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亦跟随而跳,汹涌的洪水几乎立刻席卷而上,如同吞没一只只落叶一般简单,将队伍冲得七零八落,强大的冲击力瞬时将套在士兵身上的绳子拽断!
石沉大海, 消失不见不过转瞬。谢明庭的心都揪起来,不顾席卷到脚下的浪花奔到决口处:“云谏!”
奔腾的海浪一波又一波,淹没水中众人的头颅。谢明庭大声呼喊着弟弟的名字, 奔涌的波涛声中却毫无回应。
谢明庭的心猝然揪紧。
云谏,就这样被洪水冲走了吗?他知道他会游泳,可洪水这样大的冲击力, 人在水流之中,根本使不上劲!
谢明庭手脚冰凉,胸腔里的心阵阵狂跳, 早分不清是弟弟的还是他的, 更不能分辨外物。
他只是怔怔地想,如果弟弟出事了怎么办?倘若云谏真的丧命于洪水要怎么办?云谏根本与这义兴郡的乱局毫无关系, 是他让他卷进来的,如果弟弟真出了事, 他便是死一万回也不能抵消害死弟弟的罪过!
所幸正是此时, 一个没好气的声音从波涛中传来:“在呢在呢, 你叫魂呢?”
浪头打过去, 谢云谏已从洪水中探出了头,他没好气地吼哥哥:“用你的猪脑子想想,我这是在水里,我能回答你么?”
谢明庭这才长舒一口气,三魂六魄接连归体。
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第十颗第五十颗脑袋也都跟着冒出来,俱都在急流里奋力游动。谢云谏甩甩头上的水,也不再理哥哥,朝被冲得七零八落的士兵们喊:“游回决口处,重新结队!”
又朝岸上呼喊:“还可以抵挡,继续跳!”
原先奔腾的太湖水似乎流得缓慢了些,原被冲散的士兵也游回了谢云谏身边,重新手臂挽着手臂慢慢站稳了脚,以凡人之躯,铸成铜墙铁壁。
岸上众人大喜过望,燕栩见状,忙又指挥着数队已结成队的士兵跳下去,同先行下水的谢云谏等人组成一堵厚厚的人墙,完全抵挡住决口。
水流渐渐不再汹涌,又恢复为平日的缓慢和柔。
谢明庭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天色已经慢慢亮了起来,微曙天光中,兄弟俩视线相对,谢云谏对哥哥露出个安抚的笑,谢明庭眼眶猝然一热,从来不为外物所喜所悲的人,此时竟也险些泪落。
他欠云谏的,真是下辈子也不能偿还。
终于,快要天亮的时候,雨停了……
*
却说郡城之中,识茵亦是一夜没睡好觉,既忧心那赶至大坝处置的丈夫,又忧心洪水会不会冲过来,纵使云袅等人相劝也不作数。只在天快亮的时候才趴在书案上朦朦睡了一会儿,不过辰时,又被窗外隐隐的人声吵醒。
醒来已在床上,她披衣出去,云袅迎上来:“夫人怎么这么早就醒了,不多睡会儿么?”
她摇摇头,下意识要问“郎君回来没有”,瞥眼瞧见屋外灿亮如雪的天光,登时为之一喜:“雨停了?”
院中还积着不少积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雨后特有的湿土气息。云袅喜笑颜开地道:“是啊。”
“天快亮的时候停的,也还好停了,依着昨天晚上那雨下的架势,奴可真担心水会淹到郡城里来……”
识茵忙又追问谢明庭的去向,云袅却是摇头:“这个奴就不知了。只知陈砾今早回来报信,说侯爷和二公子在太湖边守了一晚上,因为沙包不够,硬是叫士兵结成人墙把洪水给堵住了,这才没让湖水冲到郡城来……”
“听说,侯爷原本想自己下去、身先士卒的,亏得是被二公子拦下。不过,二公子倒是代替他下水了……”
“那他们没事吧?”识茵急切追问。
“谢明庭都没下水,能有什么事?”周玄英却走进院子来,立在垂花门边,识茵吓了一跳,慌忙行礼:“楚国公。”
周玄英点点头以示免礼,又促狭笑道:“放心好了,他没事,眼下去主持分洪了。倒是云谏在水里泡了半夜,不知我们顾夫人更担心谁呢?”
他好像总爱开她和谢氏兄弟的玩笑,识茵脸上愈热,不知说什么好。好在周玄英另说起正事来:“快些洗漱了去郡府瞧瞧吧。”
“郡府门口来灾民了,郡守不在,你这个郡守夫人得出去主持大局才是。”
“我去?”识茵迷惑极了。
“对,我不能现身,所以只能你去。”周玄英道。
江东除那些对小鱼不驯的士族外,还有先帝之子越王嬴彻就藩会稽,他此来江南,本就是疑心那些个士族会暗中勾结越王,图谋不轨,自不能打草惊蛇。
周玄英没有说笑,此时郡府之外确已聚集了不少百姓,俱是附近村庄的村民,围在郡府门口七嘴八舌地询问着谢明庭的下落:
“请问谢府台回来了吗?”
