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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谢云谏已经回到了陈留侯府。
自得了他离开北邙的消息,武威郡主心知有变,一直焦灼地派人往码头去、打探着消息。她甚至是亲自候在了侯府的门口,一待儿子还家,便急急拉着他回了临光院,一面着急地解释:
“……母亲本来是想替你做主将那顾氏女娶回家的,谁知道你要死在江南!为了不让新妇伤心,母亲就只好叫你兄长去安慰安慰她。谁承想,他竟会把人安慰到了床.上去?”
“他们好了就好了吧,母亲就想着,生个孩子过继给你也是好的。谁会想到你又活着回来了!你想想,以你哥那个性子,这么多年来你见过他对谁动心吗?一旦动心,又岂是那般容易放手的?况且正是新鲜着呢,怎舍得丢开?!”
“云谏,母亲知道这事是对你不住,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顾识茵现在在帝京就是个死人,且陛下追赠了她一品国夫人,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翻出来,否则咱们就是欺君之罪!就算陛下不追究,届时你又让陛下的面子往哪儿搁呢?”
“大丈夫何患无妻,顾识茵一个小门小户女,又已失身给你兄长,有什么好记挂的。京中未婚的漂亮女郎多得是,阿母自当为汝求之。就不要再惦记这个女人了!”
她语速虽快,说出口时却一字不乱,显然这一番话已在心中斟酌良久,翻来覆去地过了无数遍,才是如今这般的顺畅流利。
谢云谏神色却极冷峻:“茵茵知道吗?”
他想起自己初回来时她的羞涩和柔顺,心头难过得好似刀在割:“她也是骗我吗?”
“不然呢!”武威郡主嚷起来。
“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顾氏一个水性妇人,既先失身给你兄长,你又是后来的,你凭什么觉得她还会喜欢你?你知道他们背着你偷过多少回情吗?在清水寺的时候,在鹿鸣院的时候……”
谢云谏神色晦暗。
他知道,当然知道。
每一回,他都知道。
只他从来也没想过,那会是茵茵……
那日在月下见过的窗边剪影有如柳丝在心头缠缚,深深勒入血肉里,谢云谏痛苦不堪,他打断武威郡主:“母亲,您不要再说了!”
这种事,于男子终究是个耻辱。武威郡主神色讪讪:“母亲说的也是实话……”
实话吗?茵茵对他就只有逢场作戏,没有情意吗?
他低头看着腰间那个已被河水浸湿的鞶囊,金丝银线繁复错杂,绣图精美,不知耗费了小娘子多少心神,又怎可能毫无情意。
往日二人独处时的甜蜜终究压下了心间那些猜疑,他想起她曾红着脸抱着他答应圆房,想起她也曾情意绵绵地说会喜欢他,一瞬然,又红了眼眶。
他喃喃地说:“她是被逼的,我不信她会不喜欢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人已起身,朝门边去。
武威郡主眼皮子一跳,惊道:“逆子,你又要做什么?!”
“我要入宫面圣。”
什么宣平侯什么南衙十六卫禁军统领,这些身外之物,他不要也可以。但茵茵是他的妻子,他凭什么要拱手让人?!
既是深夜,宫门早已关闭,谢云谏在宫门外等了一夜,最终于次日清晨见到了女帝陛下。
只是——闻说他想要辞去职务出京之事,嬴怀瑜不允。
“顾氏的事情,是你兄长对不住你。但你也不要太责怪他,这件事,最初就是你母亲惹出来的。是你母亲以为你死了,硬逼着他和顾氏女拜堂,想她生子过继给你。你哥原本也不同意,后来,你母亲又给顾氏下药,非逼着成了事。”
“你想想,原本不同意却被迫同意,好容易习惯了,等兄弟回来了又要把妻子还回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换做是你,你会同意吗?”
