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冬日,大雁大多飞去了更南的地方过冬,沼泽中遗留的雁粪不多,老人捡了一圈也没能捡到多少谷粒,又叹息着,拄着树枝费力地朝田埂走。
识茵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老伯,您、您这是在做什么?”
老人回身过来,看清他们衣着,竟是跪下来乞讨:“贵人行行好吧,老朽已经好几天没吃饱饭了,求贵人行行好。”
“去拿些粮食给这位老人家。”谢明庭道。
等到识茵去船上拿了些粟米回来,谢明庭已延老人在田埂上坐下,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老人原是茶农,家中原有朝廷授予的五六十亩茶田,尚可度日。然好景不长,随着两个儿子的相继去世,家中的三十亩口业田便相继被官府收回,唯剩下二十亩养家糊口的永业田,也被当地大族阳羡吴氏强行兼并,自己则沦落为吴氏的奴仆,一把年纪了还得为人帮佣。
原本,永业田是不允许民间买卖的,然大族吴氏在当地一手遮天,贿赂郡守,用尽种种手段,强行霸占。老农申冤无门,反欠下对方高额贷款,只得沦为帮佣,但即使如此,也没有一口饱饭吃,是故不得不捡雁粪充饥。
“可是太上皇永昭一朝,不还曾大量还民于田吗?”
差陈砾送走茶农后,识茵仍久久地未能从极度的震惊之中脱离。至于剩下的那个问题——义兴水产丰茂难道就找不到其他可以充饥的东西,在舌尖转了个圈又咽了回去。
是了,大约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有主人的,百姓不可随意攀摘,否则也不会沦落到拾雁粪。
谢明庭看着老农远去的蹒跚背影:“那只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罢了。”
——所谓均田制,打压豪强,还田于民,都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只要士族一日存在,土地兼并的现象就一日会发生。区别只在于速度的快慢。”
“毕竟,人的贪欲是无止境的。大族要钱有钱要粮有粮,官府里的人不是自己就是亲戚,要欺夺贫穷百姓的土地,不费吹灰之力。”
只他也没想到,才过去二十年,这义兴郡,土地兼并的现象竟然如此严重。
——江东大族尾大不掉,迟早,会成为陛下的心头之患。
他微微叹了一声:“民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网民也。”
这话出自《孟子》,大意是说老百姓没有固定的产业养活自己,就会放纵邪恶无恶不作,等到他们犯了罪再用刑罚处置他们,就是在陷害人民。
识茵听懂了他话中之意,想起方才的老人,亦是一阵心酸。她问:“那郎君想怎么做。”
谢明庭蹙眉:“不怎么做。”
他的态度未免太过冷淡,与方才拿粮食给茶农的和软截然相反。识茵微微惊讶:“可你不是义兴郡的父母官吗?他们都是你的子民,民贵君轻,社稷次之。你既坐了这个位置,自然得为百姓考虑啊。”
谢明庭睨她一眼:“民贵君轻不过是儒家用来骗人的,他们自己就学而优则仕,高居庙堂,官官相护,兼并农田,鱼肉百姓,何来的‘民贵’。”
“君上之于民也,有难则用其死,安平则尽其力。民众只是帝国的兵役和徭役,除此之外,毫无意义。”
识茵被他这番冷情的话震得头皮微凉,她摇摇头:“你太冷血了,我不喜欢。”
她只是个普通妇人,看见受苦的农人会同情,面对鱼肉乡里的大族会愤懑,并不懂得他口中那些大道理。
冷血吗?他说的不过是实话。谢明庭道:“那要我怎么做,才是你喜欢的?”
这怎么又是她喜不喜欢了,难道他自己面对这些受难的百姓没有同情之心?那方才怎么又送人家粮食?
再说了,他说起法家的这些道理头头是道,实则作奸犯科的事一样也没少做,这就是严以待人宽以律己吗?
识茵心间抱怨,嘴上则道:“你自己也说了,民无恒产,则无恒心,你是这里的父母官,至少,得让他们吃饱穿暖吧。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病者有其医,勤者有其业……这些,不可以做吗?”
