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原也是玩笑,想起她还来着葵水,劳作了一天必也是不舒服的。谢明庭敛容正色:“那你先去用饭,早些休息,我一个人也没什么。”
她不言,扶他在榻上躺下后,当真离开了。
谢明庭侧眸,目送她背影模糊在室内已然亮起来的烛光中。随后轻轻扯唇,自嘲地笑了笑。
走得那样毫无留恋,哪里是方才抱着他很伤心地让他不要死的小姑娘。
什么时候,才肯真正喜欢他呢?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月色晴明,花影满窗。许是舟车劳顿与突然的变故实在耗人心神,识茵提着食盒去而复返的时候,谢明庭已陷入了沉睡。
室内静悄悄的,帷幔垂地,沉香不起。帷帐之中,他平卧而睡着,睡颜苍白,剑眉不安地蹙着,似仍为现实的事烦闷。
他额上还渗着丝丝冷汗,显然是因疼痛所致,识茵找了把白纨团扇轻替他扇着,近若透明的手执着同样白皙的扇骨,扇手一时似玉。
她在榻边坐下,瞧见他睡梦中似蕴痛楚的眉目,心间那股酸涩之感忽又漫上来了。
记忆中的谢明庭是何等端正坚毅,是山间的松,是岩中的竹。青松苍劲,历霜不死。翠竹挺直,千磨还韧。仿佛人世间的一切风雨一切困厄都不能将他压垮。
他是抵挡风雨的树,是擎起一方天空的柱,更是义兴郡所有百姓的主心骨。所有人都认为他无坚不摧无往不胜,就只有眼下的她知道,他不过也是□□凡躯罢了,一样会受伤,一样会狼狈……
识茵无声叹一口气,手指轻触到他浓黑的眉,想将那紧皱的眉头抚平。
指尖却被冰凉的手轻轻握住,她微愕低眸,男人依旧紧闭着眸,自睡梦间低低地唤出一声:“识茵……”
识茵微微一愕。
心间仿佛投石入水,打破觳纹不动的水面,荡开了圈圈的涟漪……
*
次日清晨,谢云谏接到消息,快马加鞭从郡城赶了过来。
他先来县衙看了哥哥,得知暂无性命之忧后稍稍松了口气。旋即勃然大怒:“行刺之人抓到没有?背后凶手是谁?挖出来了吗?”
“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尽搞些伤天害理的阴谋诡计,不敢刚正面。当真是老虎不发威拿我当病猫啊???”
识茵正在榻前服侍谢明庭用药,被他这一嗓子惊得手也抖了几抖,勺中的药汤便泼出来,不由蹙了眉抱怨:“你小点声不成么。”
“一郡郡守遭人暗算,还不知道背后之人是谁,传出去只会搞得人心惶惶。事态已经如此,你非要吼得人尽皆知是不是?”
她发话从来比谢明庭管用。谢云谏一瞬噤声红脸,凑近了来很小声地问:“那我现在这样行不行?”
“差强人意吧。”识茵道。
谢云谏又转向兄长:“哥,那个行刺的人抓到没有?抓到了就交给我来审,我一定让他吐实话!”
先前的药汤恰泼在衣襟上,谢明庭正掏出绢帕来仔细擦着。识茵道了声“我来”忙上手去拭,旋即发现那帕子并非从前的那块,不禁一愣。
腹部伤口还刺刺地疼,谢明庭顺势丢开手,道:“小卒而已,最多,也就问到潥阳郡。然单单一个潥阳郡,怕还没有那个胆子。”
又问:“你觉得是谁呢?”
