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谏,别哭啦……你是男孩子呀,男儿有泪不轻弹的……”
她神色那样温柔,声音那样轻。中庭之中,谢明庭的脸色霎时奇差无比。
他走过去时,谢云谏已经稍稍控制了情绪,双目湿漉漉地,像只可怜的小狗望着她:“那你跟我离开好吗茵茵?我才是你三书六礼的丈夫,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
“你也说过喜欢我,我亦喜欢你,那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呢?茵茵,我们走,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前尘往事,幕幕浮于心上,识茵柳眉一簇,心间竟是哀恸得不知说什么好。
大约是“死”了一回,那些过往的事,于她而言便似恍如隔世。
她曾经的诺言不是假的,可如今,她两个都不想要。
现下留在义兴不过是无奈之举,她是会想办法离开的。而云谏,他是很好很好的郎君,如果没有谢明庭,她也愿意和他在一起。
只可惜,他斗不过他兄长,就算跟了他,也会被抢回去。所以那样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只会是像一个物品一样,被他们抢来抢去……
何况现在,顾识茵这个身份都已经死了,她又要怎么办呢?
这时,谢明庭走上前来,将弟弟拉开。
他强抑着火气,反驳弟弟方才的话:“没有亲迎,何来的三书六礼!”
“那也和你没什么关系。”谢云谏语声厌恶。
他回来时就知了当日的情形。茵茵,他的妻,竟是连亲迎之礼都没有,就那么委委屈屈、如妾室一般被一顶小轿迎回了家,连个见证的宾客都没有!
谢明庭冷笑:“那我至少还和她有合卺之礼,你又有什么?当日冒充我和她相见的欺骗吗?”
“你口口声声说我骗了茵茵,可你自己呢,连初见都要顶着我的名头,你又有什么资格说你是她丈夫?”
既被兄长扯出前事,谢云谏脸色一变,下意识慌乱地看向识茵。
他并不是存心隐瞒,本想着两人感情好一些再告诉她,可是,可是没有来得及——
茵茵已经知道了吗?她又会怎么想?
二人争执之声越来越大,竟大有在这外头吵起来的架势,识茵忍无可忍:“够了!”
她甩手要走,却被谢云谏抓住。青年红了眼眶:“茵茵……”
他压低声音,却有些哽咽:“他们所有人都欺我瞒我,现在,难道连你也……”移情别恋了吗?
后面这几个字,他说也不敢说。
一路上他最害怕的就是这个,害怕她会不要他,害怕她已经陷入了哥哥的怀抱。更何况,谢明庭方才说,方才说的那些……
他是真的心里没有底。
识茵的心有如刀割。
“你要我怎么做呢?”她看着眼前这张和他兄长一模一样、却比前月憔悴许多的脸,摇头喃喃,心脏里痛楚若藤蔓,一丝一丝攀着血肉生长。
“顾识茵已死,往后余生,我都没法顶着这个名字和你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
“那我呢,难道我就要是注定被放弃的那一个吗?”谢云谏紧紧攥着她手不放,眼眶却一滴一滴落下泪来,“茵茵,我们可以远走高飞,找一个没人打扰的地方。求求你,别不要我。”
识茵沉默,她垂着头,眼中氤氲着池中的月光。
她不知要如何处理这段扭曲的关系,更不欲在此久留招来下人窥伺,唯有逃避。她扭过头,轻轻挣脱着:“明天再说吧,我很累了,想回房休息。”
谢明庭亦道:“你没听见她累了,还不快放开她?”
谢云谏是从来不舍得心上人难受的,果真依言松开。识茵便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谢明庭还欲跟上,却被弟弟拽住。谢云谏气道:“你不许去!”
谢明庭脸色铁青,拂开弟弟便欲走。下一瞬,寒夜里刀光一闪,一道寒芒携着寒夜里凛冽的风刺进那原本受伤的左肩,将他掼在了墙上。谢云谏手持匕首,眼中寒光凛然:“这是你欠我的!”
作者有话说:
谢·孔雀·庭庭:其实,我一直以来都是盲射。
茵茵:……
第57章 (原56)
◎公平竞争◎
那一刀正刺在他之前的伤口, 且刺得不浅,霎时间,汩汩而出的鲜血便湿透衣襟。
谢明庭肩头剧痛, 薄唇间不禁溢出一声闷哼。陈砾忙上前将他二人分开:“二公子!您这是做什么!”
谢云谏眉目灼灼, 泛着凛冽的恨意:“以他做过的那些事, 难道我连捅他一刀都不可以了吗?我没动他其他地方已是仁至义尽!”
又看向兄长:“我警告你谢明庭,你今晚不许去骚扰她,否则,我捅的就不会是这里!”
大约是理亏,陈砾也不知要如何反驳。谢云谏又问:“客房在哪儿?我住哪儿?”
谢明庭终于开口, 却是对陈砾:“带他去吧,我回书房即可。”
“侯爷?”
