见此局面, 周玄英不免得意。
擒贼擒王, 国家土地兼并最严重的地方就在江左, 小鱼要开展改制,也是想从江左开始,奈何此地地头蛇盘踞,士族拧成一股绳来反对,才会酿成越王之叛。
现在,他可算是为她扫清战场了,只待派遣一正直官员前来便可顺利推行新政。不知回京后,她又会给自己怎样的奖励呢?
周玄英扬起唇角,笑得恣意又张狂。
也就是这个时候,那封颁给谢明庭的诏书到了。
今春的青苗粮已于正月就发放下去,郡里的春耕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原本,谢明庭是打算递个折子将这事拖过去,但诏书里女帝要他回京的意愿却十分坚决,只好同意。
他把事情告诉了识茵,得知即将返京,识茵脱口问道:“那阿梨怎么办。”
阿梨才十一岁,她实在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义兴。
“不怎么办。”谢明庭道,“你既想带着她,那就一块走吧,等回到京城,想办法替她安个户籍,你想认她做妹妹也好,记在我名下也好,都可以。”
那日还要她小心云梨一个小姑娘的人,眼下竟然如此用心地为她打算。识茵微微惊讶:“你这么大度啊。”
“当然。”谢明庭手捧茶盏,睨她一眼,似笑非笑,“我不是‘全天下最好的谢郎’么?怎舍得让顾夫人失望?”
知道他是打趣她那日为求他留下云梨故作娇态,识茵涨红了脸。
她轻轻踢了他一脚,啐道:“阴阳怪气的,谢有思你要死啊!”
小娘子脸儿红红似嗔非嗔的模样实在妩媚可爱,谢明庭但笑抿唇,呷一口甘甜的茶水将茶盏放下。
忽又说起了另一件事:
“等回去后,我们另择处府邸住,就不回侯府了。”
识茵神色微怔,旋即意识到他是考虑到自己和武威郡主僵硬的关系,却是道:“这不能够吧。”
“朝廷以忠孝治理天下,你是长子,嗣子,哪有母亲在世做儿女的却不侍奉的,就算只是维持表面上的和睦,也不能不回去。”
“我没什么的,母……婆母理应也不会再为难我。”
轻她贱她,不顾她的意愿尊严也要给她下药,只为让她有孕,做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母亲对她做的那些事,是他即使是个外人也要感到愤怒的。谢明庭眼中透出几分愧色:“茵茵……”
他想说他对不起她。不管是他自己做的那些事,还是让她因他而遭受来自母亲的种种算计,事情总归是因他而起。
识茵摇了摇头:“罢了,都过去了。”
那些不愉快的过往她不想再提,她只希望这个人是真心悔过,只希望,她的选择没错就是了。
于是语气一转,故作轻松地嗔他:“你要真心悔过,以后就对我好点,不许再骗我,也不许有事再瞒着我!否则,否则我就和你离婚,把你送进大牢去!”
她面色和悦,似乎已经完全放下了过去的事。谢明庭心下微松。
他将她抱来膝上,鼻尖相触,眼中闪烁着星辰似的光辉:“不会的。”
“以后,为夫都不会再欺骗茵茵。”
这本是对她的许诺,但不知怎的,识茵心底反而涌起股不好的预感。
她勉力一笑:“那说好了,不许再骗我,我只能原谅你一次,不能原谅你第二次。”
她能原谅他就已经是人生之幸,他又怎会再犯第二次错?谢明庭握住她一只手轻吻了吻,笑着应下:“嗯。”
*
星驰月骤,窗阴一箭,转眼,就到了三月春暮。
期间谢明庭过了他二十四岁的生辰,然公务繁忙,自是没有操办,也就是识茵亲自下厨替他做了碗长寿面,囫囵度过去了。
朝廷拟定的返京之期已到,除却郡府的一帮属官与府中诸人,谁也不知他要走。周鸿与燕栩等人原本想要为他践行,也被拒绝:“算了吧,眼下正是春耕时节,有那个工夫替我送行,不如多去下面各县多走动走动,了解百姓春耕情况。”
会稽那边,周玄英与谢云谏两个率领大军已开始返程。谢明庭打算走水路到建康码头,随后渡过长江,经运河返洛。
出行的日子选在了三月初五的凌晨。这日原该谢明庭休沐,郡府的人虽然知道他要走,也不会算到今日。
他也没在郡城码头登船,派遣陈砾事先在北郊的码头备好船只,搬去行李。得以轻车从简,只驾了两架马车自郡府出发。
他同识茵一驾车,云梨则同云袅等人乘着另一驾。马车辘辘地行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车外人声鼎沸,车中,谢明庭正专心致志地看一册账簿。
是义兴郡发放青苗钱的账簿,正册尚存于郡府,副册则被他带了出来,要送回京师。此刻是再一次确认,若是发现什么错误也还来得及补救。
“别看了,你也不怕伤眼睛。”
簿册忽然离手,是识茵伸手抽过,又将趴在他膝上打盹的汤圆儿抱来自己怀里:“都要走了,也不再看看你们的子民们?”
“有什么好看的。”谢明庭疲倦地揉揉眉心,
“陛下才是万姓君父,臣子只是代替陛下牧州郡之民,那不是我的子民,而是陛下的。”
这话等同于说他对那些百姓没什么感情了,也不知道之前没日没夜地在这个位子上干的是谁?识茵道:“是吗?不是你的子民你还这么拼命呢?”
