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心间到底有些委屈,眼圈一涩,睫畔便添了几颗玉珠儿,再沿着腮边一颗一颗落下,打湿雪白脸颊。
暗影在眼前拂落,清沉的叹声自耳边传来:“哭什么呢。”
他轻叹着道:“不要哭,茵茵,郎君带你赴极乐不好吗?”
“你失去云谏这个丈夫,却还有我,我会比他更加爱你。所以又为什么要哭呢?”
唇如丝绵拂过她泪水漉漉的脸颊,将那晶莹剔透的泪珠一颗颗衔进唇中。再回到她耳畔,低低唱道: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那正是当日香山寺脚她故意唱来向他“表白”的《菩萨蛮》,言女子对男子的切切誓言,除非河枯石烂、白日参星现、北斗向南才会和情郎分开。如今听来,却似她的魔咒,是在嘲笑她的自作自受。
识茵心里一恸,阖上双眸,就此陷入了黑暗。
……
夜幕深蓝,明月高悬。商阳院的灵堂里,谢云谏仍着齐衰,因着为妻守丧,一整日的滴水未沾。
他的两个亲卫谢疾和谢徐看不下去,便端来了水:“郎君,且用一些吧。”
历来男尊女卑,夫为妻守灵并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喝水也不算违背礼仪。但谢云谏却摇摇头,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道:“我没事。”
时至如今,即使身在茵茵的棺椁前,他还是生不出半分真实感,不能置信,那前日还好好的新婚妻子会突然香消玉殒,连她的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干涸发红的眼眶又滴下泪来,他冷静下来,又一一拭去,问:“你们觉不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
“会不会,是吴郡陆氏和吴兴沈氏那帮人伺机报复?”
他这次南去查案,大大得罪了江南诸郡的几个士族,其中,被他缉拿归案的主犯、前建康郡守陆静即出身吴郡陆氏。
陆氏在当地根深蒂固一手遮天,曾想行刺他,在朝中也广有内应,未必没有可能是他们出手。
谢疾谢徐两个互看一眼,亦是犯难。
他们都是陈留侯府的家生子,此次跟随二公子南下查案,不太能了解京中发生了何事。但也本能地察觉到,那位少夫人的死实在太过凑巧,怎么看也怎么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其中最有可能的,便如郎君所言,是罪党余孽。
“要不,郎君去请大公子帮忙呢?”短暂的思索后,谢疾提议道,“大公子不是任职大理寺么?他既判过那样多的疑难杂案,定能一眼瞧出端倪。”
“你说的对。”谢云谏如梦初醒,喃喃应道,“我现在就去找长兄!”
他扭头就往鹿鸣院跑,陈砾正守在门外,见他过来,忙叫住他:“二公子!”
谢云谏急道:“我哥呢?我有事要见他!”
陈砾却变得期期艾艾起来:“这……侯爷现在怕是有些不便……”
不便?这么早他就睡下了吗?谢云谏微惑。
猝然一阵心悸,旋即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谢云谏脸色霎时黑沉如墨!
茵茵才去了多久,他身为长兄,理应服以小功之丧,丧期五月。
而他,竟是连一天都按捺不住!又和他的“音娘”在房中颠鸾倒凤!
这简直有些过分!
