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她记得,云谏曾同她说过,越王身边并无姬妾,就只一个十二岁的女童,府中人称“小娘子”。上次来义兴,他还特地为这个小娘子打探过义兴可有什么适合孩童的玩意儿,云谏遂向他推荐了假面。
如今,女孩子腰间系着的假面无疑也证明了这一点。
成年男子与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识茵只觉得可怕。出于同情,看阿梨的目光也柔和了不少。她解释道:“我不是越王的姬妾,我只是名战俘,你不必唤我姐姐。”
阿梨的目光顿时变得黯然起来:“不是么……阿梨还以为,总算有人来陪阿梨玩了呢。”
识茵有些不忍,旋即道:“不过,我年纪比你大几岁,你要是愿意,也可唤我识茵阿姐。”
两个“阿姐”的含义自然不同,但同样亲切。小姑娘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又甜甜唤道:“识茵阿姐!”
于是,有了这一次的见面,此后,阿梨便常来找她。
守在院子里的那些仆妇原是不肯的,但都拗不过她。这个小姑娘似乎在府中地位超群,仆妇们起初还象征性地拦她几次,后面便默认了——毕竟,殿下的命令是不许顾夫人外出,可没说不许小娘子进去找她。
阿梨小姑娘性子天真烂漫,总是叽叽喳喳,快活得像只小鸟一般。许是二人眉眼处还有几分相似的缘故,识茵与她,倒也颇为投缘。
她被关在这里无所事事,不过看书、刺绣打发时间,一面暗中思考着逃走之法。每当这时,阿梨就陪在她身边,或是向她请教刺绣的针法,或是请她讲书上的故事,对她的称呼也从“识茵阿姐”便成了“姐姐”。
而识茵怜她年纪尚小就落入魔窟里,待她也十分温柔随和,总是一一耐心解答。
只是越王府的人看管她甚紧,四面门窗皆锁死,只在阿梨造访与离开时房门才会打开,几日下来,她找不到任何机会。
这日朔风呼啸,大雪纷飞,屋内,识茵在结了冰花的窗下绣雨燕,阿梨小姑娘就抱着个汤婆子坐在她对面安静地看她绣。
半晌,她忽而懵懵地问:“这是冬天,姐姐,你为什么绣燕子呢。”
“因为阿姐羡慕燕子可以自由自在,去她想去的地方。”识茵道。
不似她,却被关在这儿,生死难料。
明郎他们,又该怎样地担心她呢?
愁绪都似游丝软絮无定,她低着头,轻轻叹了口气。
对面的阿梨小姑娘却突然倾身过来,按住了她手:“姐姐,那我们逃走吧。”
逃?
她震惊地抖了一下,针尖险些刺进指腹。阿梨小姑娘又沮丧地撅起唇来:“我在这里一点都不快乐,姐姐来之前,府里就没有人陪我玩。”
“我没有爹娘,自小就被卖入戏班子,没日没夜地练功,打杂,登台表演……后来,又被卖给殿下。”
“他们都说殿下对我好,暗地里,还将我唤作小娼妇。我知道的,这是骂人的话……”阿梨越说越伤心,眼眶里盈盈聚起了泪,“可是阿姐,殿下他,他对我不好,每次都打我,都好疼的……”
“阿姐,我们逃走好不好?”小姑娘急切地抓住了她手,眼中晶莹如珍珠闪烁,“我知道这样是不好的……可我真的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
识茵尴尬难言。
阿梨才十一岁,她不敢想象这些年她都遭遇了什么。但逃走的确也是她心之所愿,她犹豫道:“可,外面铜墙铁壁的,我们如何能……”
“我可以的。”阿梨赶紧道。
这口吻未免太过笃定,识茵不由疑惑觑了她一眼。阿梨小姑娘又可怜巴巴地道:“阿姐是不相信阿梨么?”