母亲那个人惯常是不会承认自己错误的,她诋毁茵茵的话,谢云谏本也没有蠢到相信。但得益于双生兄弟之间的心灵感应,母亲不知道他还活着,那个人却是一定知道的,却还心安理得地霸占他的妻子,把他当蠢物一样戏耍了一个多月。他又如何能轻言原谅?
他只是喃喃:“臣知道,臣不会怪茵茵。”
女帝想说的却不是这个,微微叹了一声,索性把话挑明:“木已成舟,依朕看,那顾氏女也是喜欢你哥哥的,感情的事还是要两情相悦才是,你又何必太执着。”
“回去吧。这事朕也有错,朕给你赔个不是。今后无论你瞧上谁家的女孩子,朕自当为汝赐婚。”
女帝这番话等同于默认了她作为君主也是知情的,从头到尾,竟只有他一人被瞒在鼓里。谢云谏微红了眼,仍是固执地跪地不肯起:“臣一生只喜欢过这一个女孩子,旁的女子再好,也非臣之所属。况且她一个弱女子,要她落在我兄长手里又何其无辜呢。臣请求陛下,放臣出京。届时,如若茵茵愿意跟我,那我拼尽全力也要把她带离我兄长身边,若她不愿意,臣也愿意尊重她的意愿,回京为陛下效力。但眼下,臣实在是没有心思留在京中,还求陛下成全。”
“臣请求陛下,成全臣和茵茵。”说完这一句,他再度郑重下拜,行了对君王的三叩九拜大礼。
女帝陛下向来极少安慰人,遑论拉下脸来给臣子赔不是,此刻已然是纡尊降贵。她不悦道:“仲凌,你不要执迷不悟。”
她并不是偏袒谁,只是顾氏女“已死”,这件事便不能再翻出水面。
但地上的青年哀伤摇头:“臣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连您也偏袒谢明庭。”
身为君主,她才最该是主持公道的那个人不是吗?为什么包括陛下在内,所有的人都偏向谢明庭?
他想不明白,唯以头触地,声若钟吕:“臣请求陛下成全!”
徽猷殿死亡一般的寂静里,青年磕头的声音有若天际传来的洪钟大吕,又似鼙鼓,声声叩打在人的心弦之上,大有她不应便不会停止之势。
“罢了。”女帝最终长叹。
“你想去就去吧,但得过一阵子,眼下,顾识茵已死,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翻上水面来,朕不能放你出京。”
“这段时间你就赋闲在家,再好好想想。之后,朕放你离开。”
来时的路上,谢云谏就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他没再坚持,冷静地收拾理智,叩首谢恩:“臣叩谢陛下隆恩。”
随后,再度行过大礼,从容退了出去。
这是做了什么孽呢。
他人走后,女帝有些头疼地想。
她最不愿看到的局面还是发生了。解决了一桩江南军饷贪墨案,却失去了两个能为她左膀右臂的肱股之臣,一时之间,倒也不知这桩交换是利是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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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谢明庭一行人乘船东去,于七日后,顺利抵达了位于运河沿岸的东阳县,去拜访在东阳白鹿山上开设书院的恩师。
得知他要来,他的老师前大理寺卿、尚书令封衡甚至携妻女等候在了山下的码头上。他带着顾识茵立在船头,远远便瞧见一抹红衣烈烈在风中舞动,独属于少女的清亮嗓音被初冬还不算凛冽的风送来:
“明庭哥哥!”
