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方才的情形她还有些后怕,好在是他戴着傩戏的假面, 无人知晓他真实身份,否则……
她真不敢想象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你不喜欢吗?”谢明庭静静睇她。
“云谏今日演傩戏的事未有与任何人说过, 连我也没有。我想, 他特意瞒着, 是为了让你高兴。”
让她高兴?
识茵愣了一下。
她认真地想了一刻, 除却最后的惊吓,她的确是喜欢的,而即使是被他牵着手“除疫”之时,内心的喜悦也大过事情泄露的惊恐。
她又想起青年方才惊天的一跃。屋檐离地十丈,如此危险,稍有不慎便会骨折,但他却只是为了使她高兴。
一时之间,她又觉得自己似是不知好歹了些。云谏从不会做伤害她的事,今日之事定也是经过一番考量的。他为她亲演傩戏、如此辛苦,她却只担心会不会影响她名声……
这的的确确有些过分。
想到这儿,她略微红了脸:“我自是高兴的,只是不明白,云谏为何突然如此……”
为何如此么?
谢明庭微微瞬目。
兄弟连心,茵茵不知,他却是能猜到的。云谏单纯善良,也并非轻浮浪荡之人,即使知道不会真的暴露二人关系,也不会令茵茵担惊受怕。
他今日这般一反常态,只怕是……
打算离开了。
*
次日,谢明庭起得很早。
趁着识茵还在熟睡,他步出寝房,去到弟弟的那一间院落。
如他所料,弟弟已起来了,正将一挪轻便行装放进铺开的包袱布里,动身收拾着行李。
他走进去,微变了神色:“你要走?”
“不然呢?”抬眸看清是他,谢云谏自嘲扯唇,“谢明庭,我在你这里已经耽误一年了,朝廷几次来信催我都没回去。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我不欠你。”
“我帮你的也已经够多了,我难道就不配拥有我自己的事业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云谏。”谢明庭淡淡解释,“我知道,是我欠你。”
“我是你哥哥,我知道你想离开的缘由是什么,阿弟,你想追求你自己的事业我不会拦着你,我只是不想……”
他只是不想,弟弟是因为他和茵茵离开。
诚然这是从前的他梦寐以求的事,因为他喜欢茵茵,因为他那低劣的占有欲,总之,他不愿与旁人分享她,哪怕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也不行。
但现在他才幡然醒悟,两个都是他生命里至尊至重之人,两个他都不能失去,不能伤害。若云谏真的就这样负气离开,他只怕就会失去他……
“你要真知道也好。”谢云谏沮丧地别过脸,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好好待她,别再欺负她了,就当是为了我。”
说完这一句,他不再搭理哥哥,失落地继续整理着行装。
谢明庭神色也是极黯然。
他按住他收拾行装的手:“阿弟,我知道这话说来或许很虚伪,但我的确是意识到自己的错了,茵茵的事是我对不住你,我很抱歉,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这大约还是婚变以来他第一次推心置腹地同弟弟道歉,谢云谏心头略微好受了些,吸了吸鼻子,语声轻微哽咽:
“道歉有用吗?现在好了,她喜欢的是你,我一点机会都没有了,你该满意了。”
“既然如此,我放手还不成么?你就非得要强留我看你们俩夫妇恩爱?!”
这回谢明庭无法再言。
他道:“那再陪我比场剑。”
“还记得小时候父亲教我们的剑术吗?再陪我练一次。”
“陪你做什么,我可没那么闲。”谢云谏没好气地说,“我还要赶路呢,再说你伤不是还没好全么?省得又把伤口弄裂开了,还要劳烦茵茵照顾你!”
谢明庭不再多言,径直拿过他包裹里的剑走了出去,谢云谏无法,只好摘下壁上另挂着的一把剑动身跟上。
这厢,识茵醒来的时候,室中已不见了谢明庭人影。她疑惑地洗漱过,抱着汤圆儿走出房门。
“郎君他人呢?”她问守在外面的云袅。
一连问了好几个才寻到前庭之中,假山白石旁的空地里,两道清瘦挺拔的身影正在比剑,一如白鹤轻盈矫健,一如麒麟勇猛威武,两道身影一玄一白,如翻空龙凤缠斗在一处,剑式疾快淋漓,辩不清人影,但闻兵刃相接的清脆。
他伤都没好全,怎么就和谢云谏比上剑了?识茵心急如焚,忽闻谢明庭道:
“攻书学剑能几何,争如沙塞骋偻罗。手执绿沉枪似铁,明月,龙泉三尺斩新磨。
堪羡昔时军伍,谩夸儒士德能康。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
这正是二人幼时练剑时谢云谏常念叨的那首《定风波》,乃以武士口吻嘲笑学文的哥哥,词中暗藏剑式。如今二人再度比剑、再吟起此句,却是反过来了。
谢云谏知晓哥哥是在借将起的叛乱挽留自己,意谓他这个儒士担不起江南的风波,当即反击道:“三策张良非恶弱,谋略,汉兴楚灭本由他。霸王虞姬皆自刎。当本,便知儒士定风波!”
