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吧谢有思。”周玄英却没和他虚与委蛇的耐心,“你又何必瞒我呢。论起京城里谁最不想你留在京中,那可就只有我了。”
“你想走,我也想你走啊。若是你和那顾氏女的事情暴露,你不还得留在京中戴罪被审?届时小鱼还得为你的事劳心劳神,我可不想再看见她还惦记着你。”
“喏,我这会儿过来,只有一件事情相托——你既要南去,路过东阳县的时候,记得替我问候一声舅父舅母。就说玄英问他们安。”
周玄英口中的舅父,是他母亲凉州公叱云月同母异父的兄长,太上皇永昭一朝的大理寺卿、尚书令封衡,现已致仕,与其妻薛氏,如今正隐居在东阳县,开设书院教授弟子。
谢明庭少年时学习律法,正拜在封衡门下,是其唯一的入室弟子。
此次南去,谢明庭原就有心去东阳县拜访老师,此刻唯微微拧眉:“知道了。”
“那……”周玄英又从怀中摸出一个青釉小瓶,推至他面前,“作为酬谢,这个就留给你吧。”
“反正我暂时是用不上了……”他扑哧笑出声来,很是为这两日女帝陛下留在他的显阳殿过夜而自得,“想必我那阿嫂还生你的气呢,就留给表兄咯。”
谢明庭面色阴冷,并不应声。
周玄英起身欲行,却似想起了什么般转身:“对了。”
“忘了告诉表兄,这药只有七日之期、三次之效,药效分别是第一日、第三日、第六日,不是十天四次,表兄这回可别记错了哦。”
说完这一句,他得意地大笑起来,扬长而去。独留谢明庭怔然立在原地,脸色铁青。
他知道这话是真的——当日茵茵中药、他替她解第四次时,她虽然乖巧柔顺,却全然不是被药效强行催出来的热情。其中关窍,现在只需一想想便能明白。
眼下,周玄英故意说给他,不过是要扯下他的最后一层遮羞布罢了。毕竟当日他一心以为导致自己最终犯下大错的是那味药,但现在,却被告知,那药根本就没有第四次,他对顾识茵做下的事,全是因了他自己!
可那又怎么样呢?他早就知道自己是何时起的妄念,不管有没有最后的那次都一样是犯错。人世间的纲常伦理,他也根本不在乎。
他就是这么一个冷血乖僻的怪物。
送走周玄英后,谢明庭关上房门,独留了陈砾守在外面,返回卧室,提着食盒独自进入那一间修建在床底的房间。
石门在眼前开启,天光乍涌,识茵正低头坐在矮榻上,知他进来,连眼皮子也未抬一下。
往日见了他便龇牙咧嘴的猫儿此刻如此怕他,更不是最初喜爱缠着他的甜美乖糯,谢明庭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他将食盒放下,走过去将人抱在膝上:“你要这般和我置气到什么时候呢。”
识茵并不挣扎,她如今俨然是他的所有物。而今晨他走后,她迷迷糊糊睡了一阵也明白过来了,一味地消沉和怕他是没有用的,她必须振作起来。
当务之急是先和缓二人的关系,与他虚与委蛇,再想办法逃出去。
故而她只是微红着眼眶问:“怎么是我和你置气,不是你在和我置气么?”
“哦?我如何生你的气了。”谢明庭微微笑道。
“你把我关在这里,还说不是生气。”
他眼中笑意微滞,一手抱着她,一手去开食盒:“这怎么是关你?我说了,我只想和你长相厮守。你不是担心我们的事泄露吗?你不是害怕流言蜚语吗?现在好了,他们都以为你死了,没人知道你还活着,也就不会有人再说什么,不会有人再来打扰我们了……”
他浅笑说着,见她乖乖糯糯的不吵也不闹,眼中有星光似的希翼:“茵茵,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不好吗?”