谢明庭眉尖微动,下意识要反驳,又终究止住。
原来她希望他这样做。
儒家欺名盗世,她也不过是被蛊惑的万千人之一。但若她喜欢,他也愿意换一身温和儒雅的皮,扮她喜欢的谦谦君子。
“可以。”他道。
复将目光投向太湖边广袤无际的茶田:“我来江南,就是为圣上达成此事。”
百姓是国家的百姓,田地也是国家的田地,但这些士族却将国家的百姓与田地纳为己有,无异于窃国。
一个国家,也至少应该让勤耕的百姓吃饱饭,百姓才不会暴动,才会屈服于统治。
从这一点来看,他和她的思想,算是殊途同归。
*
郡城早已禁严,郡府的一帮掾属及当地几个大族的家主皆已等候在太湖码头,正焦急地翘首以盼。
此时已是十一月中旬,距离长官到任的时间已晚了整整十日,又听说这位新长官状元郎出身,还有侯爵,却好刑名之术,本应升任大理寺卿,不知为何又被下放义兴。料想是个御下严苛之人,心下便有些惴惴。
不过……这般风清月朗的人物,怎地还听说和家中弟妇有些不清白呢?这可就奇了怪了……
俄而船至,艞板放下,谢明庭身着赤色官服,衣履焕新地自船上下来,一众属官忙都上前行礼。
谢明庭居高临下地扫视众人,神色极淡:“路上遇见些事情耽搁了,来迟了。”
“接风洗尘就不必了,带我去郡府吧。”
往常长官到任,第一天惯常是不会办公的,若是换作从前的那位娄郡守,可是连着去本地的大族里吃了三天呢,这位新长官未免太不近人情。
通判周鸿面上才蕴出几分笑意,寂静里明明白白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冷笑,一名青年翻身上马,径直转身离开。
人群中顿时鸦雀无声。
周鸿脸上神情都似僵滞,半晌才打了个哈哈:“启禀明府,此人是司兵参军燕栩。他这是为您引路呢。”
“燕参军年纪轻,不识礼数,还望明府见谅。”
司兵参军又称司兵,是州郡属官,掌郡内军防、门禁、田猎、烽候、驿传诸事。
谢明庭瞥了眼青年人马背上的背影:“无妨,走吧。”
他身后并无仆役,也无家眷,众人原想询问主母,想起流言,又把这话咽了回去。
谢明庭一行人走后,识茵才被陈砾从船舱中接出,改乘马车,安顿在永和里为郡守准备的宅院。
这是座很典型的江南风格的宅子,黛墙青瓦,水石相映,一草一木皆透着精致。
虽是冬日,宅中松柏蓊郁,青翠欲滴。识茵手抚着汤圆儿,支颐坐在月洞窗前,一双横波妙目空对着窗下湖水氤氲、湖石嶙峋。
她是在想自己今后的去处,难免失神。隔着一方池塘,院子的那头,却有几名丫鬟匿身在白石后,偷偷觑着新任主母的模样,窃窃私议。
“那位就是我们的新夫人啊。”
“长得可真美。也难怪呢,是弟妇府台也要强求……”
“弟妇?那不就是他弟弟的妻子了?可咱们这位新府台不是状元出身吗,怎会做出这种事。”
“对啊,你还没听说吗?近来郡城里都传遍了,府台本来要升大理寺卿的,就是因为这事,才被下放……”
陈砾安顿好随行的护卫匆匆踏入院子时,听到的就是这样的闲言碎语。他额上青筋一跳,大踏步走上前拎住了其中一个丫鬟的后领:“是谁教的你们说这种话?”
丫鬟们都唬了一跳,看清是他,慌忙跪下来,口称饶命。
这处宅院是通判周鸿买给新任长官的,丫鬟们也俱是新买的,此刻怕被主家驱逐,倒豆子似的将流言说了。
是从京城来的客商,言新任郡守因强占弟妇而惹恼了圣上,这才被下放。
陈砾听得心惊肉跳。
夫人在京城都是个死人,两人的事情也未传出去。是谁居心叵测地跑到义兴来散播流言?
侯爷此来义兴为的是替圣上实践那什么“万言书”,历来改制,必然损害大族利益,阻碍重重。这样的流言传出去,那些政策又如何让人拥戴?
这夜,谢明庭极晚才回来。
他在郡府设厅一直待到子时,为的是处理前任郡守留下来的堆积如山的卷宗。郡府一帮大大小小的属官也都陪他当值到深夜。
才踏上抄手游廊往卧房去,陈砾神出鬼没般冒了出来:“侯爷。”
谢明庭看出他神色不同寻常,停下脚步:“怎么了?”