“我们是朱家村的村民,太湖涨水,把我们的田和房子都淹了,柜子里的粮食都泡了水,还请府台赏我们口饭吃啊。”
“就是啊,老百姓都快活不下去了,府台究竟何时开仓赈灾……”
群情激愤,将奉命出来安抚灾民的掾属都挤到郡府朱红的大门之下,几乎要将大门撞开。
街道对面的马车内,云袅忿忿地道:“这也真是没礼数。”
“都和他们说了侯爷去主持分洪了,还跑来闹事,一时片刻都等不得。这是天灾,难道也要侯爷来兜底么?”
“别这么说。”识茵却打断了她,“一般这种事……衙门应该有赈灾的粮食吧?”
“那也得侯爷回来再说。”云袅抱怨道,“您都不知道,您不在郡中的这段日子,侯爷有多辛苦!上任太守走的时候,仓库里硬是一粒粮食也没有,是侯爷亲自去和义兴周氏还有那个义兴沈氏谈的,找他们筹集了一部分粮食,又在百姓们还青苗钱的时候存了一部分,考虑的就是江南洪涝频发、必须时刻备好赈灾的粮。”
“官仓里的每一粒米都来之不易,再说明年开春推行青苗法还要用呢,哪能随随便便就赈了。”
识茵沉默不语。
诚如云袅所言,大坝昨夜既守住,郡中灾情料想便没那么严重,若一味地开仓放粮,只怕这附近的百姓就都会来领粮,府库中的存粮很快就会消耗一空。明年要想再推行新法,可就难了。
但眼下最要紧的却是安抚住灾民,以免他们跑出去散播流言,激起民变,逼得衙门开仓放粮。
灾民们围得久了,不依不饶,那名掾属也有些厌烦:“该说的我都说了,回去安生等着吧!衙门不会不管你们的。”
这话却没什么用,灾民们不肯退让,越逼越紧:“等了这么久也没一句准信,你到底会不会给我们传话啊?”
“是啊,等这么久谢府台也没有回来,是不是府台根本就是故意避着我们,根本不会管我们死活?”
“嘿,你这老头!”掾属一下子来了气,“说话可要凭良心!”
“摸着你的良心想想,府台来之前你家几亩地几亩田,府台来了后你家几亩地几亩田?这叫府台不管你们吗?也太狼心狗肺了!”
“可,可是……”
眼看着几人还要争吵,识茵忙走过去:“谁说府台不管你们。”
闻见这句话,众人纷纷转过身来。看清是她,掾属惊讶地瞪大眼睛:“夫人?”
“夫人您从荥阳回来了?”
“这是夫人?”
一众百姓也都诧异地看着识茵:“夫人回来了啊?”
原来当日识茵失踪,谢明庭对外宣称的是她回了娘家,此时她既现身,众人自然只当她从娘家回程。
识茵云淡风轻地点点头,吩咐掾属打开府门,将二三十名灾民放进了门房,歉意地道:
“真是不好意思,原本,应由夫君来接待各位乡亲的。但夫君前阵子出公差,昨夜才回的义兴,既听闻洪水,连夜就去了大坝上守着。眼下,还在太湖那边主持分洪,实在是分身乏术,不是有意怠慢各位,还望诸位父老见谅!”
“夫君既不在,乡亲们有什么跟我说也是一样的。我会转达给夫君的。”
堂堂官家夫人,姿态竟放得如此低。偌大的门房内鸦雀无声,其中一名老者道:“那就好,有夫人在,我们就放心了。”
“实也不是我们存心要生事,实在是今年栽种得晚了,发大水的时候,还没来得及秋收,一场大雨就全部泡了汤。不仅明年要还给衙门的粮不够,便连眼下都撑不下去了。还望夫人替我们想个办法啊。”
“对啊夫人,替我们想想办法吧。”
老人既开了口,一屋子的人都附和起来,七嘴八舌地说着。
原来今天上门的都是太湖之畔的朱家村的村民,当初吴氏失田,官府将吴氏的田分给了他们,太湖昨夜发大水,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
又不知从何处听来府衙不会赈灾的闲言,担心谢明庭真的不顾他们死活了,一时心急,这才跑来问。
识茵听了一阵,也瞧出来那第一个开口的老者才是这群灾民的领袖,大约就是朱家村的村正了。她示意云袅端来茶壶,亲自替村正倒茶:“老人家远道而来辛苦了,我先敬您一杯。”
村正受宠若惊:“夫人,这可如何使得?!”
