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得她还以为与她投缘, 以为父母俱亡、又无兄弟的自己终于有了一个乖巧黏人的妹妹, 却原来, 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事到如今, 她已没有心情去想云梨当初的动机,她只是失望地看着云梨:“你错了。”
“没有人害死了他,越王身为皇室宗亲,既食君王俸禄,享受万民奉养,便该为国藩篱、效忠朝廷。可他反倒掀起叛乱,行祸江南,致使百姓遭殃,竹帛不足书其恶。这本就是自取灭亡。”
“杀越王者越王也,非朝廷也。你怎么能把他的死怪罪到我们头上?”
“我不管!”云梨激动地反驳,“什么家国大事我都不懂,我只知道他是个好人,是世上对阿梨最好的人!既是谢明庭的弟弟杀了殿下,我就要杀他,为殿下报仇!”
如此的不可理喻,识茵也忍不住激动起来:“那你如此处心积虑地接近我们,为什么不把我也一起杀了?”
云梨恨恨瞪着她,却未答言。这时,谢明庭走了进来:“你以为,她不曾想过杀你吗?”
小姑娘脸色一变,识茵则焦急地看向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明庭摇摇头道:“终究还是小孩子,沉不住气,鱼钩一放你就咬饵了,还真是没意思。”
“不过也正因为是小孩子,你才能骗到她,她会相信你,是因为她心善,你以为你做的事当真完美无瑕吗?当初照顾她的林氏我都已叫到了广陵,你以为,我当真不知道她的腿当初是怎么断的?”
话至末句,陡然转厉。云梨原就没有狡辩的心思,此时既被翻出前事,心理的防线彻底崩塌。她哭着道:“是!是我害的!我原想让她摔死在地窖,谁知道她自己命大,竟被林氏她们救活过来!”
“我就是故意的,你们想怎么样?你们杀了我吧!让我去见殿下!”
她承认得痛快,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却连看识茵的勇气都没有,眼泪簌簌而落。
一旁的识茵早已愣在原地,一颗心都似碎成了齑粉。谢明庭则冷笑:“放心。你不会死。”
“满十一了么?就算满了,没满十五,犯的又是谋杀杀人未遂罪,也还判不了死刑。”
“你只可能是,在监狱里关到老,在你肚子上掏个洞,早上把肠子掏出来,晚上又塞回去,缝好,第二天继续。”
他语气轻淡,就着她昨夜编出来的噩梦娓娓道来,云梨“哇”的一声干呕起来,身如斗筛。
“带走。”谢明庭神色冷然地说道。
一时云袅二人便押着云梨下去,另寻船室关押。而她脸色惨败,不哭也不闹,也未再看识茵一眼。
识茵脸色黯淡,转身往房间去。谢明庭知她心情不好,轻揽着她回了房间:“你不必为这种人难过。”
“我派去会稽的人已经打探过了,她一开始处心积虑地接近你,是因为把你当作越王掳回来的妾室,所以才想害你。”
“她不是第一回 这样做了,以往当地的大族送给嬴彻许多美姬,没一个留下来,都是被她暗中挤兑走。那孩子生性就是个喂不饱的白眼狼,接近你也是别有目的,你又何必为此难过呢?”
识茵看着丈夫担忧的脸,想起方才他告诫自己时自己还曾怪他对云梨太苛刻,心内一时羞愧。
“对不起……”她嗫嚅着唇道,“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她是个小孩子,以为人之初,性本善……”
谢明庭将她鬓边垂落的一缕耳发别去耳后,轻叹着道:“但荀子也曾有言,人之初,性本恶。是要靠后天的学习才会改变原本恶的品行。”
“她自小就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长歪是意料之中的事。你也不必太过自责。况且你有什么错呢?你只是同情弱小罢了,这恰恰是世人眼中美好的品德不是么?”
其实,深层次的原因他也能想到。她自小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地长在伯母家中,自然是渴望亲情温暖的。否则,也不会在入府之初那般轻而易举地被母亲拿捏住,只因她认定母亲对她好而已……
这真是个可怜的女孩子。
谢明庭心中柔情一片,伸手将人揽入怀中,薄唇安慰地轻吻她额发。
怀中的女孩子却突然抬起了脸。
“明郎。”她眼中明光湛湛,像是浮着点点星光,“你不要再吃那药了,我们要个孩子吧。”
谢明庭微微一愕:“你想要孩子?”
她点点头:“……听说会很疼,还可能会死,可我想要……”
想要一个孩子,与她有血缘上的牵绊,让她不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再且,夫妻双方总要有了孩子,有了共同的牵绊,才会成为真正的一家人不是么?
“再说了,你不也想要么?”想起昨夜情浓时他伏在耳边的问话,识茵又微微红了脸。
谢明庭一时无言。
昨夜一时昏头昏脑他才问了那话,得她应答虽高兴,实则也并不想要子嗣。一来母亲就是因生他时难产险些去了半条命才如此厌恶他,他很清楚生育对于女子身体的损害。
二则,就是他自己的问题。一方面,他体内还住着另一个人,不知道会不会对他的孩子有所影响。另一方面,他原就是个感情凉薄之人,就只对识茵和弟弟有些感情。他又能做好这个父亲么?
