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江南的民歌《子夜四时歌》中的《春歌》,相传为晋时女子子夜所作,分别以春夏秋冬四季为主题,数量不等,内容多男女情爱。但此时唱来,倒也恰与窗外的春色相合。
歌声清泠缥缈,溪水溅玉的婉转悦耳。谢明庭一直静静地听着,直至她唱罢才开了口:“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茵茵这是在向郎君表情吗?”
识茵一噎,她只是借这歌唱春景,一时不察,倒将求欢的末句也唱出来了。一张色如粉荷的小脸霎时红成了五月的榴花。
她恨恨瞪他:“你想得美,我,我只不过听阿梨唱过几次觉得好听罢了。”
才,才不是同他表白。
她又不是义兴城那些百姓,爱他爱得无法自拔,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好,哪会动不动就说些甜言蜜语。
谢明庭没反驳,而是循着她的调子,以吴语娓娓唱道:
“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结千年。”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早上登上凉台,傍晚宿在兰池。我要乘着月色采下你这朵芙蓉花,夜夜怜惜你。
仰头看着桐树,桐花纷纷,可怜可爱。真希望上天永远不会降下霜雪,让梧子可以留存千年,我与你也能结千年之好。
深潭冰三尺,素雪覆盖千里。我对你的心像松柏坚贞不变,你对我的心又像什么呢?
这也是《子夜四时歌》,与她方才唱的那首《春歌》恰合为一个四季,又都是男女情爱之作。来江南日久,识茵自然能听懂。
心脏处都不受控制地漫开一阵热意,脸上也发起了烫。她在心里暗恼自己无用,又磕磕巴巴地追问:“你,你从何处学来的啊?”
总不能,总不能她不在的这半年多里,他也给别的女子唱过吧……
又忍不住腹诽,还“夜夜得怜子”呢!这么多晚上也没见他来真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砒.霜喝多了不行了……
“这本是江南民歌,义兴民间女子也多有唱的。耳濡目染,自然就会了。”谢明庭道。
又含笑看她,特意将末句再度重复了一遍:“茵茵,我心如松柏,卿情复何似?”
我的心像松柏坚贞不变,你的心又像什么呢?
这话像是在责怪她爱他比不上他爱她那么多一样,男子汉大丈夫,干什么总把情情爱爱挂在嘴边。识茵恼他捉弄,更恼他总这样黏黏糊糊的,这是在外面,又不是在内室……
她明眸微转,也用江南的歌辞来答他:“欢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侬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
这原也是江南的一曲民歌,只不过原句是女子是在说自己对情郎像是北极星一样千年不变,而情郎却像太阳,朝冬暮西,极易变心。她是故意把歌中的男女调换了,说自己才是那朝冬暮西的太阳。
谢明庭脸色微变,她仍浑然不觉,嗔恼地说道:“你别一天到晚得意忘形,以为我有多喜欢你一样……我,我又不是没别人可选。”
再这样胡说八道成天打趣她,她就,她就再也不要理他了!
“哦?”谢明庭敛了笑意,眸光微冷地落在她脸上,“那茵茵打算去找谁呢?云谏吗?”
识茵的回答却出乎意料:“干什么你又要扯到云谏,和我吵就和我吵,别总拉扯他。我,我去找楚世子总行了吧?”
这话一出,身边的空气都在急速降温,仿佛从炎炎夏日,径直变作了飞雪严冬。
谢明庭侧过脸来,那双在面对她时总是柔和如春波的眼此刻只有冰冻三尺的寒意。他冷笑了下,反问道:“是吗?”
“茵娘打算丢下我,又去找你的淮舟哥哥?”
识茵心里登时咯噔的一声。坏了。
玩笑开得过头了。
当初在东阳县时他就是因为她提起楚淮舟而突然暴怒,把身体里另外一个灵魂释放出来了。想起那人阴冷可怖的威胁,她忙解释:“开个玩笑嘛,谁让你先胡说八道的……我,我不会去找他的……”
但这并没有任何用处,男人目光冷冽又淡漠至极,偏是唇角似携着一缕笑:“为什么不去?”
“青梅竹马,郎情妾意,知根知底,自是良配。又哪里是我一个骗婚之人可以比得上的。”
那事分明是他自己理亏,如今竟还很委屈似的!他也真好意思说!识茵涨红了脸:“你,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是得寸进尺啊。”谢明庭平静看着她,“反正,就算答应了我,你也还是可以一脸轻松地说不喜欢我,说要去找楚淮舟。因为我曾经有错,所以你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玩弄我的感情,对不对?”
