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谏神色微黯,不过转瞬又恢复如常。
不管怎样,兄长平安活下来就好。至于他个人的儿女私情,那实是不重要。
识茵早在被救回城上时便叫送回了府中,惴惴不安地等消息。此刻人在房中,闻说谢明庭平安归府,心间一喜,不顾腿伤地跑了出去。
“明郎!”
乍一见到那道身影,她鼻翼一酸,忍痛跑过去扑进他怀中,放声大哭。
女孩子两条软臂都将他搂得紧紧的,双手紧紧掐着他腰,似是担心他再次会消失一般,珠泪重重,哭得梨花带雨、撕心裂肺。
这情景与方才义兴城墙之下何其相似,不同的却是,是劫后重生的喜悦。谢明庭眉眼也染上几分柔情。他慢慢回搂住她,柔声地劝:“好了,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么?没事了,没事……”
为防妻子担忧,他已事先褪下那带血的盔甲,换过一身洁净的长袍,此刻哄孩子一般,温热的大掌温柔抚摸着她背:
“不要哭了茵茵,以后,郎君都不会再让你掉一滴眼泪……”
汤圆儿尚不知发生了何事,摇着尾巴在主人身边转个不停。可那只大的猫儿听了这话反倒哭得更厉害,怎么也劝不住,他只好将人抱起,往屋中去。
将她放在榻上,那勒得他肋骨生疼的束缚才松了些。女孩子红着眼贪恋地望着他,犹在抽泣不止。眼间全是担心失去他的后怕。
他取出那块她替他绣的绢帕来,一点一点替这红了眼的猫儿拭着脸上的泪痕。又故意笑她:“我都回来了还哭,再哭,可就真成了一只小花猫了。”
识茵果然应声止了泪,嗔怪地瞪他一眼,眼儿红红、含嗔含娇的模样,实在妩媚动人。谢明庭又轻柔地分开她那只打着夹板的腿:“让郎君看看,你的腿怎么了?”
她腿上有伤,今日折腾了这么久,又是跑啊又是跳的,必定牵扯了伤口,便十分担心。
识茵摇头:“我没事……”
又把脸贴过来,双手搂住他腰,将脸贴在他暖热的胸膛上,珠泪无声,湿透重衫。
谢明庭微微一愕。
连着方才在城下,这已是她第三次主动抱他了。她竟这样在意他。
这样的事,从前是想也不敢想的。曾经他以为他不会有那个福分重新得到她的爱,尽管她似是原谅了他,也是一种因了他的强求而半推半就似的认命,并非真正有多喜欢他这个人。但现在……
久也没有回应,识茵抱着他腰,又有些委屈地含泪抬起眸来:“你不抱我吗?”
谢明庭觉得这话有些耳熟,愣了一下才想起这是二人刚刚成婚时、她一心拿他当夫君时的浓情蜜意。而自她开始怀疑他后,这样的温存,这样小女儿一般的娇痴模样,已再未见过。
此刻,却再一次出现了。
胸腔里的心都在颤动,又愈跳愈厉害,仿佛随时都如放鹤一般会冲破肌肤的束缚而去。他慢慢抑制住那股狂乱的心跳,轻微颤抖着手,回抱住了她。
她把头靠在他肩上,抱着他闭眼流了一会儿泪,这才觉得心里安定了些。松开他,板起脸来嗔道:“以后不许这样了!”
