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掾属也都同她行礼跟了上去, 识茵才冒出心头的那句话只得咽下,目送他风尘困顿地身影进了义兴郡府大门。又很突然地想到, 他昨夜, 是一夜都没有休息么?
因了这件事, 回去的路上识茵便都是心不在焉的。云袅打趣她:“夫人这是担心侯爷呢。”
“侯爷不在夫人身边, 夫人的心也跟着侯爷去了。”
“才没有。”她低低地反驳着。但在眼下这个境地,这话显然欲盖弥彰。
果不其然,云袅敛了笑意,却是劝她:“其实奴看得出来的,侯爷喜欢夫人,夫人心里也有侯爷,正因为有,夫人才会放心不下。”
“既如此,过去那些事,就让它们都过去吧。夫人这次回来就不要走了,好好和侯爷过日子不成么?”
——郡主,可还是等着抱孙子呢。
识茵仍是怔怔的,自顾消化着云袅的话。
她在担心他?
她心里有他?
可她不是该厌烦他么?又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情绪?她又到底是怎么了呢?
这日,一直到日落黄昏,谢明庭才回来。
忙碌了一日一夜,他眼中血丝未退,风尘困顿,显然是劳累狠了。识茵忙命云袅上了热了好几遍的“午膳”,又嘱咐:“对了,记得烧一锅姜汤。等二公子回来就端给他,可别着了凉。”
她还记着昨夜的事,谢云谏淋了半夜的雨,又在水里泡了小半夜,眼下已然入秋,正是风寒邪祟之气侵体的时候,若是感染风寒可就不好了。
云袅走后,她又亲自端来了银盆进供他净面。谢明庭如何看不出她在等他,他在桌畔坐下,在她靠过来时轻轻攥住她手臂一拉,便将人拽入怀中坐在了腿上。
“你做什么……”
识茵又羞又惊,又忍不住扭头看向洞开的门外,担心会被人瞧见:“你别这样……”
“我怎样?夫妻亲密不是天底下最寻常之事么?”谢明庭视线扫过她通红如煮熟虾子的脸,淡淡反问。
又道:“茵茵在等我?”
他一只手还牢牢攥在她腰上,识茵挣脱不掉,只好由他,又气恼地嗔他:“谁和你是夫妇,谁又在等你,真是不要脸。”
若不是等他,白日巴巴地跑去郡府做什么,一口一个“我夫君”唤得亲热,等到这会儿也不肯用饭,还说不是等他。
谢明庭心中都泛起如饮蜜糖的甜。他无声抿抿唇,指尖轻捏着她小下巴把人转过来。那嘴硬的猫儿又担忧地问:“事情都解决了?”
他搭在她下巴上的指微微一顿,摇了摇头:“算不上解决,眼下,只是依靠分洪解除了郡城之危,然暴雨之后尤易引发山洪,已叫人去各个县通知了。”
“再且,分洪淹了长兴那边几个村庄,郡城的水利设施也有所损坏。得着手准备赈灾之事了。”
他将如今境内的情况简单说与了识茵。因大坝守住,太湖水没能冲到郡城来,只冲垮了太湖边那一截堤坝,约有数百尺之宽,整体局势尚算可控。
此外,也就是被太湖水淹没的几百顷茶田与附近的朱家村、吴家村等村落,以及分洪所致的长兴几千人受灾的问题了。谢明庭来时就已看过义兴郡志,对这些事早有预料,如今也已吩咐下去,在城西建造营地与药庐,用以安置流民、接收疫病病患。
如今,郡内灾民是三万,官仓里尚有三万石粮。三万灾民,每人每天按三两赈灾,每天的消耗量便是九千斤、七十五石,足够灾民吃四百天,尚且应付得过去。
而为防止未受灾的百姓冒领、流窜闹事,他又下令将粥棚设在了太湖堤坝、受灾河道等受灾严重的地方,鼓励灾民参与修筑堤坝、疏浚河道的工程中。
这也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法子了,“若岁凶旱水溢,民失本,则修宫室台榭,非丽其乐也,以平国策也”,以工代赈,既能赈恤饥民,又能修缮堤坝城防,可谓一举两得。
他行事计划都有条不紊,识茵听罢,渐渐放下了心。
又问:“云谏呢?我听闻,昨晚是他替你下的水?”
谢明庭眼中微黯。
“嗯。”他平静地承认了,“云谏还不知道,今晨洪水退去后我们就分头行动了,我去了长兴主持分洪,他和燕栩他们去提醒各个村庄小心山洪。我原以为他会先回来,没想到现在还没回来。”
奔涌的洪水何等凶险,他分明对不起云谏,云谏竟还替他挡水。
识茵想起去岁诱捕阳羡吴氏时也是谢云谏扮作他、自己却以身涉险,良善若此,不由得叹了口气:“你对不住他。”
“我知道。”谢明庭道。
他从来都知道。
从他染指怀里的女孩子起,他就对不住弟弟。
他也从来就比不上弟弟,弟弟单纯又良善,即使被他伤害也还心软护着他,就只有他,倚仗着这份兄弟情谊,肆无忌惮地伤害弟弟……
他欠云谏的,真是今生今世也无法偿还。
“好了。”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谢明庭及时转换话题,“茵茵,你喜欢我吗?”