谢云谏正了容色:“听玄英的意思,圣上怀疑越王会与江东大族互相勾结,坏你大计。”
他口中的越王,乃是先帝之子、太上皇幼弟,越王嬴彻。
当初,太上皇的二弟三弟叛乱,兵败枭首。其时二位皇弟越王楚王还尚在襁褓之中,未受到波及。等到了二人需要就藩之时,许是顾忌到曾经的“杀弟”名声,太上皇对这两位幼弟倒很大方,一个给了荆州,一个给了三吴重镇的会稽郡。
如今,那些江东大族对改制不满,蠢蠢欲动,但单凭他们也是成不了事的,若要起兵叛乱,必然会推举一位藩王。越王就藩的会稽正是江东各族的老巢,女帝的担忧也并非没有道理。
兄弟二人心有灵犀,谢明庭微微颔首,未曾多言。道:“那就先把人看着吧,让你的人亲自去看,别让他死了。等过几日,几十日,总会有人心急的。”
“我不在,郡里的一切都要你来代为主持。你现在就和陆宁再去潥阳营地一趟,我昨日受伤,井水中又被发现有毒,那边必然人心惶惶。你先代我过去,把人心稳住。”
“知道了知道了。”谢云谏烦他话多,忙出声打断,“我这就去,你好好养着吧!”说着便出去了。
谢云谏前脚刚走,识茵便放下了盛汤药的碗。
“你从前的帕子呢?”她问。
那是她绣的帕子,是她从婚前就开始绣的,麒麟的纹样,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和心神,盖因将他当作谢云谏才误打误撞给了他。然待谢云谏回来、知晓了事情真相,她也没法再要回来给谢云谏,就一直留在他那儿。
也亏得他那般厚颜,竟是霸占着弟弟的东西,一直不还。眼下却不见了,难道是弄丢了?
谢明庭掠她一眼。小娘子柳眉微蹙,樱唇紧抿,双眸紧紧锁着他,无疑是兴师问罪的样子。便如实答来:“云谏要去了,我就随便找了块旧帕子。茵茵可以给我再绣一条么?”
原来不是弄丢了。
识茵心下微释,却道:“你想得美,我又不是绣娘,凭什么要劳心劳神地给你绣。”
话虽如此,撤去汤药后,谢明庭便见她捧了花绷子来,视线对上,又立刻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鹤的羽毛可难绣了。”她不想承认,捧着花绷在榻边坐下,“我只是没事干打发时间罢了,才不会给你绣。”
那花绷上已用极细的工笔事先画出了一只鹤,展翅欲飞的模样,仿佛随时皆能冲破绣布高飞而去,不是给他的又是给谁的?
她总是这样,嘴硬心软。
谢明庭看破不说破,只微微抿唇,在榻边几上的书堆里随手拣了本《麟趾格》来看——他如今内伤外伤交困,被迫放下了一干公务,休养无趣,腹部的伤口更一牵扯就痛,只能借读书来打发时光。
识茵拈起绣针在光下穿针引线,道:“《周易》上说,‘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诗经》也说,‘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盖鹤之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埃之外,用以比贤人君子。”
“真不知道,你有哪一点契合这个字……”
“是父亲取的。”谢明庭道,视线仍不离手中的书册,“父亲说,‘叠霜毛而弄影,振玉羽而临霞。厌江海而游泽,掩云罗而见羁’。鹤是高洁自由的生灵,父亲希望我可以像鹤一样。”
“那你可半点也配不上他的期许。”识茵道。
骗婚,纵火,将她假死带到这义兴郡来……他的那些所作所为,哪一点配得上“高洁”二字?
“是。”谢明庭翻过手中一页书,随口说道,“我配不配得上父亲的期许算什么,我只要能配得上茵茵就是了。”
“谢有思!”她红了脸,旋即嗔他,“你可真是巧言令色!”