“不许再叫我担心,也不许再自作主张把我托付给别人,就算是云谏也不可以。”
“还有,不许再……”
她想说不许再离开我,意识到这话太过肉麻,好像她多喜欢他似的,便红了脸止下没说。
“嗯,以后我们会好好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识茵脸上一烫,下意识想啐他谁要和他永不分开,然想起方城墙下的那一幕幕,内心又实在酸涩。
差一点,她就要永远失去他……
诚然他这个人曾经骗过她、伤害过她,但不知从何时起,她对他竟没有半分恨意。
就如方才在城下,看着他天神一般向她走来解救她时,她才突然意识到她有多在意他,有多喜欢他,有多不想他死……
两只水媚花柔的眼儿有些酸,她微微倾身,双手搂着他脖子,轻轻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蜻蜓点水的触碰,不过片刻即分开。谢明庭愣了一下,很快反客为主,撑着她腰迫她抬脸迎向自己,低头吻了上去。
他已许久没有亲吻过怀中的女孩子,因顾忌着她心意,因畏惧她会不喜,然而此时此刻,心脏都被浓烈的爱意与甜蜜涨满,他在她唇上轻轻动着唇,辗转厮磨,一手拥住她,另一只手则扣住她手,与她十指相握。
一个久别重逢的吻。
她像只小猫一样迷蒙闭着眼,承受着他宛如细雨和风般的亲吻,浑身的每一处毛孔都似舒张了开,任酥绵的痒意浸入骨髓里,身子都在这暖风细雨中软下去。
一吻结束,鼻尖相触,两个人都在微微地喘,有些意乱情迷。
四目相对,她眼里清波醉酒般醇醇诱人,诱人采撷。他脸靠过去,继续吻她。识茵秋波微瞬,含娇不语。心间略微挣扎了片刻后,一只手顺势滑入他衣襟里。
谢明庭闷哼一声,却按住了她:“……别。”
“我近来没有吃药。”对上她不解的视线,他言简意赅地说。
二人分别已有一年之久,既不曾有过那事,自然也就不曾用药。然他始终记得,她不想要孩子的事。
都过去这么久了,他竟然还记得。
识茵心间忽然有些乱。
“没事的……”她红着脸道,因羞赧而低着眼不敢看他,“你去洗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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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明郎在。”◎
皎皎天月明, 奕奕星河烂。待到谢明庭洗去一身风尘重新回到房间时,屋外的天色已然全暗了下来。
今夜原是除夕,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 但因了叛军的兵临城下, 义兴城里冷冷清清, 不闻半点焰火爆竹。
屋内已经亮起了灯烛,地龙吹出的熏然暖风里烛苗噗噗地跳跃着,使得大红的烛光都潋潋如水,在墙上轻漾起层层如海浪奔涌的光辉。
榻上,那雪肤花貌的小娘子已因等得太久而陷入了沉睡。只见她以手撑在榻上搭着的小案上, 打着夹板的腿掩在袄裙之下,垂在榻侧。
眼皮则轻轻搭在眼睑上,羽睫纤长而柔顺地下垂着, 在被烛光染成蜜色的脸颊上暗影有如芳草萋萋。乖巧而柔顺。
谢明庭走过去在她身前蹲下,先是替她除了鞋袜,再轻轻揽过她一双腿小心地抱起她将人送到榻上去。
这时识茵却醒了过来, 迷蒙地睁开眼:“明郎?”
“是我。”他下意识应道。
想起她方才的话,又低咳一声,微微赧颜:“你既困了, 就先睡吧。等, 等你好起来再……”
方才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她腿上还有伤,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个时候碰她。
识茵也是一愣,面上微红, 仍旧揽臂抱住了他, 再度将头靠在他肩上:“那你今夜不要走, 陪着我。”
小娘子柔顺黏人, 如恋主的猫,脸颊在他鼓硬的肌肉线条上轻蹭时,激起的酥麻都穿透肌肤一直蔓延至左胸去。
谢明庭左肩麻了大半,面上微微赧颜,将她受伤的腿放直,依言在她身侧侧身躺下:“你的腿,究竟是怎么回事?”