“是陛下派我来这里,即食君禄,便明臣职,我自当竭忠尽智,为百姓计。换个地方,也是一样。”
识茵哑口无言。
实则她是想到,他在这里兢兢业业,夙兴夜寐,全然为百姓计。走的时候却无一人相送,实在凄凉。哪里想得到竟惹出他这一番歪道理。
她只得叹口气:“明郎说点好听的话是会死吗?”
谢明庭侧眸而笑:“哦?我难道不曾对茵茵说过好听的话?”
识茵懒得理他,低头与汤圆儿玩。正是这时,马车忽然停下。驾车的侍卫低声禀:“侯爷,是周府台他们。”
谢明庭掀帘一瞧,车外前方道路上,果然站着周鸿、燕栩等乌泱泱一干人。除却郡府的掾属外,竟还围着许多的百姓,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谢明庭顿时明白。他目光责备地看向燕、周二人:“不是让你们不要送吗?怎么还弄出这么大的阵仗?眼下是春耕时节,乡亲们家中难道不忙么?”
“使君误会了!”燕栩忙开口,“乡亲们是自发来的,得知使君要走,都说要来送一送……”
“使君,就让我们送送你吧……”
人群中有汉子激动地道:“您马上要走了,以后,我等小民就是想见您也见不到了!就让我们再送送你吧!”
“是啊。”一名须发斑白的老农道,“没有使君,我们一家五口人早饿死了!使君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如今父母要走,还不许我们来送送么?”
他身边还带着一子一媳孙子孙女,又忙催促着,叫孩子们上来磕头。
这里的百姓大多受过长官恩惠,一时间,也都纷纷感激得上前磕头,将马车团团围住,谢明庭几次制止都毫无作用。
他只得立在车上,被迫接受了那些百姓的跪拜。一张张满是不舍的脸既陌生又熟悉。说陌生,是因为他并不记得他们名字,说熟悉,却是因为这一年半以来的主政生涯,郡中百姓他大多都见过、接待过、只是未能知道他们各自名字罢了。
于他而言,他只不过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本职工作,百姓却将他视作神明,对他感恩戴德。其实又哪里值得呢?
这就是大魏朝的百姓,质朴,又忠顺,只是为他们做一点点,他们便会一直记着你。真不知道那些世家大族和从前的几位郡守,是怎么舍得奴役压迫这般善良的百姓的。
百姓们表达心意的方式总是质朴又纯粹,围着马车磕过头,又要将带来的土产乡仪往车上塞,或是一篮子土鸡子,或是菜蔬,人群推攘间,几乎将马车掀翻。虽是不舍,又都发自内心地为他的高升感到高兴。
后头的那架马车里,云梨在车中瞧见,不免纳罕。
这,这是他雇人来演的么?
看起来又不像……她就是学戏出身,得是功力多深厚的伶人,才能将戏唱到这个地步?
那些百姓脸上的不舍与热情又实在不像假的,不像会稽,那些百姓撞见殿下的车驾时总是不情不愿地行礼,麻木得像一根根木头……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谢明庭左臂挂着被百姓挂上去的鸡蛋篮子,手里也被塞了好几把捆好的豇豆,脚边则堆满了一篓篓的鱼虾……燕栩见状,不得已带着兵上来将热情的百姓隔开,这才让谢明庭得以抽身。
他有些无奈:“大家都回去吧。”
“乡亲们的好意,谢某心领了。但谢某既领了国家的俸禄,便不能再拿取大家一分一毫。”
又苦笑道:“再说了,我这里,也放不下。”
“那东西我们不送,总得让我们送送使君!”一名中年汉子大喊。
人群中紧跟着附和道:“对!我们也不耽误使君赶路的时间,就让我们跟着送送吧!”
周鸿于是请示地看向长官——这要再不答应,恐怕今晚天黑了使君也别想走出义兴城!
谢明庭只好同意:“好吧,那就多谢乡亲们了。”
于是众人又浩浩荡荡地簇拥着马车出城,送别长官。而这一送,就送到了义兴城郊近十里外的码头。
他们出行的队伍也就两架马车,但因了大量的百姓追随相送,队伍竟然在官道上排出两三里之长。队伍熙熙攘攘,见首不见尾。
识茵在车内瞧见,又不由感慨起丈夫的得民心。
今日的倾城随太守是一件,她甚至听说,有百姓私自将当地的青萝山和荆溪改名为谢山、谢溪。
便是天子也未能让山水贯以自己的姓氏,这里的百姓却替他做到了。
做地方官做到这个地步,当真没有遗憾。
码头边,陈砾已经将画舫停靠在岸边,等候接应。
这回谢明庭说什么也不要百姓再送,弃车登船,在众人瞩目下驶离了义兴地界。
……
登船后,识茵总算可以歇歇气。
云梨已被安置在另一间单独的船室内,小姑娘今日坐了半日的车,这会儿又困又累,上了船后便睡着了。
此时天色未晚,识茵将汤圆儿抱去船窗边替它顺着毛,一面又开了船窗,欣赏窗外璨艳的春景。谢明庭就坐在一旁看书。
船窗之外,两岸春色一望无尽,一排排碧树笔直如箭,又似枕戈待旦的侍卫们执槊拱立。
春花妩媚,春水如染。燕雀群莺,争逐乱飞,发出啾啾的清鸣。
如此艳丽的春景,识茵不禁轻哼起歌来:“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