陈砾遂报了流言的事,又很气愤地道:“这些流言定是高家那帮人搞出来的,侯爷,您上书圣上吧,请圣上彻查此事。”
许是早已料到此行不会顺利,谢明庭并没有太大的惊讶,他极冷静地道:“这件事,先不要让夫人知道。”
“原来的那些丫鬟只让她们在外院伺候,把云袅从洛阳叫过来。身边有熟悉的人,夫人会自在些。”
云袅几人已在路上,陈砾见他如此平静,未免有些着急:“那这件事怎么办呢。”
“再说吧。”他神色淡淡地颔首,轻轻拂开他独往前去。
他当然知道这流言是冲着他来的,看来,那些人已经洞悉了他接下来在义兴的行事,所以提前来给他下绊脚石了。
只是茵茵一向在意这些身外名,告诉她,也只会是徒增烦恼。
他没有先回卧房,在书房的桌案边坐下,脑中想的仍旧是方才的案宗。
义兴下辖七县,本地较大的士族有三个,即义兴周氏、阳羡吴氏、义兴沈氏。
其中,义兴周氏是自南朝以来的老牌勋贵,如今虽然没落了,然在义兴也是股势力不小的地头蛇,良田沃野千里,他的副职通判周鸿即出自这一支。
义兴沈氏则与建康军饷贪墨案的那个吴兴沈氏沾亲带故,必然对他仇恨颇深。但更为棘手的,却是阳羡吴氏。
他今日将郡府里堆积的案卷过目了一遍,发现百姓状告阳羡吴氏的案子极其多,强行兼并,逼良为奴,豢养私兵,贩卖私盐……里面不少都是掉脑袋的罪状,虽都被前任郡守压了下去,也销毁了部分卷宗,但在旁的案子里,依然有迹可循。
现在已是十一月了,他此来义兴,想要出租公田、借贷现钱或粮谷给百姓,最迟明年春耕就得施行。但府库中并无多少余粮,若问那谁开刀最好呢,自然就是这个阳羡吴氏了。
只是……这些大族都有各自的部曲,强龙不压地头蛇,手里没有兵,搞不好连自己都得搭进去。
义兴虽有自己的州郡兵,但司兵的参军,就是今日对他饱含敌意的那个青年小将。
“要是,云谏在就好了。”长指无规律地轻敲桌面,灯下,谢明庭轻叹出声。
此后一连几日,谢明庭都在郡府的设厅内处理堆积的卷宗。
他初来义兴,下属掾官与当地大族都急着摸清这位新长官的性格与处事方式,但他待人接物始终冷冷清清,众人碰了一鼻子灰也没讨得亲近,不禁暗暗着急。
休沐这日,三个大族的帖子再次到了。
谢明庭挑出其中阳羡吴氏的帖子,对方邀他与夫人在太湖畔一叙,设宴款待。
手持着那封洒金的书笺,他略略想了想,派人叫上了识茵。
“要我也去?”
收到消息,识茵却是愣住。
去到那间谢明庭惯常办公用的外厅,她不解地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明明知道我身份敏感,怎么还叫我和你一道去呢。”
初到江南,她水土不服,也知自己身份敏感,这几日都闭门不出,尚不知晓外头汹涌纷扰的流言。
谢明庭才看罢一卷案宗,有些疲惫地揉揉眉心:“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你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
“京中有人提前把我们的事捅到义兴了,现在,外头都说我强占弟妇……”
他未能说完,因瞧见对面的妻子春融雪彩的一双眼忽然如死枯寂,一刹之间,失去所有光彩。
他有些慌,伸手试图将人揽入怀中安慰:“你不要怕,今日,我们就是去解决这个事情的。”
阳羡吴氏今日请他,是因为摸不准他来意想要试探拉拢。但他想,刚好可以带她赴宴,力挫流言。
毕竟,一个传言里与大伯结合的弟妇,按照常理是不敢出现在外人视线中的。若她应对得当,流言反倒不攻自破。
识茵却避开了他,眼睫颤抖着落下泪来:“谢明庭,你非要逼死我才高兴是吗?”
“我又究竟做了什么孽要落到你手里,有丈夫而不能相守,失身于人,名节尽毁……”
她目光宛如将死小兽哀愁丛生,谢明庭心间突如刀刺般一痛,伸出去的手都僵在半空。
她在他面前也哭过几次,且远比如今这般凄惨,但他知道,那些眼泪,大多带着别种目的,或是示弱,或是欺骗,反而眼前的样子,才是她内心哀恸的真正表现。
他默了片刻,在心中重新调整好话语,才柔声开口:“茵茵。”
“过去的事,我很抱歉。”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躲是没有用的,只能面对。他们既认定我们的结合不正当,认定你不敢抛头露面。这个时候,你以苏氏的身份去和他们见面,不是反而证明那些是流言吗?”
“你记住,宣平侯夫人顾识茵已经死了,你现在是我的妻子,苏识茵。”
识茵木然摇头:“他们会认出我的……”
她也并不是他的妻子,身为弟妇,却和自己的大伯搞到一处,还要抛头露面以谎言欺名盗世,她并没有那样的勇气。
事情传到京城里,伯父一家又要怎样说她?母亲就已经被他们的流言毁了,现在又要轮到她了吗?
谢明庭却道:“他们本就没见过你,不也还是认定了流言是事实吗?可见,见不见你、认没认没你,都无关紧要,只要你不承认,没人能逼你认下。”
识茵有些被他的逻辑绕进去,反应过来后,又气愤道:“可那本来就是事实。你,你是让我说谎,你这是指鹿为马!”
“那又怎么样。”谢明庭拥她在腿上坐下,“就像儒家,以仁义道德的空道理欺骗全天下,却还能高居庙堂之上,享万世香火。你只不过是个小女子,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名’,说谎又算什么呢。”
“其实没有人在意你是不是顾识茵,是与不是,都只不过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你越是害怕,她们说的就越起劲。”
“好了别哭了,妆都花了。”他掏出那块她从前绣给他的麒麟帕子来,很温柔地替她擦去脸上眼泪,“不是说好了要爱明郎吗,我们总要一起面对啊。”
识茵仍怔怔地在脑海中回味着他这番话,没有避开,也就没有反驳他那最后一句。
她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可是,她就是不想丢掉顾识茵这个身份,那才是本来的她,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