识茵便将越王府中的事说了,只言是自己逃走心切,这才不慎落入地窖里,将腿摔断。
忆起那还陷在会稽的阿梨小姑娘,又深深叹息:“也不知那小姑娘现在怎么样了,小小年纪就落入越王手里,真是遭罪。说来也还有些奇怪,我与她竟意外地投缘。”
越王养的那个小姑娘,谢明庭也有所耳闻,但彼时并未往那方面想过,又许是曾经刑名科的出身,总容易将人往坏处想,此时听她说来,怎么都觉得这个云梨并非她说的那般天真善良。
识茵又侧过身子问他:“对了,楚国公既来了,接下来怎么做?还要继续打么?”
要是能够打到会稽,攻破越王府,顺带将阿梨救出来就再好不过了……
她原是平躺着,这一动作,原本拢在肩上的被子滑下肩头。谢明庭将被子重新替她拢上:“打肯定是要打的,叛军已经退去了吴兴,下一步估计会主动出击,收复吴兴和吴郡,否则,像今天这等兵临义兴城下的事,还会发生。”
忆起白日的事,识茵心里又是一阵后怕。手臂穿过他胁下,绕到肩后抱住了他肩,她像只小猫将脸靠在他胸膛上怯怯望他:“你别去。”
“我不想你去,茵茵,此生都不要再和明郎分开……”
彼此挨得极近,女孩子身上的馨香都扑上鼻尖,红着眼望着他时,一双清灵双眸更是有如醇酒醉人。
谢明庭原是想说,既是国事焉有拒绝之理,然在她那般期盼的目光下,便好似沉入一汪醇酒里,心脏的每一寸血肉都被湖水涨满泡开,酥麻不已,口中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唯是笑了笑,清风明月般皎净:“好。”
识茵如释重负。
她微微仰头,像一只主动与主人亲近的猫儿一般,温热的唇瓣如落花轻柔,烙在他喉结上。
谢明庭轻嘶一声,揽在她腰上的手不禁一紧,攥着那不可一握的盈盈柳腰往上一撑,便将她送到了自己唇上,俯首吻住她额头。
随后是眉骨,随后是脸颊,随后是鼻尖……滚烫的薄唇辗转吻至红唇,或轻或重地啃噬,随后咬住那截丁香,细细含吮。
识茵颈后都麻了一片,她闭着眼,原本凛绷的半边面颊都渐渐舒展。
于是之后的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义兴郡墨蓝的天空中开始疏疏落落地绽开出几朵烟花。谢云谏刚刚结束商议接下来的军事商议回到府里,闻说哥哥去了识茵院中,便寻过来,打算告知他接下来的军事行动。
院中空无一人,时闻积雪折竹声,连云袅也不知去了何处,道旁庭灯里的火明明灭灭、昏暗幽昧,唯有房中燃着灯火,映得窗上橘黄光晕一片。
“哥……”
他急匆匆地走近房门,抬手欲敲,薄薄的一层门板来,却极清晰地传来女子轻轻细细的低泣声:“明郎……”
是识茵。
那声音带着鼻音,如小猫的低哼。又如轻柔的鸟羽扫过人的心房,酥酥痒痒。
谢云谏一愣,旋即又是兄长的声音传来,温柔低哑:“明郎在。”
她还是哭:“明郎……”
“明郎在。”
谢云谏抬起敲门的手都似被霜雪冻住,他僵硬地立着,感受着心脏处传来的绵而不绝的心跳,心间一黯,转过身快速步下庭阶。
次日,清晨。
谢明庭是被一阵爆竹声吵醒的,江南风俗,正月一日是三元之日也。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燃放爆竹,用来辟除山臊恶鬼。他这郡守府自然也不例外。
枕边的小娘子不过蹙了蹙柳眉继续睡,谢明庭一向浅眠,加之今日元日、习俗众多,还须往郡府主持会议,便动身更衣。
胸膛上、肩背上遍布指甲划出的白痕,连脸上也添了一道,两肩仍是酸涩着,似是被什么压过。他也不在意,取过搭在衣架上的衣裳一件件穿着。
身后,小娘子依然安静地熟睡,紧闭的眉眼透出一丝餍足和妩媚,薄绡似的寝衣被撑出山峦起伏的弧度,其下全是齿印。
“云谏昨夜回来了没有?”他走出去,问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陈砾。
侯爷一身都沁着夫人身上那阵淡雅的茉莉香,陈砾低着头不敢乱看:“回侯爷,二公子回来了,这会儿想是也起来了。”
昨日才打退了叛军的一场进攻,周玄英既留了他,想必是有军事行动的,云谏若回来,也一定会来找他告诉他。
但他却没能见到云谏,想必是……
谢明庭已然猜到,不自在地微变了脸色,动身往弟弟的院子去。
谢云谏住着的那间小院内,他果然已经起来了,却是同上次驱傩后的那次一样,是在收拾着行装。谢明庭走进去:“你要走?”