“等你把身子养好些吧。”谢明庭勉强笑了笑,“我……我们还年轻,不急。”
“那你不要吃那药了……”识茵搂住他腰,娇娇地说道,“大夫上回就说了,你那时候头痛总不好,就是因为之前砒.霜吃多了。”
“所以不要吃了,那对身体不好的。我们顺其自然就是了,明郎……”
她抱着他脖子撒起娇来,声音甜腻得可以滴出水,“好不好嘛。”
从前他不喝药就不让他碰,现在又不许他吃药,谢明庭简直要怀疑,她只是想要他当她孩子的父亲罢了。
他凉凉睨她一眼,伸手将她抱得更稳了些,却是斩钉截铁地两个字:“不好。”
“你现在还小,不宜生育。我可以不喝那药,但不碰你就行了,若是你口中的‘顺其自然’,那还是有怀孕的风险。”
“那怎么行。”她脱口拒绝,对上男人似看穿一切的视线,两颊晕赧,低眉羞怯地说,“我,我又不是小寡妇……”
说来也奇怪,从前她虽也能从这种事中得到欢愉,但因了他的逼迫,内心始终是不情愿的,近来却不知为什么,她并不抗拒和他亲密。
他们毕竟是夫妻,这种事,合情合理。横竖滋味不错,有男人可享受干嘛不享受呢?
猫猫又贪吃,又不听话。谢明庭心下无奈,屈指刮了刮她鼻尖:“嗯,不是小寡妇,是……”
他忽然止了声,薄唇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完了剩下三个字。识茵的脸颊霎时红到了脖子根。
她磕磕绊绊地说:“那,那也只是明郎一个人的……”
不然呢?她还想和旁人做不成?
谢明庭在心间冷笑,捏一捏她小下巴,俯首吻了上去。
*
半个月后,画舫平安抵达洛阳运河码头。
谢云谏跟随王军左右,还未返程,是武威郡主亲自来接的。识茵被夫婿扶着从艞板上下来,屈身一福:“母亲。”
快两年未见,武威郡主容貌依旧,身着大红色齐胸襦裙,宫裙袅娜,十分郑重。她神色和蔼:“好了,回来就好,母亲可一直盼着你们呢。”
她身后除却那些心腹嬷嬷,随侍的丫鬟们却是全换了新的。谢明庭神色淡漠,亦向母亲行礼。武威郡主却是看也没看他一眼,只关切地望着识茵:“茵茵路上累了吧?可晕船吗?咱们先回家去。”
这是在外面,就算是做给外人看识茵也不能拂了婆母好意,她微微一笑:“谢谢母亲关心,儿不累。”
又主动上前挽住了婆母:“儿扶您。”
婆媳二人,算是从两年前骗婚事败露后首次达成了表面上的休战,有说有笑地登了早已停候在码头边的马车。谢明庭在后面瞧见,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一直以来,受委屈的都是茵茵,甚至母亲曾经那样伤她,眼下,她仍愿意为了他与母亲和解。
他从前怎会觉得她无情的?她分明是世上最心软最宽宏的小娘子……
这时,识茵已先扶了婆母进车,停在车辕边,忽地回头望了他一眼,眼波盈盈,欲说还休。
谢明庭知晓她是问云梨的处置,微微颔首以示放心。待家中的马车离开后,命陈砾将一直关押在船上的云梨带出来,送去了京兆府羁押候审。
……
回到侯府,识茵被送回了鹿鸣院,阖府上下只称苏夫人,算是正式以谢家长媳、陈留侯夫人的身份生活了。
府中的丫鬟仆役几乎全换了新的,除却武威郡主的心腹,极少再有人知晓这座大宅院里曾经发生过什么。而武威郡主治家甚严,过去的那些奴仆也不知被她送去了哪里,总之京城此刻风平浪静,暂未翻出什么风言风语。
唯一麻烦了点的事则是识茵曾以次媳身份参加过宫中的宴会,不少贵妇都见过她,暂时是不能出去抛头露面了。
趁着小两口安顿的时候,武威郡主又将云袅同另一个一直服侍的丫鬟叫进了临光院。
“怎么样?你们夫人有孕了没有?”武威郡主的脸上满是关怀。
可这份关心却不是向着侯爷和夫人,而是着急抱孙子。云袅心下并不是很舒服,却也只得如实地答:“……前年二公子追来义兴后夫人和侯爷就一直是分房睡的,直到前不久回来时才重归于好,于今还不过一个月,自是,自是不知道的。”
真是个废物,温香软玉在怀他也忍得下去?武威郡主心里一阵窝火。
又急切追问:“那他还在用那药没有?”
“好像是,是在用……”云袅犹豫了下,还是如实相告,“其实夫人是愿意的,不过侯爷的意思,是觉得夫人年纪还小生育不安全,这几年都不打算要孩子了。”
这个逆子!十八岁了小什么小,难道他还真打算一辈子不生么?!