他既怔然又气愤,然则为着给妻子守灵,却还寸步不得离开。只能长长叹了口气,泪落潸然地继续守灵。
夜色渐深,明月西沉,商阳院灯火未熄的时候,暗室中那一截红烛已经燃至了烛底。
室中安静得可怕,顾识茵早已熟睡过去,瓷白的脸在幽微烛光里明莹如玉,几缕汗湿的发贴在额上,双眸轻闭,像一株才绽尽了芳华的昙花,刹那枯寂。
谢明庭移开脸时,瞧见的便是昏暗烛光里她一动不动如死亡般的沉寂。他尝试着唤她一声:“茵茵。”
还是没有回应。
她很乖顺,安安静静如一只猫儿俯在他怀中睡着,一丝呼吸也不闻,连颈上的铃铛也似喑哑,寂寂无声。
谢明庭薄唇微抿,心上终涌起前所未有的满足。
这个狡黠得像只猫的女孩子,终究还是落在他手里了不是吗?她总那么多谎言,只在这时候出奇得真实。真实地沉溺,真实地乖顺,真实地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一刻也不能分离。
所以啊,他就要这样的她。既不肯爱他,就逼她爱他好了。
*
次日,清晨。
谢明庭才从密室中更衣出来,意料之中地,遇上了寻上门的弟弟。
“阿兄。”谢云谏唤他一声,嗓音却不复往日的亲昵。
他身上去拿衣架上搭着的、为弟妹守丧的丧服,见弟弟一身雪白、熬红了眼委屈又忿怒地看向自己,纵使早已料到,心底仍不受控制地漫开了一丝愧疚。
“你来做什么。”他压下了那股情绪,轻描淡写地问。
谢云谏气道:“你说我来做什么。”
“哥,你再荒唐也要有个限度。茵茵前夜才去,尸骨未寒,你,你再怎么也得意思意思几天吧,怎么能……”
毕竟涉及到兄长的内帷事,他不好直言,唯像一只发怒的小兽,赤红着眼气结地看他:“你真是太过分了!”
意料之中的事。谢明庭不动声色,唯端起茶水来浅饮一口,口吻淡淡:“那是你的妇人,与我何干。”
谢云谏眼神一黯。
是啊,识茵嫁过来才三个多月,除了自己,谁会在意她的生死。他颓然摆摆手:“算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管你了。”
“怎么了。”谢明庭问。
他虽是询问,实则心里也猜到。云谏,哪里有那么容易就相信顾识茵的死,大约是起了猜疑,故而来问自己这个长兄。
——只是,他现在绝对想不到,做下这一切的,就是他这个长兄罢了。
谢云谏心头稍暖,遂同他说了自己的猜测,提及妻子的死,又激动地落下泪来:“若茵茵当真是死在他们手里,我定要叫那些人血债血偿!”
“阿兄,这件事只有你能帮我了,你一定要帮我。我知道,在你和母亲眼里或许茵茵算不了什么,所以她的死你们也就不关心。可那是我的妻子,我不信,我不信茵茵会是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还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一定帮我好好彻查此事……”
他言辞恳切,说至激动处,眼眶深红,紧紧握住了兄长的手。
那只手清晨才碰过识茵,此时却被弟弟握住……谢明庭眼中掠过一丝锐利的冷光,谢云谏一怔,哥哥眼中又柔和下来,轻轻拂开了自己。
“也许吧。”他轻声说道,“你先冷静冷静。现在,不是什么证据都还没有么?”
谢云谏却激动起来:“我知道的,一定是他!一定是!”
“哥,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圣上先前派去的那些人什么都没查出来?为什么我初到建康的时候,陆静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搜到?”
