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茵一肚子的疑惑。
但仔细想想,他似乎从没在这上头骗过她,以前中了箭都是直接拔出来,料想是真的不便,便微红了脸应他道:“那你坐着吧,我去拿药箱。”
她取了药箱,先取了药酒,撩开那截裤腿解开纱布露出那道深入肌理的伤口,随后又用棉塞蘸取少量酒液,替他清洗过血污,再伸手去拿案上的伤药。
女孩子眉眼低垂,动作轻柔,如丝绵般流淌过他的肌肤,已是尽可能地在照顾他的感受。不仅感觉不到疼痛,心间反而生出一二分的甜蜜之感。
谢明庭心中一动,心脏处都仿佛被热意涨满。鬼使神差地,他忍不住启唇,面上没什么表情地唤来:“茵茵,郎君痛。”
“要茵茵吹吹才能好。”
作者有话说:
识茵:???
谢庭庭:……
第74章
◎你是你,他是他,我从来都不会将你们搞混◎
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 识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说这句话的是谢明庭?谢明庭会说这种话?
她脸上神情都似僵硬,震惊地看着他久久没有回过神。目睹了她眼中的惊吓,谢明庭便知自己说错了话。微咳一声又恢复了往日的淡然:“你不喜欢我说这话吗?可云谏……”
他没说下去。
他惯常瞧见弟弟这般的, 什么“你亲亲我抱抱我”那些话, 远比方才那句肉麻, 就如上一次在义兴,还曾可怜巴巴地扑进她怀中哭,她也并没有什么厌恶的样子,反而很温柔地安慰他。
为什么轮到了他,她便是这样的神情。
他双目依旧紧紧地摄到她脸上, 是在等待她的答案。识茵愣了一瞬,脸上僵硬的神情这才慢慢恢复:“……怪吓人的。”
就像他从前总爱一本正经地与她说冷笑话一样,那不会让她觉得好笑, 只有种毛骨悚然的阴冷。
“再说了。”她尝试着与他讲理,“你是你,他是他。我从来都不会将你们两个人搞混的。你有你的性情, 他也有他的性情,为什么要学他呢?”
她算是发现了,谢明庭这个人, 偶尔, 会下意识地学着云谏的行事,就如云谏从前送了她簪子, 他就自己也做了对来送给她。而他方才那句话,又怎么是他说得出口的?换作云谏来还差不多……
当初在府里的时候, 丫鬟们不是说他不喜欢被当作云谏的么?眼下又是为何?
她其实隐隐猜得到那个答案, 觉得荒唐的同时, 又莫名有几分嗔恼。他就那么蠢吗, 为何就笃定她就是喜欢云谏呢?
“我……”谢明庭下意识想要解释。其实他方才还真的没有要学弟弟,是周玄英告诉他,要示弱、扮可怜。可他所接触过的人里,就只见过弟弟那般,自然也就只有向记忆中的弟弟取经了。
识茵却继续说了下去:“你以后也别这样了。你不是说了吗,不会逼迫我,让我自己选,就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知道再说下去也是枉然,他没再强求,密长眼睫沁着笑意微闪了闪:“嗯。”
她慢慢替他将伤口包扎好,低垂着眉眼,想了想才问他:“还疼吗?”
他原该是继续周玄英的计策,然想起她方才那幅见了鬼的神情又默默将话咽住:“还可以忍受。”
识茵便没再问什么,低头默默整理着药箱。谢明庭知道她上完药自己便再没机会留她了,忍不住道:“你可以不走吗?”
“茵茵,你今天已经陪了他这么久了,可以劳烦你多留一会儿,再陪我说说话吗?”
他真的很想念她,自那日路遇沉塘之事后便发了疯一样的想,他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和她说,是以昨夜明知事发后太上皇夫妇会发多大的火,也一样冒险去找她了。
识茵却是逃避地撇过脸:“我还有讼状要写,改天吧。”
“我可以帮你。”他脱口道,又问,“你明天还要出门吗?我陪你。”
她还要有所顾虑,谢明庭道:“反正,今天不是他陪你去的么?一人一天也该轮到我了吧。若是你担心遇见什么熟人,我和他不长得一样么?你又在担心什么?”
“还是说,茵茵是在担心我的伤?所以才不允?”
他将她慢慢转过身来,漆黑如墨的眼睛都因这一句漾开些许清亮又愉悦的笑意。
“你……”识茵一阵语塞。
她当然知道这话是故意激她,使她不能拒绝,可同样的,她也想不出理由来反驳。毕竟——若不是担心他,巴巴地跑来送药又是因为什么?
她当真是贱得慌!