知道是他,谢云谏烦躁地皱了眉头:“你来做什么?”
“春宵苦短,你不在房中陪茵茵,又来消遣我?我这回可没空陪你比剑,自己请便吧!”
话一出口,连同谢云谏自己在内皆是愣住。谢云谏跺了下脚,又暗恨自己嘴贱。不都说了要放手了?还吃这飞醋干嘛?
昨儿经历了那般惊险的一遭,茵茵正是担惊受怕之际,会亲近哥哥也是情理之中。就算没有,她喜欢的是哥哥,和自己喜欢的人亲近,又轮得到他不高兴什么呢?
遂改口道:“茵茵腿上不是还有伤吗?你没事多陪陪她,少往我跟前凑。”
“我要走了,昨夜去找你你不方便,现在正好告诉你。”
“叛军退至了吴兴,我和玄英商议过,打算主动出击,攻下吴兴后兵分两路,我去姑苏,他去钱塘。”
“打仗非你所长,你又是义兴郡的父母官,就好好待在义兴。等我去打姑苏的时候,记得派水军从太湖过来支援我。”
原来不是要走。
谢明庭心下稍安,鼓励地在他肩上拍了拍:
“早日凯旋。”
谢云谏敷衍地颔首,提起行囊就要离开。走至门边,忽然道:“哥。”
他停在门边,并未回头:“你昨天说,如果你回不来,就把她托付给我,让她和我在一起,这是不对的。”
“她只喜欢你,她心里并没有我的位置,至于我,也不是你的替身和赝品,你没有资格替我们两个做决定。”
“我也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是对不起我,但我也从未真正怨恨过你,你不必再为过去的事自责,以后也不要再说这种话,不许再拿自己的生命作赌注。”
“她那么喜欢你,你不可以辜负她。就算是为了我,为了她,你也要好好地活着,明白吗?”
谢明庭心间微颤,竟说不出是何种感受。他眉宇微动:“阿弟……”
他想说几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会显得虚伪,应答则是残忍,但他昨日说这番话时绝非逢场作戏,他是真心想要牺牲自己,让弟弟能够得偿所愿,也能照顾好茵茵。
——自然,现在他也知道了这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诚如弟弟和识茵所说,他没有资格替他们两个做决定,也没有资格自以为是地“补偿”。
犹豫的间隙,谢云谏已经走了出去:“行了,少搞这些哭哭啼啼的,走了!”
正月十五的时候,王军攻陷了吴兴郡,解除义兴南面之围。随后分兵,周玄英南下,佯攻钱塘,谢云谏横渡太湖,打了姑苏郡一个措手不及。
他本凉州军出身,留守姑苏的叛军自以为他不善水战,草率轻敌,便将防守的重点放在了陆路。是夜星璀月璨,谢云谏率兵乘小舟隐匿在芦苇丛中,悄无声息地接近水寨,只待他一声令下,忽然火光冲天,发动奇袭。
整场战役获得大获全胜,因事发之时是深夜,叛军草率轻敌,正是香梦沉酣之际,谢云谏部宛如神兵天降,直将叛军吓破了胆。军神的威名也由此传遍江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