“明天,我可以叫上伺候我的丫鬟,阿姐你扮成她,我就能带你出去了。我还知道那边有个狗洞,可以钻出去……”
小姑娘胸有成竹的样子,又显出与平素的幼态不符的成熟来。识茵有些迟疑。
她们相识不久,阿梨对她未免亲热得过了头,虽然眼下还看不出什么破绽,她也喜欢这小姑娘,还是本能地忧虑。
但“离开”的诱惑对她而言实在太大,思来想去,她决定相信她,莞尔颔首:“嗯。”
阿梨果然说到做到,次日再来时,便带上了她的侍女。
识茵同侍女换了装束,她又取过胡粉、燕脂、眉笔要替她乔装,小大人似的,十分熟练:“阿姐你放心,我是戏班子长大的,化妆这种事对我来说小菜一碟,保管看不出什么。”
只是上妆和乔装终究还是有区别。阿梨见化完妆后也不很像,便犯难地蹙起了眉。识茵道:“没事,待会儿出去的时候,我低着头就是了。”
“那就这样!”
阿梨飞快地说着,整顿衣裳,清了清嗓子,故意提高声音说道:“阿姐,阿梨这就回去了。”
识茵会意,亦应道:“雪路湿滑,路上慢些。”
她就这样身着阿梨丫鬟的装束,低眉跟在阿梨身后,堂而皇之地出了房间。
临到要出院子时,守在院子里的几名仆妇却似看出些什么,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打量了许久。
“你……”一名仆妇迟疑地开了口,想叫她抬起头。
识茵额上都蹿起细密的汗意,脸上阵红阵白。这时阿梨忽然甜甜道:“林姨,我回去了哦。”
她笑着对为首的仆妇说。
林姓仆妇点点头:“小娘子慢走。”
随后命人打开院门,就这般放了二人过去。
二人走后,有仆妇疑惑道:“方才那位,怎么有点像院子里关着的那个顾氏?”
“你怕什么?”林姓仆妇却啐她,“你忘了以前殿下送回来的女人都是什么下场了?依我看啊,那个大的还不如咱们小主子心眼多呢!你就等着看戏吧!”
昨日才下了一场大雪,府中已全被大雪覆盖,屋檐上、花木上、地面上都积着厚厚的一层雪,犹似上天所赐的珍贵棉被,白茫茫一片冰雪琉璃世界。
既离了院子,二人脚步不由加快,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十足的狼狈。
阿梨的小羊皮靴子将雪地踩的咯吱咯吱响,她落在后面,气喘吁吁地给识茵指方向:“姐姐,往东跑,那个洞在东边。”
“你先跑,我在后面给你断后,我们从梅花林里过去,不容易被发现。”
识茵一心只想逃走,难免心急了些:“那好,我在前面等你。”
这时脚下突然传来咔嚓一声、树枝断裂的声音,她脚下踩空,身子开始飞速地往下坠。
强烈的失重感后,她落入深不见底的洞中,脚踝疼痛如裂,头撞在一旁僵硬的湿土上,就此陷入昏迷。
“阿姐!”阿梨的呼唤声撕心裂肺。
然而洞中却没有回应了。
少女立在洞口,瞧着洞中积雪里渐渐渗出的一丝鲜红血迹,纯美的面孔上终满足地浮起一丝笑。
这原是下人们冬日储存菜蔬的冰窖,怕人掉进去,拣了树枝盖上去。若是平时自然能被瞧见的,但一场大雪,却掩得干干净净,真是上天都在帮她呢。
这个蠢女人,什么殿下对她不好,什么想和她逃走,都不过是她编出来骗她的,她竟也信以为真!
所以啊,这么蠢的人,哪里配得上殿下呢。殿下是世界上待她最好的人,她绝不要他被其他女人抢走,就算以后有了嫂嫂也不行。
敢和她抢殿下,就去死吧!
作者有话说:
啊,阿梨小妹妹是占有欲作祟,就像有些独生子女不想被分走父母关爱,不是男女之情!