——你不是自诩儒士么?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怎么就非得要他留下了?
不过就是要强留他在这里,看着他和茵茵卿卿我我甜蜜恩爱罢了!
他心中有气,下手不由得带了几分力道。若论武,哥哥原就不及他,如今又带着伤,一个不察竟被他击退数步、向后撞倒在假山上。
“哥?”
谢云谏脸色一变,当即弃了剑朝哥哥奔去:“你有没有事?”
识茵远远在回廊里瞧见,忙将汤圆儿丢给云袅,急匆匆地赶去。谢明庭倚在山石上,一张有如冠玉的脸都褪作如雪的苍白。
他忍着后背叫山石划破的疼痛,摇摇头道:“气发够了吗?那是不是可以留下来再陪我几日?”
谢云谏双眸一黯,眼角余光瞥见自回廊赶来的识茵,当即火冒三丈:“谢明庭!你的诡计又得逞了!”
知他误会,谢明庭也未解释:“阿弟,如果你一定要走,也请暂留几日,容我设宴饯别,而不是现在这般负气似的离开。”
谢云谏一心只担心他的伤势,沉着脸将哥哥扶起,这时识茵也担忧地走了过来,还不待她开口,谢明庭微笑道:“没什么,我和云谏比剑玩,一时不察脚下一滑,不碍事。”
他把剑扔给弟弟,谢云谏转身即提拎着两柄剑离开。
额上都是冷汗,还说不碍事。
识茵板起脸来,取出那块新绣完却一直没给他的帕子,嫌弃地丢给他。
那帕子上绣着只展翅高飞的仙鹤,翅羽之下,碧云冉冉,山川河流,一一可见。
仙鹤临云中而小天下,正应了鹤飞冲天之语。
整个绣面设色精妙,光泽氤氲,栩栩如生,比之从前她绣给弟弟的那块也毫不逊色。
谢明庭有些惊讶,眼见旋即浮起浅浅的笑:“谢谢茵娘。”
识茵一张柳柔花媚的脸儿如染晦暗,转身即走。
指尖旋即被他轻轻牵住,谢明庭道:“没有和他胡闹。”
“云谏想走,我想挽留他,就是这样。”
识茵诧异回眸:“云谏想走?”
“对,因为你选了我。你去劝劝他吧。”
识茵登时又生起气来:“真是不要脸,谁选了你了!”
她是真生气了,也顾不得他是不是有伤,用力地甩开他拂袖气冲冲地走了,背影有如一只昂首阔步的小公鸡。
这只口是心非的猫儿呵……
谢明庭眼间都蕴出几点无奈的笑意,摇摇头将帕子收好。
话虽如此,这厢,识茵还是依言往谢云谏住的客房去了。房中,谢云谏才将两柄剑挂回壁上,正要收拾桌上摊开的包袱,回眸瞧见识茵进来,微微怔住:“茵茵,怎么是你?”
识茵有些不好意思:“你哥说你要走,让我来劝劝你。”
“我……”
实则三个人的关系实在尴尬,她也不知要如何开口。她若劝谢云谏留下,会不会显得水性杨花,两边都想沾?便一时没有开口。
谢云谏眼中却渐渐湿润。他要她来,她便来劝他,哪怕她明明知道会很尴尬……
茵茵,当真是喜欢哥哥的,他们之间,没有他的位置。
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是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他吸了吸鼻子背过身去,把眼泪憋回去了才回过身来,道:
“茵茵,我只想问你两个问题,你回答我好吗?”
“你说。”
“我昨晚的傩戏,舞得好吗?”
他昨夜扮演傩神,果真是为了她。
识茵心里一时软得不知要说什么好。
理智告诉她,她不该再给他希望,回答自然越绝情越好。可在他那样真诚哀伤的目光里,她又实在说不出什么违心的话。
于是遵从本心地告诉他,她温柔笑道:“云谏舞得很好啊,我很喜欢。”
谢云谏眼中的水光稍去一些,又问:“是喜欢到会一辈子记得的喜欢吗?”
他心间其实很忐忑。从那日在窗外看见她和哥哥后他便想了很久。他已经知道她不喜欢他喜欢哥哥了,但他也不想像哥哥曾经做过的那样,逼迫她做她不喜欢的事,爱她不爱的人,所以,他理应放手。
可他又实在不舍,不甘,不愿,辗转反侧了几日后,才想出这个法子。
他想她能一直记着他。即使心里没有他,也要她一直记得昨夜,日后良辰佳节,目睹人家舞龙舞狮,都能想起他……
久也没有回答,谢云谏眼中不由沮丧下来,撇撇嘴道:
“算了,你不想回答可以不说。反正这也不是我的第二个问题……”
识茵赶紧道:“我会记得的。”
这也不算说谎,昨夜,的确是她看过的最精妙绝伦的一次傩仪了。
谢云谏如释重负。
“那,第二个问题……”他有些犹豫,却还是说了出来,“茵茵,如果当初我没有去江南,和你成婚的是我,你是不是就会喜欢我?”