“你还是别问这个问题吧。”识茵道。
她不肯承认是惯常的,谢明庭也没多失望。他抿抿唇:“那你喜欢云谏吗?我们……”
他没有说完,识茵却明白。她惊愕道:“你疯了?你把我当什么了?”
谢明庭面色微暗,便没有说下去。
实则这也不过是他一时魔怔,也唯有此法,可以成全他们两个。反正,他根本不在乎外界的看法。
但他却不可以不在乎她,眼下,她既不愿,自然只能作罢。
识茵却十分生气,他把她当什么?竟要她同意他们兄弟两个一起。当即涨红了一张芙蓉面,挣扎着要从他怀中脱身:“别以为你是我什么人了,再这样乱说话,我,我这就回洛阳去!”
她之所以同意和他回来,只不过是一时心软,可他竟想如此作践她,实在欺人太甚!
从前的那些事,她还可没有完全原谅他呢。
谢明庭却反擒住了她手,带了点冷笑地道:“我是你什么人,不是你郎君么?”
“否则,方才是谁在郡府门外、众人面前,一口一个郎君唤得亲热?”
“你……”
识茵愈发气急,才要辩解,门外忽然传来谢云谏的声音:“哥……”
他满面焦色,步履匆匆地走进来,视线相触,忽如五雷轰顶,当即愣在了原地!
识茵脸色一红,忙从谢明庭怀中脱身!
谢明庭亦很快回过神:“云谏回来了。”
谢云谏麻木地点了下头,一双眼,还空荡荡地落在识茵无助缩回袖中的那一只手上。方才,她就是用那只手搂住的哥哥脖子,两个人言笑晏晏,打情骂俏,内室间夫妇调|情一般,当真是感情极好……
茵茵,当真已经如此喜欢谢明庭了么?
他心下都痛得麻木,目光无意识扫过二人身前的餐案——因着受灾,晚膳也减了份例,不过普通的蔬食麦粥而已,却只摆了两份,连同方才二人相缠的手,是在提醒他,他才是外来的。
他们之间,他从来就插不进去……
心脏处蔓延开一阵撕裂般的痛楚,谢明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弟弟的,知弟弟难过,他心间也并不好受。
他慢慢和缓了语气:“适才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也就没上你的,实则厨房已经做好了,你既回来,就一块吃吧。”
说着,便要叫云袅进来传膳。
谢云谏却摇了摇头:“没事,我不饿。”
偏偏他肚子就是在此时发出一阵不合时宜的响声,他仍浑然不觉,垂着头,双眸黯然,是旁人亦能察觉的失落。
识茵有些尴尬,原还想问他昨夜在水里跑了一夜是否受凉,见此情景,心下又羞又窘,一扭头亲自去厨房替他端膳了。
厅中于是又只剩下兄弟二人,隔着一桌几乎没动过的饭菜,气氛近乎凝滞。
好在谢云谏很快调整好面部表情,说起了正事:“哥,我在河道里找到了这个。”
他从怀中取出用白布包着的一物,呈给哥哥看。
是小半截沾染河泥的竹筒,断口处的污泥已被清洗过,里面还残存着三种被水粘合、未曾消化殆尽的粉末——硫磺、木炭、硝。
原本刺鼻的味道早被河水稀释,只凑近了闻方可辨出,是矿场里用来炸石头的□□。
谢明庭的脸色顿时严肃下来。
谢云谏道:“昨儿我就觉得不对,只下了三天的雨,大坝怎么就会决堤。现在看来有答案了,是有人故意要炸大坝!这是冲着你来的!”
毕竟洪灾死了人,或是爆发瘟疫,或是赈济不当激起民变,哪一件都要谢明庭这个父母官负责。除此之外,他想不到任何对方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的理由。
这还好是守住了,若是昨夜没守住,不止分洪被淹的那几个村子,整个义兴郡都会成为一片泽国,几十万百姓都将流离失所!
谢云谏越想越气:“七个县,几十万百姓,人命在他们心中就如此不值当?为了对付你,竟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
“□□,这是人祸!”
谢明庭叹息着垂眸:“这不是冲我,是冲着陛下。”
毕竟整个江南地区都知道,他来义兴,为的是替女帝陛下试行将来的新法。一旦成功,必然率先在江南地区开展改制,与那些世家大族争利。
倘若义兴被淹,官府无力赈灾,百姓为了活下去便只能将土地贱卖给那些世家大族,沦为佃农,他前时为了减缓土地兼并所做的一切努力,自然也是白费。
他们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所以,才不惜以几十万百姓的身家性命为赌注,阻挠改制。
诚然谢明庭对义兴郡的百姓并没什么感情,此时此刻,面对这样丧尽天良的事,也难抑怒气。
他不能忍受,也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纷繁思绪都不过转瞬,谢明庭很快冷静下来:“楚国公知道了么?怎么说?”
