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阿弟有什么打算?”
流金夕阳下,谢明庭立在父亲的坟茔前,开门见山地问。
谢云谏看着那捧深蓝色的幽火:“我能有什么打算,赶紧娶房老婆生孩子完事呗。”
反正,他在这个家也是多余的。母亲有哥哥,哥哥也有识茵,京中人多眼杂,不适合再待在他们身边,陛下御赐的侯府也快竣工了,他没理由再留在家中。
再且,他留在哥哥身边一日,哥哥便因他愧疚一日,识茵也会不自在。他走,对他们三个人都好。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谢明庭神色微变。谢云谏不想让哥哥难堪,赶在他开口之前给了他台阶下:
“看陛下吧。”
“你我兄弟受国恩厚矣,陛下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如果没我什么事了,我还是回我的凉州。”
“倒是你,我的仗已经打完了,你的仗可是才刚刚开始。他们肯定会拿你和茵茵的事生事,不是现在,就是将来改制改到最为激烈的时候。你准备好了么?”
“我有什么可准备的。”谢明庭微微苦笑。
“流言是否成事,只在陛下的一念之间。我只是担心,茵茵她……”
他没说完,黑曜石般的眼中蕴满担忧。识茵最在意的就是这个了,之前不肯接受他,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畏惧他二人的关系会招来流言。
他们毕竟曾是伯媳,关系有悖人伦,不容于世俗。陛下要他改制,触犯的是世家大族的利益,届时,两人的事一定会被用来大做文章,从而中止改制。
“那你就好好和她商量。”谢云谏道,“她喜欢你,你和她好好说,她不会怪你的。”
话音未落,心里却是一阵苦涩。他有什么资格去掺和呢?茵茵喜欢的是哥哥,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远比茵茵和自己久,哪还用得着他来教哥哥和茵茵相处?
他再度自嘲笑了笑:“总之,你如实和她说就是了,不要隐瞒。”
“我先回去了。”背身牵马,再未看哥哥一眼。
谢明庭心念微滞,看着弟弟落寞离去的身影,心中亦涌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他守着父亲坟前的火烧尽,亦回到位于北邙山中的那处别院。夜幕渐蓝,炊烟已起,弟弟径直回了城,只留了识茵及一众奴仆。
“怎么现在才回来。”识茵正在窗下做针线,又嗔他道,“快去洗手,准备吃饭!”
夜里就寝,两人还是歇在从前的那间正房,博山炉里燃着浓郁的苏合香,香气袅袅,于珠箔银屏间缥缈如云雾,叫璀璨的烛光一照,更添几分热烈。
识茵有些睡不着,嗅着那甜腻的香气,心中似被几十把无形的刷子轻撩着心弦,思绪都似风中飘絮般不受控制起来,两条腿儿绞得紧紧的。
身边的男人却始终没什动静。她忍不住翻身过去,将身子偎进夫婿的怀里,一只手穿过他轻薄的寝衣,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他腹部那道只剩个疤痕的伤口。
谢明庭微微蹙眉,将她手拿出来:“别摸。”
她直觉今晚的他有心事,就连方才吃饭时也显得心不在焉。不禁抬起头:“明郎,你怎么了?”
谢明庭回过神,看清小娘子眼畔娇红怯怯,这才惊觉自己冷淡得过了头。
他先握着她手安抚地吻了吻,随后熟练地褪去女孩子绣着折枝花的寝衣,一面答:“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夏日特有的轻薄蚕丝被下,他压着脱得赤条条只剩半抹坠在身前的兜衣的女孩子,将今日的担心和日后可能会发生的事缓缓道来。粗粝指腹行走在嫩玉肌肤上激起阵阵颤栗,识茵咬着指头听罢,喘着气道:“这有什么呢。”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总归别人拿这个攻击过你好几次,又都失败,如今再拿我们的事说事儿,也不会有人信的。”
“你不怕?”谢明庭问。
她双手轻轻搂着他脖子,在他爱怜目光下,先点点头,又摇摇头:“怕是怕,但怕又有什么用呢?我既和明郎成了夫妻,就早想过会有那样一天的,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是不怕啊。明郎曾经说过,两个人在一起,总会遇见困难和阻碍,若是真心相爱,自该一起面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喜欢明郎,所以我愿意为了明郎去直面流言蜚语,只要和明郎在一起,就算事情真的爆出来,我也不怕的。反而我会庆幸,因为,我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再说了,再怎么难,还比得上上次义兴城下越王当着两军将士、几万人的面儿抖出来么。那次明郎都能处理好,我不怕的。”
她莞尔说着,眼中的光是比河汉更璀璨的灿然碧落,谢明庭看着烛光下那双羞涩却坚定的眼,心脏俱被浓烈的热意涨满。
那话他的确说过,是初去义兴的时候,城中正在闹二人的流言。她很害怕,他却还要强带着她去公开出席各种宴会。那时他就是这么说的,不是说好了爱他么,总要一起面对。
现在想来,这话是很自私很自私的,是他要强求她的喜欢,却要她来一起承担后果。更不会想到,她会记到现在。
他也知道她曾有多畏惧他们的事传出去,她和她不想重蹈母亲的覆辙,不想一辈子活在流言蜚语中,她厌恶他们这种不融于世俗的关系……但现在,她说她喜欢他,她愿意和他一起面对。
她是这般温柔勇敢的女孩子,既答应了他,便能抛去一切顾虑和畏怯来爱他。他又何德何能,能得到她的喜欢呢?