识茵哽咽了下,泪水瞬然夺眶而出:“那你难道要这般藏着我一辈子吗?”
“明郎,我可以和你在一起。反正我也早就失身于你了,一次和今后的千百次,又有什么区别呢?但是你不可以,不可以这样对我……你这样对我,又把我当什么呢。你的宠物吗?”
谢明庭面色微暗。
他自知理亏,更无法苛责她。他只是伸手拂落她颊上越淌越欢的泪水,放柔语气允诺:
“倘若你肯乖乖的,喜欢我,和我在一起,郎君自然不会这般对你。”
察觉到他态度的软化,识茵便知自己的计策奏了效。她蝶翼似的长睫有泪珠扑簌:“那要怎样才算乖呢,我昨晚和清晨难道不乖吗?我可有在这种事上有一次违背过你的意愿呢?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你口口声声指责我变心,不肯喜欢你,可云郎待我那样好,什么好的都给我,一点苦头都舍不得我吃,你却把我当个玩物、当个宠物藏起来,你又要我如何喜欢上你?换做是你,你会喜欢这样对待你的人吗?”
“别这样对我了,明郎,你这样待我,我以后真的没办法喜欢你的……”
说完这一句,她心神微屏,怯怯地抬了眸,等着他的反应。
第49章 (原44/45)
◎“真可怜”◎
女孩子眼波楚楚, 看着他的时候,有如暮春三月初融的雪自心上淌过,心间都为之酸涩一片。
谢明庭静静看着她, 没有应声。
他知道她惯常会骗他的, 她是那般倔强聪敏的女孩子, 仅仅一日而已,当然不至于使她回心转意。
但稚猫儿拱在怀间那样可怜,扯着他袖子楚楚求他的模样那般动人,那一刻,即使知道是假的他也有些忍不住陷进去, 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的,暖热的手轻抚着她颊畔一缕乌发:“茵娘说的,可是当真?”
“当然。”识茵轻轻咬了下唇, 红着眼道,“你是世间一等一的郎君,你若对我好, 我怎会不喜欢你呢。我从前也是喜欢你的,只是一时不能接受这般荒谬的事罢了……”
我从前也是喜欢你的……
谢明庭薄唇微抿,纵使知道是假话, 也忍不住再在心间将她那句话过了一遍。
他捧起她的脸, 轻轻揉着她莹润如玉的小耳朵,黑眸唯静静注视着她:“那茵娘现在是想明白了?想好了要和明郎在一起?”
识茵怯怯点头, 一双耀如明月的手仍不舍拉着他衣袖,十足的依恋之态。
他看得好笑, 耐着性子故意继续逗她:“可, 若是你再骗我可怎么办?”
“我可以发誓的。”她赶紧道, “我今后, 都会爱慕郎君,一心一意待郎君,绝不生出其他念头,若违此誓,便叫我天打……”
“好了。”
谢明庭温声打断她:“我还是喜欢你说好听的话,这些毒誓,就不要发了吧。”
话音刚落,他轻轻抚上她昨夜被咬得微微发红的一截颈骨,轻柔地吹了吹,问:“疼吗?”
他的软化来得太快,识茵还有些懵,唯摇了摇头。心间仍有些忐忑地想,他这是……相信了吗?
他那么聪明的人,会只因她说了几句软话,就信了她?
她既说没事,谢明庭也没再说什么,一直陪在旁边,看着她安安静静地用完了饭。
没有争吵,没有胁迫,除却几能压死人的寂静,二人之间,倒是自骗婚事泄以来难得的和缓气氛。
识茵没有胃口,不过勉强用了些饭菜果腹,见男人一直眼底沉沉地望着自己,心头的小鹿又乱撞起来,怯怯搁了筷子:“你要,你要那个吗?”
