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回义兴,举城欢庆。
那谢小侯爷是他们使君的亲弟弟,这一年来,常常随着使君跑上跑下,春耕修水车,秋收修谷砻,瞧上去极温善可亲、平易近人的一个人,竟是比肩卫霍的战神,自己还曾见过,还有比这更激动人心的么?!
长江之上,来自荆州的楚王军队也沿着长江东下,顺利抵达建康,将南下收复吴郡,与姑苏的谢云谏部会合,叛军的溃败已成摧枯拉朽之势。
也就是这个时候,周玄英派遣的先头部队出其不意地绕过钱塘,直抵会稽,郡中那些原本暗中支持越王的士族眼看越王大势已去,赶在越王退回会稽之前反水开了城门,王军顺利攻破越王府,绑了府中留守的一干越王的奴仆,送到了周玄英军中。
……
仲春的夜里还有些冷,钱塘郡城外的王军大营内,周玄英所在的那间中军王帐还燃着篝火,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押解着一队囚犯进入帐中。
周玄英正在灯下看谢云谏发来的军报,闻得手下禀报,也只淡淡扫了眼底下跪着的人马:
“这就是他府上的所谓人质?”
那些人里,有越王幼时的乳娘、服侍过他生母云太妃的宫人仆役,还有他府上的管家,总之乌泱泱一群人,并没一个过得去的人质,也审问不出半点有用的线索。
当目及人群里跪着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时,又皱起了眉: “这么小?”
真看不出来,嬴彻年纪一大把既不娶妻纳妾,也不养小厮,喜欢的竟是这一口?
那女孩子正是云梨。
众人都只垂头丧气地低着头,面色灰败。唯她一直小声啜泣着,肩膀一颤一颤哭得十分伤心。
殿下这阵子做的事,她虽然知道不是很清楚,但,眼下连自己都被抓到了这里,殿下口中的那件大事定然是失败了……
殿下又去了哪儿?为何不来救她……
一行人遂被关押起来,审来审去也没审出半点有用的线索。越王生母已逝,既无妻妾,也无子女,若说这群人里唯一与他感情深厚、可以做人质的,也就是那个叫云梨的小姑娘了。
原来,越王的生母云太妃,原是太上皇之母、先帝的苏皇后宫中的婢女,原本是要被送给太上皇的,因太上皇不愿,而先帝醉酒一夜荒唐,这才有了越王。
云太妃并不受宠,入宫前在家乡也原有一个情郎,后来云太妃青春守寡,情郎入宫做侍卫,两人旧情复燃,不久云氏生下一个女儿,不敢养在宫中,遂送去越王身边,只言是越王乳母的女儿。
“……这女孩子在越王身边养到八九岁,后来被人告发,太上皇后虽有心赦免,但不知怎么的,小姑娘竟意外落水死掉了。而云太妃认定是天家要她们死,不久也因惊惧过度郁郁而终。”
“三年后——也就是两年之前,越王有次乔装去了广陵的瓦舍听戏,正巧撞见有位客人对一八九岁的女童施暴,遂将这小戏子救下,带回会稽,以兄妹相称……”
帐中,周玄英端坐案旁,把玩着羽箭默不作声地听完了侍卫的禀报。
上一辈的恩怨,他原是不知道的。这故事里也并没有嬴彻本人对于母亲妹妹之死的态度,然从他将云梨一个小戏子视作亲妹的态度来看,他对妹妹母亲的死,只怕从来就没释怀过。
以此推之,他对朝廷心怀怨恨,说不定也有此因。
侍卫禀报完毕,又问起他对云梨的处置。周玄英将羽箭往桌上一搁,挑挑眉道:“算了吧。”
“嬴彻是个大逆不道的畜牲,唯独在这件事上还算有些人性。既是小孩子,也没卷进他的叛乱里,就先送回义兴,让谢明庭安置。”
他看得出来,这女孩子对于嬴彻意义非凡,或可为人质要挟嬴彻。
但他终究没有嬴彻那般下作,又是代表朝廷平叛的,自不能像他一样拿着妇孺去攻城。
那女孩子也是个苦命人,就送去义兴的慈幼坊安置,唯愿她还没被越王带偏,日后还能走上正轨。
……
却说会稽陷落的消息不日便传去了越王军中,初听到这个消息,嬴彻近乎崩溃。
“一群废物!我养你们何用!连个小姑娘都护不住!”
他暴怒地擒住前来传信的斥候的领子,似一头贲张的雄狮,仿佛更令他在意的不是老巢的被占,而是云梨的生死。那人忙求起饶来:“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啊!”
好在越王暴怒过后,理智也暂回脑中,他心急如焚地问:“那阿梨现在去了何处?!”
“属下不知,眼下,应当还在周玄英军中……”
周玄英……
越王重重一拳砸在桌上,怒气将面庞都撕扯得扭曲。
说起来,皇兄还真是好眼光,给女儿挑的这两个女婿,一文一武,安定天下。
周玄英其人,狡黠得就像凉州沙漠里的狐狸。排兵布阵,出神入化,还曾几次在夜间搞偷袭,搞得他们疲惫不堪,也误以为他们的重心在钱塘而非姑苏,从而被谢云谏占了便宜!