“怎么啦?”他久不说话,也不动,识茵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轻轻在他腰间掐了掐,“被我感动得要哭了?”
“没什么。”谢明庭回过神,目光仍有些恍惚。
只是觉得很对不起她,如果不是他的一厢情愿,她原本不必牺牲自己的名声。
他低下头,满心的柔情与愧疚都化作深深的一个吻,大手在那凝脂似的肌肤上或轻或重地揉着,将她身上最后一件衣裳彻底脱落。
这座小院子有他们最初的甜蜜回忆,许是在回忆的加持下,两人今夜格外容易动情。他吻着她滚烫的脸颊:“猫猫今晚是怎么了?好生热情。”
“……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觉得好喜欢好喜欢郎君啊……”识茵迷迷糊糊地说,又翻起身,“呜……猫猫要自己来……”
……
房中的红烛一直燃到了底,似陷入沉睡,明月的银灰又洒进来,温柔照在人影晃动的青帷之上,汩汩如水。
此夜万籁俱静,鸟雀的清鸣与夏虫的低语都在春夜和煦的风声中交织为一曲昏礼的贺曲。檐角风铃清唱,窗树呜呜低咽,榻底仍有幽幽的哭声传来,掩盖在喘息声下,到最后也如那熄灭的烛苗一样,彻底沉寂。
作者有话说:
这是16的更新,晚上还有一章!
第95章
◎“所以,你会告诉她么?”◎
四月中旬, 女帝在朝会上正式颁布人事任命,奖赏平定叛乱的诸位功臣。
谢云谏原就军功卓著,为正二品, 然一品官职大多是虚封, 是以他虽再立军功, 已然无可晋封。女帝便将其食邑加封至一千户,以表皇恩浩荡。谢云谏再三推辞不受,也无改赏赐。
至于谢明庭,则为尚书丞,身为尚书台的副官, 辅佐周玄英全力开展江南土地改制之事。
从四品的大理寺卿,再到五品的郡守、正二品的尚书丞,明眼人都知道他的这次晋升非关平叛, 而是一早就是陛下铺好的路。
宦官将旨意宣罢,金碧辉煌的大殿内雅雀无声,谢明庭跪在水泥金砖的地板上, 沉声道:“臣受命,谢主隆恩。”
说着,他将双手举过头顶, 预备接旨。殿内却突然响起反对声:
“陛下, 臣不同意。”
是周玄英。
殿内诸臣纷纷侧目,他看也没看地上跪着的谢明庭一眼, 出列奏对:“陛下,谢有思私德有亏, 不足为天下表率, 更不适合坐这个位置!烦请陛下收回旨意, 换个人来做臣的副手。”
金阶龙椅之上, 女帝怫然不悦:“你说话可要有证据,有思人品贵重,为官清正,在义兴任上,发展民生,抵抗叛军,所作所为全天下人都看在眼里,如何私德有亏?”
“臣自然有证据。”周玄英眉目坚毅,顶着君主的怒气继续说了下去,“近来城中颇有流言,正是关乎我们这位尚书丞的。臣听闻——他如今的妻子苏氏并非明媒正娶,而是强占的其弟弟的妻子、夫人顾氏。是他设计将顾氏假死,偷天换日,瞒过我们所有人,却将弟弟的妻子摇身一变、变成了他的夫人。如此罔顾人伦,强占弟妻,难道算不上私德有亏么?!”
这话一出口,殿内立时掀起了轩然大波。众人纵使都多多少少听说过这流言,但流言终究只是流言,楚国公怎么拿到朝堂上来说?
更为重要的却是他的态度,满朝皆知谢明庭是陛下的心腹,就算这流言是真,陛下也一定会压下去的,可楚国公怎么还公然和陛下唱反调呢?
人群之中,高耀也微微疑惑,向周玄英看去。
他们从前便认为楚国公与女帝有隙,三番五次想拉拢他,后来才明了他是女帝最忠实的狗,那些看似离经叛道、处处与女帝重用的大臣唱反调的行为,或是为了引起女帝对他的重视,或是为了配合女帝唱黑脸。
但今日看起来,却不像……
谢云谏已然吓破了胆,慌忙出列:“陛下!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吾妻已死,无论如何不该扰她魂灵,楚国公为何要说我家长嫂原是我妻子?这简直有损吾妻清名。”
嬴怀瑜也是心内微微窝火。
她知道周玄英是想配合她,主动提起流言,让她可以顺势压下去,这样那些想拿这事做文章之人便无计可施。
但他不知道此事还有顾识茵这个变数,如今流言是可以压下去,他日若是爆出来,自己就不再有台阶可下,必得严惩谢氏兄弟的欺君之罪!