“去吧,我自己能行。”
已是深夜, 他不愿将事情闹得太大。幸而府邸里周鸿等人原先备给他的那些丫鬟仆役都已打发去了郡府衙门,留在宅中的是这一路上跟随的仆役,这会儿也被遣散, 事情不至于传出。
否则,他今日为挽救茵茵和他名声所做的一切努力,便会前功尽弃。
陈砾应声送了谢云谏去客房, 又匆匆返回书房。
医师已被叫了过来, 替谢明庭拔出那把匕首处理过伤口,上好药包扎过, 原本用来清洗的一盆清水已尽数变成了红色。
地上,散落着他褪下的衣袍, 俱已被鲜血染红。
医师是位慈眉善目的老人, 见状不无疼惜地说:“使君近来可不能再使力了, 我看那儿原来就有几处旧伤, 旧的还未好全怎么又添了新的。”
“没什么,遇见了个小蟊贼而已,已经没事了。”他道,面色因过度的失血有些病弱的苍白,更似夜月阴郁。
医师退下后,陈砾服侍着谢明庭略用了些薄粥,洗漱了躺下,刚要退出去,房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踢开,一脸煞气的谢云谏抱着枕被立在门外的清冷月光里:“今晚我睡这里。”
陈砾不放心地看向主人,他面色仍旧平静,只以另一只手撑着床板往里挪了挪,为弟弟腾出位置。
这是张红木雕花的三围罗汉床,不同于一般床铺为聚气而设置得比较逼仄,这张床较为宽敞,容纳兄弟二人倒也绰绰有余。
谢云谏气冲冲地走进来,将枕被往床上一放,便要就寝。
陈砾见状,也只得熄灯掩门出去。
他只能在心中想,二公子性格表面开朗跳脱,实则是个有分寸的,方才他只是太愤怒了,又已捅了侯爷一刀,料想已经气消。这会儿过来,或是为了照顾侯爷。
屋中灯烛已灭,万籁俱寂。兄弟二人抵足而眠,原该是难得的亲近之机,气氛却沉凝得有如冬日密雪来临前郁积不散的阴云。
“你怎么过来了。”黑暗中,率先开口的是谢明庭。
谢云谏语声冷嘲:“看你死没死成。”
“再说了,我不守着,省得你半夜又爬窗去欺负她。”
他意谓清水寺中事,谢明庭皱眉:“我问的不是这个。”
“你说来义兴?”谢云谏冷哼,“当然是陛下允我来的!”
原本,圣上要他留在京中至少一个月后风头过去再出京,挨不住他日夜苦求,加之周玄英替他说了好话,才肯放他提前出京,打的却是来协助兄长公事的名义。
他的辞呈也被驳回,借“为妻守孝”放了他一个长假。要求只有一个,私事随便他怎么闹,但不能搞砸了公事。
他知道自己不如哥哥得圣上喜爱,所以遇见这样的委屈也要他打落牙齿和血吞。但他也理解圣上这样做的缘由,故而这次圣上允他出京,他是心怀感激的。
兄弟二人再不负往日亲密,这一句落定,又是亘古长夜一般的沉默。谢云谏问:“谢明庭,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得益于玄英,他已知了所有的来龙去脉。真正恨怒到极致的时候,他恨不能将谢明庭这个人也一刀捅死。但他没出息,他没用,他仍旧会为了过往那点可笑的兄弟情谊心软,仍旧会为了这个所谓的手足开脱,认为事情最初并不能怪到他头上。
他甚至,尝试着去理解兄长对于妻子的感情,尝试着,站在他的角度去理解整件事。可他依然不明白,如果说最开始是因为中药,为什么,为什么他回来后谢明庭还要这般对他?在他为了茵茵的“死”而悲痛欲绝的时候,他却把茵茵关在密室里和她颠鸾倒凤。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心里究竟有没有考虑过他这个弟弟的感受?!
他想不通,想不明白。所以,他便来了,因为想亲口问问他,因为他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这一回,谢明庭的沉默却是比往日都久。
静寂在黑夜中流淌如流水,许久的许久,谢云谏才听见兄长的回答:“也许,是因为嫉妒吧。”
说羡慕并不合适,那就只能是这个词。
他嫉妒弟弟,嫉妒弟弟,从小能得父母喜爱;嫉妒弟弟,拥有世上一切美好的品质;嫉妒弟弟,拥有世上最美好的女孩子。
不像他,只是个阴暗自私又冷血无情的怪物。曾获得的唯一的偏爱,也是因为顶着弟弟的身份。
“嫉妒?”谢云谏反问,旋即自嘲出声,“你有什么好嫉妒我的。圣上偏心于你,母亲偏帮着你,府中人听命于你,所有人,都帮着你骗我,把我一个人像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应该是我嫉妒你才对!”
肩头剧痛仍在蚕食鲸吞他的感官,谢明庭轻叹:“你不是我,又怎能明白我的感受。”
“你从小,就能收获很多人的偏爱。可我没有,我就只有茵茵。”
这世上就只有她会关心他,会对他好,会给他绣帕子,会主动地来迎他,且让他领略到这世间至欢的快乐,让他,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或许在旁人看来平平无奇。但于他而言,却是弥足珍贵的。他甘愿沉溺,也不愿放手。
谢云谏忍不住纠正:“茵茵不是你的,是我的,是你骗了她!”