识茵坚持要敬,村正无法,只得将茶水下肚。她这才道:“实则这杯茶也算是我们的赔罪之礼,夫君身为义兴郡的郡守,便是诸位父老乡亲的父母官。这做父母的没能照顾好子民,自然是父母之过。这杯茶,就当是我替夫君向诸位赔罪了。”
她既托以父母子女之义,村正无论如何也不能不答了,道:“天下原没有不是的父母,只是不是的子女,按理,我等原是不该来叨扰父母官的。”
“实在是今年我们村栽种得晚了,发大水的时候,还没来得及秋收,一场大雨就全部泡了汤。不仅明年要还给衙门的粮不够,便连眼下都撑不下去。还望夫人替我们想个办法啊。”
“这样吧。”识茵道,“衙门肯定不会坐视不管,但赈灾的细节,还是要等夫君回来和诸位大人商议。诸位父老请先回去,等夫君回来,我自会一五一十地将村子的情况说与他,请大家放心。”
她虽表了态,但众人仍坐在门房之中,目光如炬,纹丝未动,显然是不信她。
识茵也未慌乱。
她微微一笑:“怎么,乡亲们连我都信不过么?那怕是只有你们亲自去太湖边寻府台你们才肯信了。”
“不不不,夫人,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村正忙辩解。
识茵便示意书办将方才记录下来的众人的诉求展示给村正看:“其实,方才诸位父老说的时候,我已命人将大家的诉求记下来了,等夫君回来,自会完完整整告诉他的。”
“夫君心里始终装着大家,就算乡亲们今日不来,他也不会忘记各位乡亲的,只是眼下实在分身乏术。我不知道各位是从哪里听说了夫君不会顾忌大家死活的谣言,但我夫君的为人,我还是相信的,他断不会如此。”
“他是个心里只有百姓和公事的人,这一年我虽不在他身边,却也听说他常常夙兴夜寐,每日每晚都在处理政务,忙得连饭都吃不上一口热乎的,这一回来又连夜去了太湖边守堤,一晚上都没回来,说实在的,我这个做妻子的,实在心疼……”
她说着说着倒呜咽哭出了声,泪光莹莹,梨花一枝春带雨,众人见状,哪还能说什么抱怨的话?
况且谢府台在为官这一块又实在是无可挑剔的,分土地,兴学校,修水利,轻徭薄税……毫不夸张地说,郡中有一半的人都是自他来了后才有了自己的田地,这一点实在无法指摘。
老人见状,只得叹息着道:“夫人既这样说,我等也没脸面再说什么了。”
他既发话,原先七嘴八舌的争说自己没饭吃的众人,眼下又七嘴八舌地安慰起她,
“我们也是一时心急,还望夫人见谅……”
“既然夫人如此说,我们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多谢夫人了。”
知道戏做得差不多了,识茵这才破涕为笑,便扯了帕子象征性地在湿润的眼睛边拭了拭:
““请大家放心,大家今日的困境,衙门肯定不会坐视不管,诸位父老请先回去,等夫君回来,我自会一五一十地将村子的情况说与他。”
“夫君不会放弃你们任何一个人的,朝廷也不会。”
……
一场风波就此化解,送走灾民后,方才那名掾属目瞪口呆地自语:“这是我们夫人吗?”
也不知是不是他看错,分明去年瞧见夫人时,她还是个才晓人事的少女,这才一年,竟修炼出一份从容不迫的气质,分明芳颜依旧,瞧上去却成熟稳重许多,应付起这些上门闹事的灾民也落落大方,很有主见。
门房内,识茵却远不似他一般乐观。她对云袅叹着气道:
“也不知我方才那番话说没说错,有没有用。”
毕竟他们昨夜才回的义兴,今天一早就来了灾民要官府开仓放粮,实在蹊跷。
她只担心背后还有事端,一场洪水已让他如此劳累,不能再生是非了。
云袅笑道:“夫人方才做得很好啊,就算侯爷回来了也会夸赞夫人的,若侯爷知道夫人如此心疼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唔,她可不是心疼他。
想起方才做的那出戏识茵还有些脸红,好像她真的有多喜欢谢明庭一样,可那只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罢了。
正要嘱咐云袅几句,这时,方才那名掾属又很欣喜地进来报喜:
“夫人,府台回来了!”
她心里一喜,哪里还记得什么心疼不心疼的,匆匆往门外去。
作者有话说:
茵茵:哼,才没有担心他。
明晚9点更啦~
第78章
◎他们之间,他从来就插不进去◎
府门之外, 谢明庭满身风尘,正一边往府里走一边同周鸿等人边商议着赈灾的事宜。
她快步走上去:“郎君。”
谢明庭回过头来,看清是她, 微微一愣:“夫人怎么来了?”
“府台有所不知。”识茵还不及说什么, 方才那名掾属已很高兴地凑了过来, “方才朱家村的人过来闹事,是夫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才把他们劝了回去。不然现在还堵在这儿呢!”
竟有此事。
谢明庭微微惊讶,遍布血丝的眼也不由流露出一丝赞赏:“有劳你。”
识茵有些不好意思,怯怯又期盼地望着他:“我没有说错什么吧?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不会。”谢明庭道, 四目相对,看清她眼里自以为藏得很好的担忧,又微微一笑, “有夫人这样的贤内助,是我三生之幸。”
许是当着众人的面,识茵的面上竟腾起淡淡的热烫, 扭捏低眸。谢明庭又轻轻掌住她肩,头低下来,近乎耳语:“茵茵先回去吧, 处理好公事, 郎君就会回来的。”
识茵原还想问谢云谏的情况,他已别过她同云袅交代:“送夫人回去。”随后匆匆往府衙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