是老师年仅十四岁的女儿,名唤封荷。
她身后另站着一名年过不惑的清俊男子以及一名中年美妇,便是谢明庭的老师封衡及师母薛夫人。封衡一袭青衫仪度翩翩,清峭面容还可看出青年时的风姿如玉。薛夫人亦是相貌温婉,气质如兰,远远地朝着他们微笑:“明庭来了。”
二人俱是相貌清秀,风仪峻整,衬着身后的山水清灵,宛如神仙人物。
谢明庭于船上拱手行礼:“学生携妻子苏氏见过老师、师母、小荷妹妹。”
顾识茵既“死”,自离了洛阳,识茵便被迫随了母性。这尚是她第一次与他光明正大地并肩立在天光之下,此刻面色含羞地随着他向他的老师师母行礼,心中却无端有种做贼心虚的背德之感。
她想,她算是他的什么妻子呢,既无三书六礼作聘,也无天地高堂见证,她和他之间,有的只是一段不容于世俗的禁忌和背德的关系罢了。
果不其然,才一下船,那着红衣的美貌少女便好奇地拉住了她的衣袖:“你是我明庭哥哥的妻子吗?我要怎样称呼你啊。明庭哥哥又何时娶的妻呢,小荷竟不知道。”
识茵脸热难言,更不知如何辩解。身侧的郎君已握住了她手,微微笑着向少女解释:“是啊,她叫识茵,你叫她茵姐姐就好。”
他其实很少笑,总是冷着一张脸,夜月般的清冷阴郁。便是对着她时,那些稀薄冷淡的笑意也不曾真心过,或是冷笑,或是讥讽,却唯独不会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这尚是识茵第一次瞧见他只关乎快乐本身的笑,仿佛向外人承认她是他妻子,于他便是什么天大的喜事。
“茵姐姐。”
小娘子并不害羞,应声便甜甜唤了她一声。识茵受宠若惊,忙应了一声。
薛夫人则笑吟吟地摸了摸女儿的头:“这里哪是和客人说话的地儿啊,咱们回去再说吧。”
书院修建在山上,青石砌成的阶梯有如一条翻山越岭的长龙,自山脚一路铺到了山巅。仆役们提着行李在后,谢明庭同恩师封衡走在前面,识茵则被封荷拉着,与其母薛夫人走在中间。
小娘子性情活泼又开朗,沿途不住地拉着她手问东问西,或是沿路的山水见闻,或是帝京风貌。识茵一一礼貌作答着,心神却一直落在一旁微笑注视着她们的薛夫人身上。
无它,只因这位薛夫人在帝京实在太过有名。她本是宫人之女,却意外卷入宣成朝的一桩宫廷密事,彼时宣成帝——也就是女帝陛下的祖父弑父杀兄上位,将胞妹永安公主幽禁于掖庭,永安公主生下驸马的遗腹女永安县主,将真县主偷龙换凤转移出宫,而薛夫人,就是那个被调换的假县主。
她的人生很坎坷,既为县主,却在已经覆灭的定国公府长大,十四岁便被继兄奸|污,囚禁□□,受尽苦楚。后来,便于众目睽睽之下,向大理寺状告其兄。
历来女子都将贞洁看得极重,便是风气较为开放的大魏,也没有人会对失贞之事毫不介意。但她却为求一个公道亲自向世人揭露了自己的伤疤,不可谓不勇敢。
而说来也巧,当年主理这个案子的大理寺卿,便是她现在的丈夫封衡。封衡怜其遭遇,不仅未嫌她已非完璧,反待她一心一意,不置妾室,辞官随她归隐。就连如今在这东阳县开设书院,也是因了这是薛夫人的故里。二人夫妻感情深厚,遂在京中传为佳话。
识茵不想被谢明庭一直拘在身边,做一只笼中的鸟儿。
她想,同为女子,这位薛夫人或会理解她的困境,就看她肯不肯帮自己了。
作者有话说:
哼唧,下次见面就是弟弟暴打谢狗之时~
第51章 (原46/47)
◎逃走◎
得知他要来, 封衡已于前日遣散了书院学生,又让人收拾出一间院子,供他二人下榻。
谢明庭被老师叫去, 留识茵独在室内, 不出须臾, 封荷便抱着架古琴啪嗒啪嗒地跑了过来:“茵姐姐你会弹琴吗?”
“我们去后山竹林吧,小荷跳舞给你看,你给我伴奏,好不好?”