谢明庭也不恼,清俊眉眼间反落了一二丝笑意,如星辉闪烁。
巧言令色就巧言令色吧,和她斗嘴总比两个人相对无言什么都不说来得好。
小娘子脸儿红红的模样,也实在有趣。
“你不要气馁。”她却突然道,“你父亲说的对,你应做翱翔九天的鹤,渺层云万里,驭电摧风,唳清响于丹墀,舞飞容于金阁,非甘泉不饮,非梧桐不栖。”
“眼下只是暂时的虎落平阳、龙搁浅滩,但我相信,以你的才智,眼前的这些阴谋诡计又算得了什么?你要振作起来,不可以被困难打倒。终有一日,会守得云开,放鹤冲天。”
竟是在激励他。
谢明庭尚不知昨夜熟睡后被她误会了什么,只略略有些惊讶。从昨日抱着他哭,到现在这番激励的话,她虽未曾明言,却也能感觉得到,她对他的态度明显在软化。
他心间稍暖,有柔软如水的波纹在眸中漾开:“好。都听茵娘的。”
*
此后几日,谢明庭都在房中养伤。
当日下毒与行刺的几名医工已被控制起来,除却最初的几次审问之后,既咬死了是自己的行为,谢明庭再未派人过去审问,只命弟弟将其严加看管,带回了郡城。
而因了他被刺与井水中下毒两件事,潥阳郡的一干流民都胆战心惊、惊恐万分,唯恐迁怒到自身身上。但随即却是郡守的孪生弟弟宣平侯亲自过来安抚他们,又再三向驻守的官兵强调保护井水水源的重要性,流民们渐渐放下了心,转将矛头对准了那下毒之人,个个义愤填膺,誓要将那背后捣鬼、栽赃陷害之人找出来云云……
……
“驾!”
空阔的山野间传来阵阵跑马的声音,一小队骑兵正疾驰在平坦的官道上,为首之人,乘骢马,擒玉缰,一副王族打扮,姿貌轩伟,森然清贵。正是太上皇的幼弟、女帝皇叔,越王嬴彻。
前方原本平坦开阔的视野极突兀地出现一座土山,挡住众人去路。越王只得勒马停下,招来近侍:“去义兴不就是走这条路么?哪来的拦路的山。你去打探打探,到底怎么回事。”
近侍得令,很快去而复返:
“启禀殿下,这就是通往义兴的那条官道。是前阵子义兴郡突发山洪,引发山体塌陷,这才堵住。”
越王点点头,欲开口让众人换条路。那近侍却接着说了下去:“殿下,山下还有一具尸体,想是山洪爆发时未及躲避所致。小的从他身上找到了这个,还请殿下过目。”
死人的东西,竟也要他堂堂亲王之尊来过目。男人已经不耐地蹙起了眉,待近侍将东西呈上,神色又立时僵住。
那是一截皇家密信才会用到的细小竹管,火漆钤印上刻着条盘桓的苍龙,正是他兄长、太上皇嬴衍特有的徽记。
他立刻示意下属将信取出,呈于他看,待将书信览罢,又忍不住大笑:“真是天助本王!”
听闻谢明庭在义兴替他那侄女搞什么改制,干得风风火火的,尽是祸国殃民之事,惹得许多士族都对他不满,撺掇着自己出手。他此来义兴正是一探虚实。
而万想不到,就在途中,皇兄写给谢明庭的手书,会落在他手上。
若真如皇兄信中所言,谢明庭爱的要死的那个顾氏女,其母正死在武威郡主的手下,他既知了这个秘密,日后要想对付谢明庭,还不是手到擒来?