他语气不似说笑,识茵有些理亏,忙道:“你不要这么说,我,我只不过是随口说的……”
“这种事也是可以随口说的吗?”谢明庭反问道,“你不肯说喜欢我,却可以‘随口’说要去找楚淮舟。是不是你内心就是这么想的,才说得那般自然。”
“你总是这样。高兴了,就施舍我几句好听的话,不高兴了,就说不喜欢我、要走。喜欢二字在你口中就是如此轻贱吗?识茵,你究竟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呢?你以为的玩笑话,我会当真,我会难过,我会想是不是你其实根本不曾喜欢过我。”
“自然,这些你根本就不会想。因为爱得深又不被爱的人不是你,需要患得患失的人也不是你。”
他语气自嘲,唇角的笑极其悲凉。识茵心尖都跟着颤了一下。
他,他是这样想的吗?
她只是和他斗嘴,一时情急,说句玩笑话罢了,他怎就真以为她不要他了。
不过仔细想来,她既已决定接受他,和他好好过下去,总把不喜欢他挂在嘴边,也的确有些伤人……便放下汤圆儿,偎过去抱住他腰:“那我以后不说了。”
“我只是烦你才故意那么说的……以后都不会了。我怎么会舍得不要明郎呢。”
“你别这么想嘛。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我真的不会去找别人的,明郎……”
谢明庭还是不说话。
他承认方才的话有些上纲上线,但或许是他太患得患失,就算这些天两个人过得蜜里调油,他也忍不住会想,是不是一切又是骗他的?是不是哪天醒来她又会不见?就像是从前的很多次。
他已经失去过她一次,实在不能再承受一次失去的痛苦。所以,那种不喜欢他、要走的话,他是真的一字也听不得,就算是玩笑,也不行。
见他不理,识茵又爬去他双膝上跪坐着,可怜兮兮地前倾了身子,愈发亲密的姿势:“明郎……”
叫颈上系着的铃铛项圈衬着,真像只讨主人原谅的猫。
半晌,谢明庭终撇过脸来,淡淡瞥她:“总是这样,好一阵歹一阵的,就像只猫。”
识茵顺势道:“那猫猫知错了,明郎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猫猫这一回吧……”
猫猫。
谢明庭在心内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唇角愉悦地弯了弯。
真是个不错的名字。
那一抹愉悦恰被识茵捕捉到,心里又一阵狐疑。
他看起来也不生气啊……他是不是故意的?
金乌西坠,月色浸窗。船只平稳地行驶在月色朦胧的江面,船室中,二人灭烛就寝。
此时万籁俱寂,安静得时闻船下流水声。谢明庭正欲就寝,白日温顺了一日的汤圆儿却怎么也安静不下来,缩在小窝里,喵喵地哀嚎着,是在发.情。
他们养着这小家伙也有一年半了,知道春日容易萌情,这又不是在义兴,还能放它出去见母猫。谢明庭无法,只得起身,将汤圆儿抱去了另一间船室。
等回到卧房,正欲睡下,识茵却怯怯拉了拉他:“明郎……”
她那双眼,水波莹莹,在华烛流艳下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情意。谢明庭转瞬读懂,下榻欲去漱口。
她却拉住了他:“不,我不要这个……”
谢明庭微微疑惑:“不要?”
“不要。”她咬着指尖啜泣着,泪眼盈盈地望他,“你又不是太监,那种和跟太监作对食有什么区别?”
谢明庭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冷笑:“茵茵知道的还挺多。”
识茵也觉这话有些孟浪,微红了脸,躲在被子里借着红烛光暗暗地觑他。
说来有些羞耻,那种事,她还是有些想的。毕竟她又不是小寡妇,做什么要为难自己守活寡嘛……
今夜一大一小两只猫儿都在发情,谢明庭暗在心间纳罕,又轻捋起她丝绸制的裤腿,打量着那一节已卸去夹板、凝脂如玉的小腿:“你的腿好完了?”
那夹板三天前就卸去了,虽说日常起卧不成问题,但伤筋动骨一百天,他担心腿部剧烈的痉.挛会有碍她的伤,一直没有真正碰过她。
他分明是为她好,哪里晓得,这忘恩负义的猫猫竟一点儿也不领情,拐着法地骂他是太监。
连着白日提起楚淮舟那一次,实在是很欠收拾。
识茵还未料到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坐起来乖巧又开心地搂住他脖子:“好完了!明郎来检阅吧!”
“行吧。”他凉凉睨她一眼,“自己躺好。”
这厢,云梨已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她躺在榻上,听着船窗下沄沄的流水声,极突兀地红了眼。
已经三月了,连谢明庭都回京了,殿下那边始终没有消息,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不想跟着这两个人回京,她只想回会稽去。但殿下却始终没有派人来接她,
她又要怎么才能知道殿下的情况呢……这是公事,那姓谢的一定知道,但他那般厌恶自己,讨好他是没有用的,她还是只能去讨好顾识茵。
她也知道顾识茵怜惜她,但仅仅有怜惜却不够,她得让她真的将她当做妹妹,这样,做姐姐的帮妹妹一点儿小忙,又算什么呢?
今夜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做妹妹的,因做噩梦从睡梦中惊醒,哭着跑到姐姐房间去要跟姐姐一起睡,多么令人感动不是么?