第86章
◎“你若想用我来要挟他,我会立刻自杀”◎
却说云梨带着识茵去后, 看守识茵的仆妇们渐渐不安:“怎生去了这么久还未回来?”
“还是去找找吧,那位可是殿下特意吩咐过要伺候好的,可别出了事!”
一行人遂发动侍卫部曲去找, 几将王府翻了个底朝天, 也不见人影。最后, 还是负责园圃的下人提醒:
“梅林那边有个废弃的地窖,我前几天拿树枝木板盖住的,这几天下了雪可能掩住了看不大出,可别是掉在那里面了吧!”
一炷香后,众人果然在地窖里找到已经昏迷过去的识茵。
她额上已因撞到冻土而渗出血来, 叫大雪掩埋了小半个时辰,嘴唇和脸的颜色都褪作青乌。众人手忙脚乱地将她救出来,又去请大夫。
林氏气得大骂:“真是个下作的小戏子!”
四周脚印已被清理, 看不出半点痕迹,若非他们自己想到此处,那真是尸骨化成了水也不会找到!
小小年纪, 心肠竟如此歹毒!偏偏在殿下面前装得天真良善,哄得殿下对她信任百倍,把她从瓦舍里带回来, 养女儿一般, 又给了她生母云太妃的姓,吃穿用度一应皆是正经主子的待遇。
哪里想得到, 这张甜美稚嫩的面孔之下,内心却如蛇蝎!
众人将识茵送回房间里, 烧了地龙, 给她盖上厚厚的棉被, 塞了许多汤婆子, 又请来医师,替她诊断、接骨、擦药。
许久之后,少女苍白的脸色才渐渐红润起来,自昏迷中悠悠醒转。
她的右腿已经摔断了,脚踝扭伤,小腿多处擦伤,连额上也破开个口子,几乎是苏醒的一刹那,灼痛感便遍布全身。
入目仍是众人担忧的脸,她的第一反应竟是失望而不是后怕。又忍痛装出副懵懂的样子:“我……我这是怎么了……”
林氏等人见她醒来,都长长地松了口气,也暂无心思追究她的出逃了。林氏和颜悦色地道:“夫人方才不小心掉到地窖里去了,亏得我们发现的及时,才没有大碍。”
“不过夫人的腿摔断了,以后夫人还是好好在屋子里待着,哪里也不要去了。”
地窖?
识茵的心一瞬揪起来。忙支起身子,追问:“那阿梨没事吧?”
那地窖那样深,她掉下去即摔断了腿,若是阿梨岂不得没命?
她这一动,撕心裂肺的疼痛又随之传来,唇瓣间溢出一丝呼痛。林氏等人忙将她按住。
林氏讪讪地笑:“小娘子么……”
“阿姐!”
门边忽然传来一声极清脆的哭音,打断了林氏。云梨似一头被吓坏的小兽,哭着奔过来:“阿姐,你有没有事?我,我看到你掉进去都吓坏了,然后我就去叫了林姨她们……”
“阿姐,都是阿梨不好,都是阿梨的错,都是阿梨要你带我去摘花才害你掉下去的,阿梨再也不任性了……”她伏倒在榻边,放声大哭。
她这话顺带将二人出逃的事也掩了过去,哭得又那样伤心,令房中诸人瞧了,无不在心内道了声“厉害”!
不愧是戏班子出身,小小年纪,做起戏来炉火纯青,眼睛都不带眨的!
唯独识茵被蒙在鼓里:“没事。”
她温和地道:“阿梨没事就好,也还好掉进去的是我,要是换了阿梨,还不知疼成什么样……”
她被害得这样惨,眼里面上却唯有对云梨的担忧。云梨红了眼:“阿姐……”
她像头软软的小兽扑进识茵怀里,用力抱着她,嚎啕大哭:
“阿姐对阿梨真好,从没有人对阿梨这样好……”
“阿梨再也不任性了,阿梨再也不吵着阿姐给我摘花了呜呜呜,都是阿梨的错……”
寂静的屋舍里回荡的都是女孩子的哭声,听来似真心悔过,听得人几乎潸然泪下。
识茵亦回抱着软糯得像只小绵羊的女童,满是划痕的手轻轻扶着她的背:“阿梨不哭啊,阿姐这不是没事么?”