谢明庭只冷眼睨着她,微微地笑:“茵茵,郎君在你眼里,便是这样的人吗。”
那不然呢?识茵在心里忿忿地想。
昨夜折腾了她一场还不够,今早还要戏弄她,当真是荒唐。
面上却是柔和羞涩的:“茵茵谢郎君体恤……”
但这一句也没能讨到好,风清散朗的青年郎君只阴阴冷笑,起身收拾了食具离去。密室的室门在眼前又一次合上,黑暗如乌云笼罩,沉沉压在心上,正当识茵懵懵坐了片刻以为他不会回来了时,石门再一次打开,谢明庭去而复返。
他手里只持了个小巧的白瓷瓶,瓶塞上丹红的一点缨子,不知要用作何用。识茵害怕他是要对自己用药,背在身后的双手撑着锦褥瑟瑟往榻里挪了挪,却被他擒着一截纤白的腿轻拖了回去:“别动。”
瓶塞被打开,馥郁的桂花香霎时在微凉的空气中飘荡,他的手握上她足腕,带动一阵清凉微冷的液体,在肌肤上蔓延开来——原来那瓶中所装,是活血化瘀的药油。
室中黑暗,起初她为了寻找开门的位置难免有些磕磕碰碰,磨出了红痕。她自己原本未觉,未想倒都叫他看在眼里。一时之间,识茵那些气恼与恐惧都咽在心下,竟不知要作何反应。
把她藏在这里的是他,眼下伏低做小对她无微不至照顾的也是他。若说喜欢她,缘何要将她当宠物一样关在这里,若说不喜欢,又大可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这个人的情感,她实在理解不了。
室中与外隔绝,不知寒暑,不辨昼夜,识茵并不知眼下是什么时候,但她实在害怕这无穷尽的黑暗与孤独,遂在他收起药瓶起身欲离开时展臂抱住了他腰:
“郎君别走。”
“屋子里太黑了,郎君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会害怕。”
“哦?”谢明庭回过眸来,饶有兴致地以指抬起她小巧的下巴,“那我留下来,你就不怕了?”
她已是人妇,自然听得懂这话中的暗示,颊上不受控制地漫开一阵红雾来,兀自装作不明:“郎君既是我的郎君,我为何要怕。”
“再说了,妾早就是郎君的人,郎君想碰我,碰就是了。”
谢明庭没理会,一根一根掰开她缠在自己腰上的手指,唯问道:“你之前同我说过的,你有东西落在你伯父伯母手里,是什么。”
他记得很清楚,当初在北邙山别院里时,她曾提过,要他陪着她回顾家一趟,要回她的东西。
现在,他终于可以以她夫君的身份光明正大地替她去要了。
识茵不明所以,但事关母亲,还是老实答道:“是我母亲留下的她生平的作品,三箱子书画,和一本她自己撰写的《画论》。”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都是我母亲生前的心血,我不想它们落在我伯母那等焚琴煮鹤之人的手里。”
“知道了。”
他动身出去,身影消失在门外如雪银白的天光之中。
眼瞧着大门重新合上,识茵有种拼全力也要冲出去的冲动。
罢了。她终究抑下。
她没有那么笨的,这是在他的地方,就算逃出这扇门,她也一样逃不掉,反倒会激怒他。
但他很快就要外放,她猜测,届时他会带她一起走。毕竟他大费周章地把她藏在这里,自不会是为了这短暂的几日欢愉。
等到那时候,就是她离开的机会了。
*
此后一连几日,陈留侯府都是风平浪静。
武威郡主历来治家甚严,加之当日的事做得隐秘,顾识茵的死竟没惹来多少怀疑。随后宫中也派了人来吊唁,女帝亲自下旨,追赠她一品国夫人,算是给了这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孩子极盛的哀荣。
棺椁在商阳院停放逾三日后,陈留侯府开始预备着她的下葬之事。墓地是谢云谏亲自选的,就在北邙山中陈郡谢氏家族墓的那一圈地,他也顺带给自己选了一块地,只等百年之后与她合葬。
做好这一切之后,就只等着下葬的吉日到来。然而与之同时,侯府中还有另一件事也不得不提上议程,即谢明庭的外放。
他外放的事是早就定了的,日子不巧,恰与下葬日是同一天。因而弟弟找上门来告知下葬的日期时,他不无歉意地道:“看来我倒是送不了弟妹最后一程了,届时你便自己去吧,也不必来送我。”
谢云谏冷笑:“也是,我能指望你也去给她送葬么?你要真认她是你的弟妹,也不至于那般荒唐,丧礼期间都不忘那种事!”