她便没应,心内仍旧为了方才的事乱如春麻。谢明庭便当她默认,双手轻轻掌着她肩凑近了去,想要亲吻她唇。
识茵正犹豫着要躲开,他已停下,唯鼻尖与她轻碰了碰,将她松开。
她脸上微红,心间却没来由地松了口气,道:“我回去了。”
语罢,轻轻从他怀中抽身,转身开门出去。
谢明庭坐在榻上,唯目送着她离开。
他还是不欲将她逼得紧。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失去她一次后,他总会想到那日得见的妇女沉塘事,害怕若再逼她,再见到她时,就会是冰冷池水中一具尸体。
眼下,就算已经重逢,他也依旧没有半分安全之感,会心生害怕,害怕再一次失去她。
虽是如此说,次日清晨,正当识茵准备出门时,谢明庭却擎伞出现在她身后。
天空正下着濛濛细雨,打在铺地黄叶上发出嘀嗒的清声。谢云谏正回房去拿雨伞,回来时瞧见她身旁已杵了一个哥哥,霎时不高兴了:“你做什么。”
“你腿上不是才被咬伤了吗,不好好待在家里,又想到哪儿去?”
谢明庭掠他一眼:“就那点伤,有什么大碍。”
“好啊。”谢云谏顿时气不打一处出,真真恨不得上脚去踢他,“没大碍,没大碍你还装可怜,让茵茵给你上药,我说谢明庭你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啊??”
谢明庭不理弟弟,撑着伞温和看向识茵:“茵茵,我陪你去好么。我们很快就要回义兴了,在新安的这段日子,我想多陪陪你。”
“正好,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在这方面还略有心得,想来于你还有几分作用。”
语声脉脉,温和如春风,实在不像平日的他。识茵颈后都生出一片细小颗粒来,加之那个案子她的确还有几分不明之处,有他在确也从容些,她支吾应了声:“嗯。”
二人遂出了门,来到昨日识茵所造访的那户人家里,妇人见到她身后的谢明庭,还当是昨日的谢云谏,便笑着招呼:“唷,秦家兄长这又来了啊,还真是棠棣情深,一刻都放不下啊。”
谢明庭却纠正道:“是她的夫君。”
妇人面上的笑意便有些讪讪,不明所以地看向识茵。识茵面色微红,也只能顺着这话答:“您别听他胡说,是未婚夫。”
随后以言语岔开,和妇人有说有笑地进了厅堂去。
其实是桩很简单的案子,妇人姓林,因其夫常常酗酒殴打她,便产生了和离的想法,奈何一直不能如愿。
这次,又一次遭受丈夫殴打后,她躲回了娘家。但丈夫却再一次上门,争执间,竟连她的父母也一并殴打。妇人气得要告到官府去,却被郡守认定“夫妻感情尚未破裂”,只命二人分居,案子隔日再审。
后来,她便找到了识茵,想请她出面帮忙诉讼,由官府义绝。
识茵起初觉得这案子没什么太大的问题,毕竟,“殴妻之祖父母、父母”是写进《魏律》中可判处义绝的情形,昨日来了解情况后,回去就完成了诉状。但今日,情况却莫名有些变化。
昨日还义正严词一定要义绝的妇人忽变得唯唯诺诺起来,陪着笑道:“秦娘子,要不,要不咱们就别告了吧。”
“他昨儿来认过错了,认错态度也良好。我想,也不是不可以原谅……”
识茵微微惊讶,神色又很快恢复自然:“昨日夫人曾亲口告诉我,他打你,不是一回两回了。”
“请夫人想清楚,过去的事,无法再成为证据。但这次他打你父母可是闹到官府了的,已经成为呈堂证供,若这次放弃,下次再想义绝就很难了。”
出于维护社会稳定的需要,《魏律》对于义绝的情形规定极其严格,只有“殴妻之祖父母、父母,杀妻之外祖父母、叔伯父母、兄弟、姑、姊妹”等少数六种极为恶劣的情况才会由官府判处义绝,若不离婚,也要处罚当事人为期一年的劳役。但若原告撤诉,自然不会遭受任何刑罚。
旁观者清,她一眼就能看出对方是为了躲避劳役才来求和的,可惜妇人自己却似不这么想。
她道:“一夜夫妻百日恩,他的性子我了解,他既说不会再打了,应当就不会了……再说了,就算离了,不还得嫁人吗……谁又能保证下一个更好呢……”
“秦娘子,真是不好意思,这本是我们的家务事,倒叨扰您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劳烦你这两天为我忙上奔下……”
二人在凉亭中交谈的时候,谢明庭便一直安静地候在一旁。
识茵则是面无表情。
在新安郡担任讼师的这小半年以来,她不是没见过对丈夫心软的女人,但是像今日这位主顾一般被打得遍体鳞伤还想着原谅的女人,也着实少见。
佛不渡人人自渡,当事人自己不愿,她也没办法。
话已然说至这个份上,识茵也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她没有收对方银子,也婉拒了妇人留他们用饭的请求,只将那纸熬夜所写的诉状从怀中取出:“状纸我已经写好了,夫人想告就去告吧,若不想告,就拿它去生火。”
“小女子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说完,她起身淡漠转身离开,谢明庭撑伞走在了她身边。
一直到离开那户人家很远她也没说一句话,感知到她的沮丧,谢明庭问:“怎么了。”
他腿上还有伤,走路难免有些不便,识茵也放缓脚步等着他。她摇摇头:“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这样……”
说是“她们”,是因为这样的事不是第一回 遭遇了。她所经手的这类案子,十之二三都会因为男人的求和而反悔。以至于识茵最初还会苦口婆心地劝,到了后来,则连劝解也很少。
最初,她怀着满腔热血,觉得自己是在治病救人。但现在,她能感觉得到,她的心,变得越来越冷,就如方才妇人说不想告了时,最初的惊讶过后,她内心没有一丝波澜起伏。
谢明庭道:“你毕竟接触的案子还少,等接触多了,见惯了,也就不会生气了。”
识茵停下脚步,回过身静静睇他:“所以,你的心这么冷,就是因为见惯了这些吗?”