“别哭了,去把脸洗了,下午阿姐再给你讲故事。”她柔声哄道。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并非会轻易相信别人的人,但对这可怜的孩子却十分投缘。
也许,是云梨那有几分和她相似的眉眼,又也许,是她从小没享受过姊妹亲情,总之,她心里十分怜惜这个才十一岁就堕入魔窟的小姑娘,并未怀疑她,心内反倒一阵后怕。
只是……经此一事,她摔断了腿,要想逃走,更是没可能了。识茵无声苦笑。
云梨仍抱着她不放,双肩微颤哭得十分伤心。众人看不见的阴翳里,尚显稚嫩的脸上却掠过一抹讥讽。
真是个蠢女人啊。
居然这么好骗,比之前被送回来的那几个蠢货还不如,她哭一哭,居然就全相信了她。
这么蠢的女人,真是看一眼都觉得碍眼。所以啊,她一定——会让她为她那自以为的好心付出代价!
*
云梨终究是越王府的主子,那日的事,林氏等商议过后决定瞒下,只加强了对识茵的看管,每日寸步不离。
自然——说是看管,实则也是对她的保护。因为很快他们就发现——掺了毒粉的香粉,藏着刀片的布巾,溜进厨房意图在顾夫人的汤药里下药……云梨那恶毒的小把戏愈演愈烈,次次都是奔着让人毁容身死去的,只因了林氏等人恪尽职守才没有闹到识茵跟前。
而恰也因了被仆妇们保护得极好,养伤的识茵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她只是从仆妇们对待云梨的戒备态度隐隐看出些门道——似乎她们,是不愿云梨接触她的。但这与她与云梨前次密谋逃走的事也对得上,因而并未往那方面想过。
……
却说这厢,越王的铁骑长驱北上,不费吹灰之力即占领吴兴。
吴兴在太湖之南、义兴东南,距离义兴郡城只有一百二三十里的距离。原本,谢明庭担心吴兴失守,接到钱塘被破的消息后即让弟弟带兵去吴兴增援,以免叛军攻下吴兴,与太湖另一端的吴郡、姑苏等对义兴形成三面包围之势,却终究晚了一步。
谢云谏率领五千精骑到达吴兴城下时,城头已经变换了旗帜。
巍峨城墙上赤龙旗帜飞舞,士兵簇拥护卫中一人手持折扇款款而来,玉冠束发,翩翩风流,正是未换甲胄的越王嬴彻。
“仲凌还真是客气,”他在城墙上高声唤道,“竟然亲自过来看望本王,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既来了,本王也送你一份厚礼吧!”
他话音既落,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即推了个被麻绳捆得严严实实的女子来,谢云谏在马背上一眼瞧见,竟是云袅!
越王命人将云袅口中塞得严严实实的麻布扯下,将人用绳索系着,悬空吊在了城楼上。云袅立刻惊恐地哇哇大叫,双足踢腾着,双目都沁出恐惧的眼泪。
谢云谏立刻明白对方的意图,当即忿怒大喝:“嬴彻!你想做什么?!”
云袅和识茵是一起被掳的,他既捆了云袅来,茵茵呢?又在哪里?!
虽说他们一早即料到茵茵定是落入了越王手里,但眼下既真的面对这个结果,谢云谏所有的理智立刻荡然无存,险些控制不住地拍马欲出。几名亲卫忙跳下马来拉住他的缰绳!
相对于他的忿怒,城墙上的越王却十分轻松惬意,他笑道:“这个小侍女,是顾夫人的侍女吧?那么仲凌不妨猜猜,顾夫人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