姑苏一丢,会稽城的那些软骨头就吓破了胆,慌不择路地拿阿梨向周玄英表忠心!
眼下,阿梨是暂时救不得了,但他不好过,周玄英和谢氏兄弟也别想好过!
嬴彻眼珠子一转,突然有了主意。
“去!给高老头子写信。”
“一,叫他伪造与周玄英往来的书信,留着日后用。二么,现在就去荥阳把闻喜县主找来,问她想不想报当年替武威郡主顶罪的仇!”
差点忘了,他手里,可是还捏着一个重磅的秘密。这个秘密,足够对付嬴怀瑜了。
她扶持谢明庭,为的是在全国开展他的那个劳什子土地改制,跟世家大族作对,早晚是会将他召回京中重用的。那么,主持新法改制的长官自己就是个知法犯法的伪君子,又如何能让天下人服众?
嬴怀瑜若保他,则是人心向背,他届时东山再起,自可一呼百应。不保,便失其党羽,也是对朝廷的重大打击。
至于届时如何让这件事彻彻底底地翻出水面,就还需要一个人了——他会让顾识茵,成为他手里最好的利剑!
作者有话说:
修狗:你吃了吗?
谢庭庭:吃了,但没完全吃。
小剧场2:
修狗:打仗是我们男人的事,为什么把茵茵卷进来?!你难道不曾有妻子母亲么?
越王:不好意思,我还真的没老婆没妈。
一个月后
越王:打仗是我们男人的事,为什么把阿梨卷进来?!她只是个小孩子!
小周:滚犊子!
555顶锅盖逃跑,等12号过后白鹭会努力多更的!!再也不鸽!
第90章
◎“姐夫”◎
三日后, 云梨等人被送回义兴,交由谢明庭看管。
云梨被周玄英手下士兵送往城西的慈幼庄,其余人质则送回城中牢狱看押。
因了上回识茵被绑的事, 慈幼庄此时也是官军拱卫, 那些孩子与管事后来在地窖里找到, 所幸不曾受到伤害,此刻,又恢复了往日的欢声笑语。
负责押解云梨的士兵将马车停在庄下,一掀帘子:“到了。”
车中,那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正缩在车角掉眼泪, 闻言怯怯抬了眸来,眼中饱含泪水,当真梨花带雨。
她这一路都很乖顺, 士兵便也没发火,耐心地劝解她:“小姑娘,我们国公肯放了你已是大发善心了, 原本以你主子做的事,你是要被杀头的。也就看你是个小孩子,少不经事才被叛贼蒙骗, 别人都被送去关了起来, 就你被送到这儿,好吃好喝地招待着, 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喏,就是在这座庄子, 上回嬴彻那狗贼还设计将郡守顾夫人掳去, 害她吃了好大一番苦。眼下谢使君也不曾迁怒到你, 已经是网开一面了。你还犟什么呢?”
“顾夫人?”云梨懵懵地重复出声。
她一瞬明白过来那被离奇带进王府又被带走的蠢女人是何身份, 忙朝对方磕起头来:“官爷,官爷,求您让我去见见顾夫人吧。”
“我,我是顾夫人的妹妹,求您让我见见她。我想求她把我关到牢里去,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儿……”
她哭起来,小女孩的声线十分嘈杂。士兵满腹疑惑。
没听说顾夫人有什么姊妹啊……
有也不该是这越王府的小戏子吧?
思来想去,还是差了个人去到城里,将事情告知识茵。
“云梨?”
初听到这个消息,识茵十分震惊,“她怎么会来义兴?”
管事便将楚国公攻破越王府的事说了,言云梨是作为俘虏,才被送到义兴安置。识茵道:“那我现在就过去。”
“罢了罢了夫人。”管事忙制止,“老朽差人把人送来便是,您的腿还没好全呢!”
实则她有腿伤是一回事,实际原因却是她上回在慈幼庄被掳的事。上回使君发了好大的火,后来叛军拿夫人攻城,使君无视个人安危也要换回夫人,可见夫人之于使君的重要性!他们哪敢再让夫人有任何闪失!
快两月过去,识茵的腿伤如今实则已经好了大半。知对方是好意,她颔首应下:“好。你送她来见我。”
两刻钟后,载着云梨的马车在郡守府的角门处停下。
仆妇们带了云梨来见她,当看到那坐在窗畔拈枕刺绣、岁月静好的美妇人,云梨“哇”的一声恸哭:
“识茵阿姊!”