“也许吧。”谢明庭不愿与他过多相争,话锋一转,却换了个话题,“你总说我欺负她,你又怎知,她不是自愿的?”
谢云谏气结:“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你连我都耍得团团转,她能斗得过你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她做的那些好事!在你的胁迫之下,就算她主动又能怎么样?就能说明她是自愿的吗?”
“是吗?”谢明庭轻笑出声,“看来云谏也不笨啊。”
“你少和我套近乎!”谢云谏冷声打断他,“我告诉你,什么我都可以让给你,只有茵茵,我是绝对不会放手!”
“陛下已经恩准了我留在义兴,我有足够的时间和你在这里耗,但我希望你能坦诚一点,别再耍花招了。就,公平竞争如何?”
“公平竞争?”谢明庭眉尖微动。
“是,既然你那么自信你们的感情,那就让她自己选!”
*
次日,当辗转反侧了半夜才睡去的识茵睡眼惺忪地推开房门之时,谢云谏便手持花束神出鬼没般出现在房门之外。
“茵茵昨夜睡得可好?”
他手里擒着把山茶花做的花束,面上盈着轻快如风的笑,哪里还有昨日见了她受伤小狗般的荏弱可怜。
她愣了一下,他已将花束塞进她手里,眼中悉是盼着她能喜欢的希求:“这是我早上去后园采摘的,送给你,希望你能喜欢。”
识茵昨夜其实并没有睡好。
她只要一闭上眼,就是青年红着眼控诉她变心的模样,她实在愧疚,辗转了半夜也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到后半夜才勉强睡去了。
但这会儿,他自己却似想通了一般。一时间,心间乌云笼罩的愧疚都随之少了许多。她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谢谢云谏,我很喜欢。”
二人在屋中说了一会子话,原本蜷在窝中的汤圆嗅见熟悉的气味儿也闪电一般蹿了出来,扑进谢云谏怀中,亲昵地在他怀中撒娇。谢云谏喜笑颜开地接住它,大手轻捋猫儿脑袋,一人一猫玩得正开心。
识茵在旁瞧见,不由得悄悄松了口气。
他又变成从前那个开朗活泼的青年了,真好。
瞧着他昨天那幅委委屈屈控诉她变心的样子,她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
不久,谢明庭亦沉着脸过来了。他是过来拿官服的,翠竹挺立一般的身影,面色却极其苍白,识茵好奇地瞥了他一眼:“你这是怎么了。”
冬日天气严寒,衣袍厚重,掩盖了他左肩缠着的厚厚的纱布。谢云谏抱着汤圆儿冷笑,谢明庭则疲惫揉了揉眉心:“没什么。”
“今日我得去郡府处理分田之事,恐怕没工夫陪你。”
以他的伤势,今日原本是该休养的,但义兴周氏和沈氏今日也要来捐田,也正好处理分田之事,他不得不去郡府。
“没事,你不在,有我在啊。”谢云谏立刻接道,“我陪着茵茵就好了啊。”
他可是盘算好了,谢明庭公务繁忙,根本没多少时间在家,他自然可以趁这段时间好好陪伴茵茵博取她的芳心。
等过些日子,再想办法带她离开——至若答应谢明庭公平竞争之事,笑话,谢明庭暗算过他多少次了,他又凭什么信守诺言?
谢明庭唯看着识茵:“今日是十五,按照惯例,每逢初一十五郡府会在东市施粥,需要你这个郡守夫人去做,茵茵,你想去吗?”
这种做慈善的事识茵自然愿意,她点点头:“好。我去就是了。”
“那我叫陈砾陪你过去。”
“我也去。”谢云谏想也不想地道,对上哥哥冰冷的视线,又冷笑,“谁知道你会不会又让陈砾把茵茵拐走、藏起来!”
谢明庭蹙眉,声音已然严厉些许:“她现在是我的妇人,你陪着去,成什么体统!”
“你管呢,我就要去。”谢云谏针锋相对。
眼瞅着两人又要吵起来,识茵无奈,才想劝谏两句,谢云谏又笑嘻嘻地对她道:“茵茵,咱们不管他。你放心好了,我在凉州军中时学过易容之术的,保管他们认不出来。”
识茵心下实则也害怕再被锁在什么密室,温柔地笑了笑:“好,那你陪我去吧。”
“那好,你来替我粘胡子!”谢云谏说着便拽过识茵往妆台边去。
二人在镜台边忙碌着易容之事,言笑晏晏,像极了恩爱眷侣。谢明庭立在门边,看着识茵盈上笑意的剪水双瞳,双目微黯。
在他面前,她好似从来没有这般快乐过的。为什么云谏一来,她便如此开心?
如是一来,云谏说的公平竞争,茵茵,又真的会选他吗?
*
施粥的事十分顺利,当谢明庭在郡府中接待过前来捐田的两大家族、与掾属商议好分配公田的方案将告示张贴出去时,识茵亦在谢云谏的帮助下分发完了事先熬煮好的三大瓮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