“这……”识茵微微语塞。
他双手轻握她双肩,眼里一点一点析出水光来:“茵茵,我只想知道这个,不要骗我,也不要为了安慰我故意那般说。我只想听到你真实的回答——如果和你成婚的是我,你会不会喜欢我?”
他心间都痛苦得如同插了五六把钢刀。眼里还含着泪,双目漉漉,往日意气风发的麒麟儿此刻只是企盼主人心软的可怜小狗。识茵一颗心都软得如同陷在棉花里。
她轻轻颔首,抬了一双横波明目,温柔凝向他:“我非草木,不能无情。云谏从前对我的好,我……都记得的。”
她想起当年元宵灯会上他追出来询问她名字,也想起他隔着茫茫灯海大声要她等他、他一定会上门提亲。不管当初她设那局棋遇见的是谁、嫁的又是谁,那个追出来问她名讳、无视门第上门提亲的青年,始终是他。
他是很好很好的小郎君,会教她射箭,会陪她看星星,会给她讲凉州的见闻,会在知道她委屈后就提出搬出去住,会在那个人欺负了她的时候大声斥责他……是和他母亲、他哥哥截然不同的单纯良善。
他也从来尊重她,体谅她,相信她,呵护她,如若真的一切都没发生,以她的性子,也许,会的吧。
那毕竟是她的郎君,没有欺骗,没有强迫,他待她又那般好,她怎会不喜欢呢?
可惜,没有如果……
她也清楚,眼下的她,对他并没有男女之情。她不想骗他,也不想再给他无望的希望。
“好。我知道了。”
谢云谏吸了吸鼻子,面上漾开一丝苦涩的笑,“那我祝你们,夫妇恩爱,白头偕老。”
作者有话说:
纠结了很久,剧情还是放下一章,可怜的修狗呜呜呜呜。
诗词《定风波》前文提过,是出自敦煌曲子词。
第84章
◎被掳◎
在谢明庭的劝解下, 谢云谏暂时没再提回洛阳的事。
时近年底,郡中诸事繁忙,这日, 谢明庭与弟弟下到义兴下辖的几个县去检查河道整修的情况, 独留识茵在府中。
窗阴无赖, 她在窗边看一卷谢明庭留下的《麟趾格》,不久云袅进来,禀报慈幼庄完工的事。
城郊原有处阳羡吴氏被查封的庄子,因了近来的洪灾,不少幼童失去双亲, 成为无家可归的孤儿。谢明庭便将他们收留在那处庄子里,一面派人动工改造,今日便是完工之期。
既为一方父母官, 这样的事原是分内之事。她放下书:“好,你让人去准备马车,我这就过去。”
因了从前周氏拐走她的事, 但凡她单独出门,谢氏兄弟都会派遣随从跟随。这次也不例外。
临到出门,识茵对着马车旁围着的十数名健壮军士, 哭笑不得。
“我们是去看望孩子们, 带这么多人真的好吗?”
云袅则坚持道:“侯爷之前就吩咐过了,但凡夫人单独出门, 身边都得带上他们,以免遭遇不测。”
因了从前她于闹市中被人挟持的事, 在她个人安危的问题上府中上下总是出奇的一致。谢云谏更是早早地亲自从州郡并中挑选了十几名长相凶狠、威武健壮的士兵, 充当她的侍卫。
识茵只好同意, 遂启程, 前往位于城郊的慈幼庄。
庄子在郡城西边一里的位置,马车在庄园门前的两个石狮子旁停下,孩童的欢笑声从庄中传来,清脆如溪水溅玉。
慈幼庄的管事早已率着一干杂役恭敬地候在门下,一番见礼后便要迎识茵进去。十几名士卒立刻涌上前,浩浩荡荡地在前开道,倒把那老管事吓得趔趄退后几步,摔倒在地上。
“几位壮士,几位壮士可真是生得威武啊……”他僵硬地笑着,花白的眉毛都似跟着打颤。
“罢了罢了。”
识茵有些无奈地道,“你们还是留在外面吧,在外面就吓到了管事,进去以后,吓到了孩子可怎么好。”
几人只嘿嘿地挠头笑:“侯爷就是看俺们长得凶,才叫俺们来保护夫人呢!”
知他们是好心,识茵也笑了。
然这是在义兴,这座慈幼庄也是郡府下属的结构,哪有那么多危险。
遂只带了云袅进庄,跟随而来的将士全都候在了庄外。管事佝偻着背点头哈腰地将二人迎入庄子里。
这庄子原是阳羡吴氏的产业,进入庄内,触目假山影壁,花草奇石,白墙曲折如龙蛇疾行,灵草冬荣,犹有松青柳碧。
庄内静悄悄的,并无孩童的身影。
识茵有些奇怪,方才在庄外时,孩童的声音便很明显,如何进庄之后,却不见人影。
管事笑眯眯地道:“启禀夫人,孩子们现在膳厅用饭呢,要不我现在去请他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