越王志得意满地收起书信:“正好,本王正巧要去义兴郡,既是皇兄写给谢郡守的书信,那就一并带上吧。”
作者有话说:
感觉谢庭庭光中毒还不够,又改了改,安排谢庭庭被刺了~
本章发50个红包,这章就算二合一吧,下章周三晚上9点qaq因为白鹭还有个作业没交,明天必须交了QAQ
文中的几句文言文分别引用自苏轼《放鹤亭记》与鲍照《舞鹤赋》
第81章
◎“不要走,茵茵。”◎
平息完永世县的事端之后, 谢明庭返回了郡城。
他当日被刺与井水中下毒两件事都已在郡内传了出去,百姓义愤填膺,纷纷为自家长官打抱不平誓要揪出贼党, 一时之间, 连原先因了天灾颠沛流离的怨怼都暂时退却了。
永世县的洪涝灾害已得到有效控制, 因处理及时得当,疫情并未扩散。随后,谢明庭上诉朝廷,弹劾潥阳郡守不恤国事、开闸泄洪等罪,女帝勃然大怒, 派遣御史南下审理此案。于是,近乎同一时刻,潥阳郡便来了人向谢明庭赔罪, 将滞留在义兴境内的灾民接了回去。
那几名行刺的医工仍囚在义兴郡城,谢明庭也不派人去审,反倒好吃好喝地招待着, 只等周玄英将来返京时带上,交由朝廷主审。
他心里很清楚。几个医工不过是几枚小卒子,交给女帝, 她想要什么结果, 就能有什么结果。如是,才算物尽其用。
洪水褪去, 郡城的生活秩序又渐渐恢复。百姓重归耕田,商铺再度开业。唯独损坏的堤坝河道尚未修整完毕, 也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而得益于弟弟与一干掾属的帮助, 谢明庭倒是能放下心来养伤。
他因内外受伤行动不便, 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休养, 被迫放下了一应公务。只每日黄昏谢云谏会从郡府返回,将城中发生的事挑重点说与他,白日则是识茵陪在他身边,服侍他用药换药。
两个人的距离终因他被刺变得亲近了一些。识茵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就连他因养伤无趣不知要如何打发时间时,也是她陪在榻边,一边陪他一边绣那块帕子。
她待他的态度异常亲善,不仅每天替他换药、上药、喂药,任劳任怨,连夜里也陪在他身边,另在屋中设了张小榻,以防他夜间起夜不便。
谢云谏起初还不知,后来得知了,原本还心疼哥哥的他,也在进来看他时忍不住酸溜溜地刺他:
“你可真有脸啊谢明庭,竟敢让茵茵来服侍你。”
又对识茵道:“你也太偏心他了吧,也就一刀而已,哪里就有这么娇弱了。你就心疼他!”
说着,内心又十分怨念,怨念自己身子健壮,就是在水里泡了一夜也没染上风寒。
就喝了碗她亲手端来的姜汤罢了,哪里得过她亲力亲为的照顾!
谢明庭不言,微微抿了唇低头自顾饮药而已。识茵却是红了脸不认:“我哪里就是心疼他了。”
“不过看他受了伤又中了毒比较可怜罢了,他若早点好起来,也能早点回去处理政务,干他的正事,你也就不必替他担着重任了。”
语罢,又故意摆出凶恶神色来,转向谢明庭在他腿上狠狠一揪,虚张声势地喊:“快点好起来,听到没有!”
如是,有弟弟和心爱的人相伴,日子倒也不算太难熬。
没过几日,郡中来了位不速之客。
是先帝之子、太上皇幼弟、女帝之叔,越王。
他是扮作客商入城的,是以,谢明庭接到消息时,他人已在城中的瓦舍。
周玄英也很快得知了消息,疑惑地嘀咕:“越王?他怎么会来?”
太湖大坝被炸、谢明庭被刺,明眼人都瞧得出这是在阻碍新法。如此多事之秋之际,他身份又特殊,小鱼都快把“猜忌”二字写在脸上了,他还自己跑过来,是不是有点太嚣张了?
“许是为了打探虚实来的吧。”
谢明庭道,又问:“他是长辈,国公要一起么?”
“我就算了吧。”周玄英道,“小鱼不欲我暴露身份,打草惊蛇。”
谢明庭遂在弟弟同陈砾的陪伴下去往越王下榻的那间瓦舍,识茵放心不下,也跟着去了。
越王喜欢看戏,也喜欢唱戏、演戏,常常亲自下场。几人赶到那间瓦舍时,他犹在登场唱戏。
舍中早已清场,几人被带到二楼最中间位置的雅舍里,只见楼下戏台之上,一个身形高挑袅娜、浓妆艳抹的丽人正踩着莲步,擒着水袖作西子捧心状,吊着嗓子唱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