她只得压下怒气,向立在阶下另一队大臣之首的封思远投去视线。封思远立刻会意,执笏而出:“陛下,臣认为此事并非为真。”
“国公所说的流言,臣也有所耳闻,但这流言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是在谢有思刚回来便出现了,未免太过巧合。”
“臣更听说,这样的流言在去年叛军攻打义兴城时也曾被越王放出来,试图动摇我军军心。如今却再一次在京中出现,可见是有人在背后操纵舆论,诋毁国之忠臣。还望陛下明察!”
他既扯出越王来,便等同于将这条流言与叛军扯上了关系,众人无论如何也不敢附和。周玄英冷笑:“哦?宋国公的意思,是这消息是我传出去的了?”
“下臣不敢。只是楚国公一心为国事,在这些小事上一时不察被人利用也是有的。”一向在楚国公面前伏低做小的宋国公一改常态,反唇相讥。
人群之中,高耀与一干高家门生都微变了脸色,唯独谢明庭面无表情,淡漠得仿佛是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
一时又有诸多大臣为谢明庭说话,请求严惩在背后传播流言之人。女帝便顺势道:“宋国公此言有理。”
“此事太过蹊跷,必定是有叛军余党在背后操纵舆论,诋毁国之忠臣,事情就交给京兆府,给朕细细地查。务必要查出来余党是谁。”
“楚卿。”
她朝殿中唤道,立时有青年官员出列:“臣在。”
“事情就交给你来办,彻底查清之前,任何人不得再传播此类言论。违者,斩!”
女帝一锤定音,就此为这流言的性质定了性,谢明庭与那官员一道谢恩,接了各自的旨意。
察觉那人目光炯然如火,又不禁抬眸望去。
旋即却是微微一愕——新任的京兆府尹,是承恩伯世子,楚淮舟。
*
散朝之后,女帝回了寝殿徽猷殿,独留了谢明庭商议政事。
“知道朕为什么叫你来么?”她开门见山地道。
谢明庭沉默了一息,答非所问:“陛下不该让臣来主持新法。”
“诚如楚国公所言,臣是有污点的人,新法的主持者,臣并不适合这个位置,早晚,会为陛下招来诘难。”
“朕知道。”嬴怀瑜道。
“可是有思,这件事只有你能做。那份万言书是你写的,有关新法的全部设想与构思都是你的,你又在义兴亲身实践过,没有人比你更合适。再者,说句难听的话,朕也是要用你为饵,让那些奸人自己跳出来。你,不会埋怨朕吧?”
女帝目光温和,落在脸上时却如刀锋冰冷。谢明庭微微低眸:“臣不敢。”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而于臣言,陛下肯将吾妇给臣,便是天大的恩德。无论陛下要臣做什么,臣都会肝脑涂地,以报陛下之恩。”
不该是知遇之恩么?女帝在心内自嘲一笑。
看起来,自己再怎么对他用心栽培,费尽心思将他扶到人臣之极的位置,在他心里怕也比不过默认了顾识茵归于他的“恩情”。
可那又哪里是恩情,他们这对君臣彼此都心知肚明,那是威胁,是胁迫。
神色却也和缓了些,女帝难得地纡尊降贵地安抚他:“你放心,你和你夫人的事,也算朕一手酿成。你在那个位置好好干就是了,其它的事,都交给朕。不管发生什么,朕总会护着你的。”
“朕不会是秦惠文王,你也不会是商鞅。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事,朕不会做。”
话既说至这个份上,再拒绝就成了不知好歹。谢明庭没再坚持,只道:“臣有一事,斗胆想问陛下。”
“你说。”
“楚淮舟,何时成了京兆尹。”
他难得主动问起旁事,一开口却是有关新任京兆尹。女帝微微疑惑,道:
“是封家舅舅举荐的,正好,他在东阳县干得不错,三年期满,朕就召他回京了,让他主管京畿诸事。”
“怎么了?是有什么顾虑吗?”
“没什么。”谢明庭摇头,顿一顿,声如玉漏清鸣,低低地应,“楚兄知道我与茵茵的事。”
随后,便将东阳县发生的事捡紧要之处说了。
这样?嬴怀瑜微微蹙眉。
如此说来倒也是个祸患,但楚淮舟人品尚可,她还信得过。便安慰他:“没事的,淮舟很识大体,对你的新法也很支持,不会因私废公。”
“但还有一件事,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这话说来已然奇怪,谢明庭疑惑抬首,心跳不知何故而变得疾快。
女帝轻轻拊掌,立时便有女官奉着盛着卷宗的托盘进来,她示意女官将卷宗拿给谢明庭:“你自己看吧。”
谢明庭奉双手接过,展开卷宗看了起来,不过片刻便疑惑抬目:“这案子臣知道,陛下为何此时重提?”
女帝却坚持:“你看完再说。”
他只得看了下去,是闻喜县主杀害识茵母亲的那桩案子,却比原先的卷宗更加详细,且添了许多从前不曾见过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