“算是吧。”谢明庭道。
他所见过的那些要案中,丈夫的做法远比殴打妻子凶残,与妻母通|奸的、殴杀妻子亲属的,而即使是这种极端的情况,获得妻子原谅的也不在少数。但许是很早就勘破了人性的自私虚伪,他并不觉得惊讶。
识茵想想也是,他过去是大理寺少卿,大理寺是什么地方,全国司法最高机关,复核各自大案要案的地方,所接触的罪恶自然比她看到的要多得多。
也难怪养成那般阴冷怪癖的性子……
她默默在心里腹诽,抬眼觑了眼黛青的天色:“走吧,找个地方吃饭,我请你。”
二人随便在路旁找了家食肆落脚,识茵要了两碗极简单的清水面,没有一丝荤腥的面汤里漂浮着几撮汤面与几根青菜,便是他们的午饭。
这样的菜肴自然和过去做郡守夫人时的锦衣玉食相去甚远,谢明庭原本是不挑食之人,但一想到她这段时间以来似乎都是过的这样的日子,便有些心疼。道:“这样的饭菜,你也吃得下去。”
“这有什么。”识茵捧着汤碗,慢慢地道,“我从小过得就是苦日子,不似你陈留侯家大业大。”
“你父亲不是进士出身吗,怎会让你吃苦。”
“父亲只是个六品小官,微薄的俸禄养活我们就已经很难了,哪里有什么闲钱去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
谢明庭道:“谁告诉你,我幼时就过得好了?”
嗯?不是吗?
识茵好奇地瞥他一眼,眼中充满了考究。他却微微赧颜,改说起了方才的事:
“罢了,那案子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你劝她是没用的,固执的人,不撞南墙是不会回头的。”
识茵不解摇头:“我只是不明白,明明我已经很努力地想拉她出泥沼了,为什么她就是甘愿陷下去呢?”
“这有什么。”谢明庭搁下碗筷,与她分析,“这世上大多女子都是心软的,她们能有勇气站出来想要离婚就已经很难得了。但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
“惦念旧情是一方面,但更多的,是她们离婚后很难生活下去。出嫁就是夫家的人,中途回家,娘家多了张吃饭的嘴,父兄能高兴吗?而若娘家夫家都不能依靠,她们要如何养活自己?”
“能找到你的,大抵还有些家业才敢义绝。更多的贫苦人家的妇女,却只能默默忍受。因为她们没有退路,离开夫家,自己也生存不了,大多会被娘家改嫁,谁又能保证下一个就更好呢?况且如此一来,或又会受到流言蜚语的攻击。”
“但开国时其实不是这样的。我皇魏上承北朝,乃是由鲜卑等游牧民族建立的王朝,最初也就继承了游牧民族的风气,妇女地位较高。彼时的洛阳,由妇人把持门户,争讼曲直,造请逢迎,代子求官,为夫诉曲,皆是女子。车乘填街衢,绮罗盈府寺,虽说尚比不上男子地位,但妇女的地位远胜南朝,也不介意妇人二婚。如果是那个时候,你觉得今天那位夫人还会有这样的顾虑吗?”
识茵听得懵懵的,唯是追问:“那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谢明庭静默了一瞬才答:“因为改制。”
“胡族的那一套游牧民族遗风毕竟不适合统治中原国家与几千万汉人,开展改制、学习汉家制度是必然的。可随着胡族与汉人的融合,在继承汉人先进制度的同时,也就一并把儒家那些男尊女卑的糟粕继承了过来。以至于随着时间的推移,妇女的地位反不如前。”
这话其实颇有几分妄议朝廷之嫌,但更令识茵惊讶的却是他话中对“男尊女卑”思想的不赞同,问他道:“你也是男子,你这样为我们说话?”
谢明庭却道:“你错了,我并不是为你们说话。在我眼中,并没有什么男子女子之分,男子与女子,都不过是帝国的徭役和赋税。把女子驯化在家,是朝廷的损失。”
识茵心头才涌现的几分好感又烟消云散。她没好气地道:“你还真是够煞风景的!”
哪怕他心里这么想,就不能说好听点儿么?这般冷血孤僻的人,还想人家喜欢他呢……识茵默默在心里嘀咕。
但她仍是问:“那依你之见,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吗?”
他摇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