小女孩子热情又开朗,待人接物俱是发自内心的友善, 识茵也被她的快乐所感染,微微笑着点头应下。
是以,当谢明庭从老师房中出来、寻去了后山之时, 瞧见的便是竹叶萧萧中一大一小两个美人对坐舞乐。识茵抚琴,封荷起舞,琴声清雅苍寂, 舞姿灵动轻渺,白雾横亘间,有如山间精魅。
封荷跳得是汉时的翘袖折腰舞, 原本端庄窈窕的舞蹈, 也被她跳出了胡旋舞一般的健气与韵律,和着幽幽的琴声, 于千片万片落叶萧萧中,轻盈得好似一只山间的黄鹿。
而她跳舞的时候, 抚琴的识茵便一直微微笑着看着她, 眼中的欢欣与艳羡, 是谢明庭始终未得过的真心实意。不由心神一滞, 怔怔地看着她走近。
二人都陷在自己的节奏里,他缓步走近了去二人也未发现。直至一曲舞毕,竹林间响起孤零零的掌声,封荷才回过神来,很高兴地唤了他一声。
见他来,识茵眼中的笑意顷刻有如烟云散,垂下了头去。
谢明庭看在眼中,心间有若蜂蛰。面上却淡淡笑了笑,与封荷寒暄:“小荷妹妹还是那么喜欢跳舞。”
历来胡人能歌善舞,汉人高门却视歌舞为贱,认为是下九流的营生。但封荷父母开朗,只因女儿喜欢,甚至专门聘请舞伎教她舞艺。
“没什么呀。”封荷笑着说,“我母亲说了,荷儿想成为什么样的女子就成为什么样的女子,只要荷儿平安快乐就好。”
想成为什么样的女子就成为什么样的女子,只要平安快乐就好……
识茵在心间将这话过了一遍,眉眼笼上淡淡的愁。
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也是这么和她说的。她说,我不希求茵茵成为曹大家、谢道韫那样以诗文传世的女子,也不奢求茵茵能成为时人传颂的贤妇,人生的路怎么选,只看茵茵自己,只要茵茵能平安快乐地长大就好。
可她还是没能做到母亲的期许,父母走后,她一个人在顾家那座冰凉凉的宅子长大,为了生存,也为了日后能嫁一户好人家寻求庇佑,自是违心曲意地学会了许多时人眼中女子应当掌握的技艺,却唯独没有人问过她,快不快乐,愿不愿意。
而她,一直都不快乐。
自从嫁到陈留侯府来,她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感,游走在他们两兄弟之间,委曲求全,更要时时担心有朝一日事情败露、那可能落到自己头上的灭顶之灾,是故心弦一直紧绷着,不得喘息。反倒是近来因了假死、从“顾识茵”这个身份脱离,才有了片刻的放松……
可她也并不想待在谢明庭身边。
谢明庭就是个阴晴不定的疯子,对她的掌控欲极盛。她无法想象,有朝一日他不若喜欢她了,她会落得个什么悲惨的下场。
两人都不说话,竹林间的气氛一霎僵滞无比。封荷好奇地觑了他二人一眼,提议道:“明庭哥哥,你来得正好呀,我想教茵姐姐跳舞,你就来为我们伴奏嘛。”
教她跳舞?在谢明庭眼前?识茵下意识便要拒绝,那边,谢明庭睇了她一眼,已先她开口回绝:“我看你茵姐姐像是累了,还是明天吧。”
“明天吗,也好。”封荷一口答应下来,又甜甜笑道,“那你们可要在我家多住几日啊。”
他淡笑颔首,并没拒绝:“嗯。”
他来东阳,只是看望恩师,未免夜长梦多,原本也没想住多久。
但近来他二人之间的气氛实在压抑,纵使远离了洛阳,远离了从前一切让他们争吵让他们纷争的人或物,她也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冷淡。
他觉得她好似一捧被人强行采摘下的芍药,即将枯萎在他怀中,今日,还是事发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她有这般欢乐展颜的时候,小住几日倒也无妨。
但愿,封荷能让她变得快乐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