这几日他都没怎么睡好。
为着给妻守灵,他这几日滴水未沾,本就消瘦颓废,下巴上都涨了一圈青色胡茬。
而兄长,便是这几日,他也没怎么消停过。
在今年之前,谢云谏是真不知晓,自己心目中那个清风朗月、谦谦君子的兄长,竟是这般荒唐的人。
谢明庭唯无声嗤笑,道:“君命难违,为兄这也是没办法。就这样吧。”
谢云谏走后,谢明庭望了眼将要暗下来的天色,吩咐陈砾:“备马。”
他去的是正平坊顾家。
顾家伯父和其妻林氏自识茵出事的次日上门哭了一场后便没再上门,此刻灯月皎洁、青年人一身素衣、头戴头戴丧巾,初逢大变,脸上也并没了往日的爽朗,一时之间,二人竟有些分不清来者是谁。
灯下,谢明庭微哑了嗓音:“小婿是来替亡妻讨要一件旧物的。”
“茵茵临去前曾说,她母亲的遗物还留在伯父家中,不知伯父可否归还,明日随她下葬,也好全她心愿,抚慰亡灵。若她泉下有知,也会感念二位的。”
苏氏当年的东西,的确是叫妻子还扣在手里,顾家伯父万想不到这位朝廷新贵的侄女婿竟会亲自上门讨要,侄女又已去世,于情于理都无法不还。
他在心里抱怨妻子从前的爱财如命,忙连声应道:“回侯爷,她母亲的东西是我们收着了,本想找个时机还她,不想一直没有机会。”
“我这就给您拿去,您稍候,稍候。”
他和弟弟原就长得一样,此时又是夜里,灯月晃漾,连肤色的微妙不同都看不出来。如是,顾家伯父没有丝毫怀疑地命人将那三箱书画悉搬至了谢氏来时的马车上,又陪着笑,说了一连串的赔罪的话。
谢明庭始终漫不经心地听着,敷衍地颔首。临走时,犹不忘嘱咐:“明日既是茵茵的下葬之礼,还望伯父伯母早到。”
说完这一句,他即上马,载着那车书画满载而归。身后顾府门前,林氏还在同顾伯父抱抱怨怨,后悔没能早点用这些画敲诈那死去的侄女儿一笔。
出殡的日子是明天,按照惯例,送殡的队伍凌晨就得出发了。此时自铜驼坊陈留侯府门口到去北邙必经的安喜门,沿途都已搭设好了祭棚。回去的路上,陈砾忍不住问:“侯爷,咱们是今晚走还是明晨?”
“明天吧。”谢明庭坐在车中,修长如玉的手指闲闲敲在车中安置的几口木箱上,竟也似一种奇异的音乐节奏,“她既喜眠,还是让她多睡一会儿。”
可待会儿顾氏的人也要去侯府送殡,侯爷就不怕顾氏的人说漏了嘴?
陈砾忍不住在心间嘀咕。
再说了,他怎么觉得,比起一味地瞒着二公子,侯爷倒更似想让二公子知道一般。
简直像,简直像故意的一样……
子时四刻,送殡之礼始。
天还未完全亮,侯府门口悬满了白色的灯笼,照得星沉月落的天空煌煌如白昼。谢云谏身在队伍之首,白衣缟素,摔丧驾灵,带着送殡的队伍压地雪山一般,浩浩荡荡向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