她扑过来,扑进识茵怀中,抱着她腰放声大哭。
她还穿着被从越王府抓来时穿着的那身粉色折枝花襦裙,但被俘多日,裙上满是污渍,原本明莹的小脸也灰扑扑的,发髻凌乱,早不复当日的富贵娇憨。
识茵不知因何心下软得厉害,任云梨抱着,在她后背安抚地轻拍:“好了,别怕。有阿姊在,就不会再让你受苦。”
得到她同意庇护的回答,云梨心下暗松。她从识茵怀里抽身,抹泪在她身边坐下,轻轻啜泣着说:“阿姊,你送我去大牢好不好。”
“他们告诉我,你的夫君是很厉害的大官,一定可以把我送过去的对不对?我,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那个庄子,不要把我送回去,我,我情愿跟婆婆她们去蹲大牢……”
她口中的婆婆是越王的乳母,此时也被送了回来,作为俘虏,关押在义兴的监狱。
至于从前照顾识茵的那些人,则是连做俘虏的资格也没有,就地关押在会稽的越王府。
识茵自是无奈。
楚国公都放了云梨,显然是认定她与越王的谋反案无关,她又怎会让她去蹲大牢?
才要开口,屋外突然传来侍女的行礼声,是谢明庭回来了。
“免礼。”
江南二月乍暖还寒,他将解下来的白狐毛大氅递给侍女,转眼已绕过多宝架,进入内室。目光不经意扫过窗边坐着的少女,云梨蹭地一下弹起来。
“姊,姊夫。”
那目光如鹰锐利,她有些紧张地唤。
姐夫?
谢明庭不着痕迹地看向识茵:
她何时多了个妹妹?
识茵有些尴尬:“明郎,你回来得正好。”
“这就是我之前同你说过的阿梨。她,她一个孤女,又无去处,眼下既被楚国公送回来,我想让她留在我们身边。”
谢明庭还是不说话,看看她,又看看云梨。那方才说着要去牢狱的小姑娘此时一言也不发了,唯似被他的目光吓到一般,瑟瑟低着眉,往识茵身边躲。
识茵便忍不住啐他:“阿梨还是个孩子呢!你别吓着她。”
“她一个小孩子,没吃过什么苦,让她待在庄子上我也不放心。”
“好啊。”谢明庭道,又唤云袅,“去腾一间屋子,给小娘子住。”
云梨本还想同识茵拉拉关系,但见这位“姐夫”很是冷淡的样子,只好跟着去了。
从小在瓦舍长大的经历赋予她察言观色的本能,就如和顾识茵重逢的第一面,她就能看出这个蠢女人还是相信她的,反倒是这位便宜姐夫,很是厌恶她的样子……
今后,她一定牢牢抱住顾氏的大腿,想办法回到殿下身边去。
至于这位姐夫,就能躲则躲吧……
一时云梨去后,内室只剩下夫妇二人。识茵忍不住啐他:“你是怎么了?阿梨多可怜一小姑娘,你怎么看人家跟看贼似的。”
又上手捏住他两颊,指尖往上一推,迫他露出个笑来:“笑一个嘛。这里又不是大理寺的大堂,明郎也不是大理寺少卿了。不要看谁都跟审犯人一样……”
极冷的笑话,谢明庭面无表情,由着她上手在自己脸上捏着。识茵自讨了没趣,讪讪丢开手。却被他捉住。
谢明庭道:“总之你小心些吧。玄英传回来的消息,她和嬴彻关系匪浅,深得嬴彻宠爱。又是瓦舍长大,心智不可能像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天真。你难道看不出?我来之前,她口口声声说想去大牢和越王府的人团聚,我来之后,却不曾再提这话了”
“她分明是想留在你我身边,至于目的如何,就谁也不知道了。”
识茵愣了一下,下意识应道:“你说的对。可就算她在瓦舍长大,有一些小心机、想留在我们身边也是人之常情。”
“小小年纪就落入越王魔爪,也不是她的错。况且我总觉得与她投缘得很,有种说不出的亲近,要我丢下一个受苦的女孩子不管,也着实做不到……”
实则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分明她不是能轻易相信别人的人,却总在面对这萍水相逢的小姑娘时格外容易心软。
也许是云梨眉眼间的和她的几分相似,总让她想到幼时寄人篱下、孤苦伶仃的自己。又或许,是云梨的身世实在太可怜,才十一岁就……总之,她很是心疼这个女孩子。
谢明庭还是不说话,识茵怕他不喜,忙拽住他一只胳膊稚子撒娇似的摇:
“明郎,明郎,你就答应我嘛……”
“明郎最好了,一定不会舍得让我失望对不对?”
谢明庭不说话,凉凉瞥她一眼。她立刻双手捧腮,微微撅起樱唇,眨巴着眼可怜兮兮地望他,撒娇的模样,像极了汤圆。
心下便无可奈何地软下去,伸手在她脸上捏了捏:“幼不幼稚。”
终究还是松口:“记得小心,不要走得太近了。”
云梨就此在郡守府中住下,半月过去,每日不是陪着识茵刺绣就是被识茵带着读书,还算老实。
二月中旬,王师相继攻克原被叛军占领的钱塘、吴郡等郡,越王的老巢会稽城亦被攻破,越王无奈,退守剡县,周玄英穷追猛打,一路高歌猛进,越王不敌,再退至临海。
临海已是他最后的底牌了,又紧急在郡内招兵买马,预备与周玄英部做殊死一搏。
……
“报——”
“陛下,陛下,江南大捷!江南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