她可是小孩子呢,顾识茵,不会怀疑的。
最好,她能搅得他们不合,她就能利用顾识茵达到殿下的目的了……
想到这里,云梨穿好衣裳,拿过案上的梅花纱面宫灯,朝主卧去。
那间屋子还亮着灯,伴随着距离的拉近,也能听到一点点女子支离破碎又压抑的泣声与轻微的门板晃动声。门窗上更映着两人交叠晃动的影子,云梨登时翻了个白眼。
真没想到,这两人平日看起来道貌岸然的,竟也玩得这么花。
她虽才十二岁,但自幼长在瓦舍,很小就知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是要做那种事的。此刻也见怪不怪,也并不打算退缩。
毕竟,她可是小孩子呢,贸然闯过去才显得更真,不是么?
……
房中,谢明庭已将识茵压在了门上,他从身后环住她,一只手攥着她的手高举过头顶不让她逃脱,另一只手则从颈侧穿过来,紧紧卡着她下颌骨不放,门板都因了两人的倾斜而微微摇晃。
他是在同她算白日和方才的帐。就这般擒着她,嘴上问:“猫猫知错了?”
被他这样压着,那一痕饱满只能紧紧贴着门板,硌得生疼。手臂也疼,下颌也疼,识茵艰难地啜泣道:“痛……”
他卡着她下颌的力道这才松缓了些,拂动她颈上铃铛,一阵清响。仍是重复追问:“猫猫知错了?”
好女不吃眼前亏,识茵含泪认错:“知错了……”
“那猫猫还要不要去找楚淮舟?要不要去找云郎?”
“不去了……猫猫从来都没有想着要去的。”
“那猫猫还要不要喜欢明郎?”
“喜欢的……猫猫从来都喜欢明郎……”
一连串的问题,对答流利,没有片刻犹豫,似乎一切发自内心。谢明庭只觉快活极了,脱口道:“那猫猫要不要给明郎生小猫?”
这话一出口,他却是清醒了过来。他并没有想过要孩子,但或许是此时情至浓时,竟也将尘世男女最朴素的愿望宣之于口。
但不仅他不愿,她也是不愿给他生孩子的。便有些忐忑,看向那张泪光莹莹的小脸儿,心脏砰砰跳动着,等着她的答案。
好在不久,他就等到了那个答案。小猫在他掌下哭哭噎噎地应道:“嗯……”
耳畔男人的呼吸都似沉浊了几分,暖融气息拂过她耳边滴着水珠的鬓发,激得识茵脑中一片盲音。
近来真似做梦一样。
他轻而易举就得到了她的许诺。她说她不会离开,她说她从来就只喜欢他,她那么乖顺地答应了给他生孩子……
他们已经相爱了,他把心毫无保留地给了她,再无退路。如果日后她再不要他,再抛下他一次,他只怕会立刻疯掉。
所以,不管日后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再放手。
烛光朦胧,暖艳的烛辉似将屋内无形的春夜寒气都染上几分橘黄色,气息的流动似也变得凝滞,呼吸困难。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一口气,心口都如浸在蜜糖里,松开她,将人调转过来欲吻:“那还乱不乱说话了?”
识茵后背抵着门扉,因长时间的呼吸稀薄脑子有些迷糊,她想也不想地道:“不说了,郎君比太监厉害……啊!”
突然的一声尖叫,如刀锋划过寂静的夜。偏是这时,门上传来云梨急切的拍打与哭声:“阿姐!识茵阿姐!”
作者有话说:
云梨:殿下呢?
谢庭庭:去做海贼王了。
dbq我本来想写剧情的,写着写着又谈恋爱去了,谈着谈着字数就好长好长,本来打算这章5500结果搞出来8500,555所以下章真的要走剧情了。本章50个红包,磕头谢罪。
第92章
◎还真是个讨厌的孩子◎
三人只隔了一层门板, 云梨拍打间,识茵背后的门板便剧烈晃动起来,霎时惊得情动全醒了。
伏在身上的男人却浑然不觉一般, 反压得更深了些, 汗涔涔的俊颜轻贴她同样汗湿的面颊, 声如魅惑:“不是在叫猫猫么?答应啊。”
“应她一声吧。要是不应,被她闯进来、瞧见猫猫这幅衣冠不整的样子可怎么好?猫猫只能给郎君看的……”
识茵两颊晕赧,发酸的腿都渐渐站立不稳,是先前的腿伤之故。她只能紧紧攥着他胸前凌乱的衣襟才不至于滑下去,啜泣着低道:“不可以欺负猫猫……”
小妇人双颊绯红, 鬓发汗湿,鼻尖缀着一两滴细密的汗珠,一双眼沄沄漾着烛光埋怨瞋他的样子, 实在可怜。
谢明庭的心一时都要化掉。
他将人扶好,谆谆善诱:“哪里是我在欺负你,不是你的好妹妹要打扰我们么?这般没有眼力见, 还真是个讨厌的孩子……”
像是应着他这一声,门上的拍打声瞬然增大了数倍:“阿姐!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