武威郡主顿时火冒三丈:“回去传我的命令,让他不许再用那药!鸠占鹊巢又不下蛋,他几个意思?大不了,大不了就将茵茵还给麟儿!反正麟儿也要回来了!”
她怒火攻心,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涨得脸红脖子粗。秦嬷嬷忙上来替她顺着背:“郡主息怒,郡主息怒……”
“这话怎么能对侯爷说呢,难道妻子也可以换来换去么?侯爷只是怜惜夫人,未必不愿意生育……”
她意在提醒,郡主未免操之过急。武威郡主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只得拿话掩盖:“他现在翅膀硬了,连我的话也不听了,我看他就是故意跟我作对才这么说呢!”
“可我难道是想害他们么?他今年也不小了,本来成婚就成得晚,现在两年过去,岁数一大把了,茵丫头肚子里也没一点儿消息,那药又伤身得很,我这做母亲的能不急吗?”
“回去吧。”她尴尬地对云袅道,“后面这话,就不要说了。”
离开临光院后,云袅又回到鹿鸣苑,径直去见了识茵。
她将一番对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识茵,又忿忿地为她打抱不平:“贵主也真是的,您一回来,她什么也不问,就只问有没有怀孕的事,好像娶您进来就只为了传宗接代一样……”
父母子女,尊卑有别。识茵微变了脸色:“云袅,慎言。”
云袅眸色一暗:“奴婢知道奴婢不该以下犯上,奴婢只是气不过。把您还给二公子,您听听,这是婆母应该说的话么?”
她一开始就是被郡主派来夫人身边伺候的,但人心都是肉长的,郡主只拿她们这些奴婢当鞋底的泥来看待,然夫人温柔又和善,待她也没什么架子,哪怕她从前跟着郡主和侯爷做了许多伤害夫人的事夫人也全然没有计较,又怎能叫她不偏向夫人呢?
识茵也有些困惑。
如云袅所言,武威郡主对她的态度实在奇怪。从她入府开始,武威郡主就一直想促成她和谢明庭圆房,彼时尚能理解是急于为云谏延续香火,但现在都知道了云谏没死,为何还是如此着急呢?
如果只是为了抱孙子,她也未必非得要自己来生,当初往谢明庭房中直接塞人也是一样,反正她那么会下药……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白鸽:名侦探谢庭庭,到底是为什么呢?
谢庭庭:……
第94章
◎若是真心相爱,自该一起面对◎
四月, 谢云谏亦跟随王军班师回朝。
自永贞三年追哥哥出京,他离开京师已有一年半,如今归家, 武威郡主喜不自胜。待他复命回府, 亲自带了长子长媳去了门口替他接风洗尘。
“瘦了, 也黑了。”郡主扯着他一只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眼中脸上是全然不同于面对长子时的心疼。
“听说你跟玄英清剿叛军去了,母亲担心得不知怎么办才好,那几日每日每夜都睡不着觉,还好是平安归来了!”
又埋怨长子:“你哥也真是的, 听说在义兴的时候,什么脏活苦活都让你来干,还让你去替人修水车?真是半点也不知道要心疼弟弟!”
郡主原不是唠叨的人, 然疼爱的幼子离家日久自然想念,话也就多了些。谢云谏神色却淡:“多谢母亲,不过儿去京久矣, 也很想念父亲,想先去北邙给父亲烧烧纸。”
幼子的冷淡溢于言表,武威郡主愣了一下:“那鹤奴和茵茵也去。”
她拉过谢明庭和愣住的识茵:“去吧, 你们三个一块儿去给父亲烧烧纸吧, 今晚就不用回来了。”
一时三人登车离府,武威郡主仍立在门边, 看着远去的儿女们,幽幽叹道:“麟儿还在怨我。”
自两年前得知了妻子被占的真相, 麟儿对她, 就再不复从前的亲热。武威郡主知道他心内有气, 但既闻说他已经原谅了哥哥, 便料想应当释怀了才是,不曾想他对自己却如此冷淡!
“可其实我是帮了他啊,如果真的是他,以后痛苦的就会是他了。”武威郡主喃喃说。
顿一顿,又似说服自己:“对,他会感谢我的,不是他娶的顾识茵,他只会感到庆幸。”
一旁的秦嬷嬷欲言又止,不知该说什么好,武威郡主又回过头来:“对了,让那边在茵茵饭菜里加点助兴的东西,最好是一晚上都停不下来那种,正好也让那人好好听听,她女儿在床.上是有多浪。”
秦嬷嬷有些担忧:“又用药么?可,大公子会不会察觉出来?”
“做隐蔽点不就行了。”武威郡主不耐烦地说,“就用媱草,这东西只对女子有效,量别放多了。还有暖情的香,都给点上。”
“茵茵啊茵茵,你的肚子可要争点气。”她抚着腕上一串骨串项链,幽幽地说,“为了这一天,母亲已经等了十二年了,你可不要让母亲失望。”
*
到达北邙山时已是日暮,日暮风吹,叶落依枝。三人在老陈留侯谢浔的墓前扫过墓,因兄弟俩有话要说,谢明庭便让陈砾和云袅先送识茵回去,谢云谏亦派了谢疾和谢徐两兄弟跟随护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