“玄英已经派人去打探了,询问原住在附近的灾民,太湖水决堤那日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他点点头:“明日,请周鸿过来一趟吧。”
前些时候他们不在,郡中自然周鸿主事。毁堤是何等的动静,周鸿指不定听说了什么。
“那敢情好。”谢云谏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明儿我们就设个鸿门宴,他要敢不说实话,就做了他!”
私杀朝廷命官是何等罪过,知弟弟说笑,谢明庭无奈瞥他一眼,并未出声训斥。
“阿弟。”忆起昨夜的事,他面色柔和地重唤弟弟一声,“昨夜的事,多谢你。”
谢云谏摆摆手:“你以后少给我逞英雄就是了!我可只有你一个兄长,不想变独苗承担母亲的怒火。”
公事谈罢,兄弟二人又陷入片刻的沉默,方才那幕重新浮上心头,谢云谏止不住地心酸:“谢明庭,你给茵茵……”
他想问哥哥给茵茵灌了什么迷魂汤了,毕竟他方才看得很清楚,茵茵看哥哥时,眼里再无仇恨,只有担心。
她是真的喜欢哥哥么?从新安到义兴,一路都是如此。这般一来,自己还有什么指望?
谢明庭也黯然了面色,走过来手掌安抚地落在他肩上:“阿弟,感情的事不能强求。”
“是我强求么?”谢云谏不服气地反问,“如果我和她顺利成了婚,如果你没有趁着我不在骗她,她现在喜欢的只会是我。”
就是想到这点他才委屈,明明他是为朝廷办事,明明只这小半年而已,谢明庭明知他没死,却还趁人之危,把生米煮成了熟饭。
历来女子都将贞洁看得很重,如若不是已经和谢明庭圆房,茵茵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破罐子破摔地喜欢他……
他越想越难过,剑眉之下,眼中聚起大滴大滴的眼泪。
谢明庭脸色晦暗,兄弟连心,事到如今他已不愿再伤害弟弟,却又不知要如何安慰他,只好取出帕子来一点一点替弟弟擦着,一如幼时,弟弟和人打架扑了一脸的灰像只小花猫一般来找他时那样。
那帕子却是识茵从前将他当作谢云谏时送的那条,彩线麒麟,栩栩如生。谢云谏一瞧,原还阖在眼中的泪水竟一瞬落下。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自己也觉丢人,赌气背过身去:“你不许欺负她。”
“也不许耍花招,不许威逼利诱,不许在她面前诋毁我。你若是还有半分良心,就真的公平竞争。无论如何,我要亲耳听到她说不喜欢我。”
这话已然有几分要放手之意了,然此时听来,谢明庭心中竟毫无轻松愉悦之感,唯低低应:“好。”
谢云谏心里却是酸酸的,如果她真的不喜欢他呢?他又该怎么办呢?他不想放手,不想接受茵茵或许并不喜欢他的事实,可他也不想强迫她做她不喜欢的事。
那就这样吧。谢云谏有些失落地想。
他要等,无论如何要等到茵茵亲口说不喜欢他才肯放手。但眼下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若是在这个时候沉溺于儿女情长,才是大错特错。
垂眸看着手中的绢帕,上面的图案无疑说明了它原本的主人是谁。谢云谏长叹一声:“这块帕子要给我。”
那本来就是绣给他的,弟弟要回去,天经地义。谢明庭略微犹豫了一瞬,终究应下。
*
不久之后,识茵端着食案与姜汤去而复返,厅中气氛已出乎意料地缓和下来,谢明庭正翘着一条腿看着陈砾新带回来的常平仓的粮食簿,谢云谏就凑在旁边禀报着白日巡视各个村落的情况,半分也瞧不出先前的剑拔弩张。
她将姜汤呈在桌案上。谢云谏好奇地凑过来:“这是什么?”
“是给你熬的姜汤。”识茵温声说着,“你昨夜不是在水里泡了小半夜么?姜汤驱寒,快些用了吧。”
谢云谏一愣。
茵茵竟是在关心他!
“没事!”
先前的阴霾一扫而空,他以手擂着胸膛自豪地道,欣悦之情都溢于言表,“我这么好的身子,能有什么事!”
谢明庭淡淡然翻过一页账簿:“叱云姨母麾下曾有名胡将,名叫忽而漠,身板有两个你那么宽,较你健壮数倍。某年夏日贪凉,吃了碗冷饭犯了伤寒就死了,连新娶的妇人和挣得的家产都只得一并便宜了家中弟兄。”
“你昨夜既淋了雨,又在水里泡那么久,连身衣裳都不曾换。莫非,是想步他之后尘么?”
他似不经意说起,话里却有别扭的关心,谢云谏自也是听出来了的,然当着识茵的面却不愿承认自己“体弱”,道:“哼,这是茵茵煮给我的,我又不是不喝,还用得着你说!”
他就是想喝,还没有呢!
谢云谏心里美滋滋的,端过那碗热腾腾的姜汤便一饮而尽。识茵看得无奈:“慢些,小心烫着。”
待他用过姜汤,三人遂用饭。在外奔波劳碌了一个白日,大约谢云谏是真的饿了,抓着筷子风卷残云般将饭食洗劫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