“是有人提前泄露了消息。”他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桌案上写下一个“高”字,意指已经致仕的前任尚书令、帝师、太傅高邺。
“那些江东士族不满陛下很久了。”谢云谏道,“我怀疑,高太傅是他们的后盾。”
陛下是女子,其皇位的合法性只在于其父太上皇嬴衍只有她这一个孩子,故而力排众议,没有过继宗室王,坚持立了她。
他是位铁血手段的强权君主,有他在,群臣莫敢反对。但这些年随着太上皇的因病隐退,女帝即位,那些人就想尽办法地从陛下手里争权谋私。这其中,就包括陛下曾经的老师,与其子羽林郎高耀。
上回他初回京中,便是高耀意图离间他与长兄,想要他们兄弟内讧。
只是不想,他们对自己的不满,会转嫁到茵茵一个新过门的女孩子身上……
他眼里又聚起浓重的水雾,男儿有泪不轻弹,吸了吸鼻子撇过脸避开兄长视线。
谢明庭却是微微一怔。
高家。
说起来,向陛下弹劾他和茵茵、向苏临渊告密指使他去告御状,这两件事的背后就少不了高家的手笔。
他也丝毫不怀疑,若再不将茵茵假死,他们两个的事就要被高家捅出来,闹得满城风雨。
他很快回过神,本该安慰弟弟几句,将祸水东引,彻底将嫌疑转嫁到高家身上。
但事情既因自己而起,要欺骗一母同胞的弟弟,他心里实则也并不好受。只淡淡应了一声,抬手在他肩上安抚地拍了拍。
正是这时,陈砾进来禀报,楚国公周玄英带着羽林郎高耀前来吊唁了。
作者有话说:
病娇庭庭上线~
第48章 (原43)
◎“我可以和你在一起”◎
陈留侯府门外, 周玄英一身素衣,身影松柏般挺直。
他是私下里来的,并没带多少随从, 身后就唯跟了亲卫明泉和羽林郎高耀。见了兄弟二人后, 倒也收敛尽平素的乖张, 徐徐长叹着安抚地拍了拍明显消瘦下去的谢云谏:“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勉励。新妇既死,不能复生,一切还是向前看吧。”
“新妇也算孤的表嫂,带孤去看看吧, 也好略表哀伤之情。”
按说现在还不到举行丧礼的时候,然他身份尊贵,主家自是不能说什么。兄弟二人遂引了他进商阳院。周玄英取过三炷香在棺前的香炉里点了, 还未说什么,他身后的羽林郎高耀已疑惑出声:“不是前夜出的事么,怎么这么快就收了敛。”
按照丧礼, 人死之后,还应在家中停灵三天,适才入殓。但如今才是事发的第三天, 陈留侯府的行事显然与常理不符。
这事是武威郡主未免夜长梦多做出来的, 但眼下反而招来了怀疑。谢明庭修眉微动,下意识想开口解释, 却没应答的资格。周玄英懒懒一眼如利矢打过去:“你管人家什么时候入的敛呢,死的又不是你的新妇, 话怎么这么多。”
高耀脸色一白, 忙辩解:“回楚国公,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谢云谏并不愿妻子的身后事被这般打趣, 红了眼眶解释道:“回高兄,是家母的意思。”
“亡妻去得实在惨烈,母亲想她早一点入土为安。”
“原来如此。”高耀勉强笑了笑。
周玄英则是敷衍颔首:“还是姨母考虑得周到,她们上了年纪的人,更有见识,办事不会错的。”
实则谢明庭外放在即,顾氏女却在这个关头离奇去世,他一个字都不信。
而高家一直在暗地里找人弹劾谢明庭和顾氏女的事,只还未能传到云谏耳中罢了。如今顾氏女去得蹊跷,这伙人必然蠢蠢欲动,他今日带高耀过来,就是为了打消他的疑虑。但陈留侯府竟然先把人入了敛,这不得不说有些瓜田李下。
但愿,不要叫他再看出什么来吧。
拜祭过亡灵后,周玄英同兄弟二人寒暄了几句,刚要出门,忽见一男子跌跌撞撞地奔进灵堂来,口中张皇喊着“阿茵”。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众人不及阻拦,转瞬即叫他奔至了棺椁边、扶棺恸哭起来,正是识茵的舅家表兄,苏临渊。
识茵是前夜出的事,然而前日苏临渊去了汉魏洛阳旧城观瞻辟雍碑,收到表妹的死讯时已是昨日,惊得魂飞魄散,连夜赶了回来。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发髻散乱,袍服俱乱,连鞋子也丢了一只,此刻眼中含泪,语声悲痛地质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人怎么没了?我好端端的妹妹为什么突然就没了?为什么嫁进你们家半年没到就没了?”
在场虽有诸人,他目光却只看着谢云谏。谢云谏脸色转黯,艰涩地动了动唇:“阿兄,是我不好,是我没能护住茵茵。但茵茵既已入殓,就不要打扰她了吧。”
苏临渊神色激动:“不,我不信!这不会是真的!不是真的!我要见阿茵!我不信这是真的!”
他紧紧扒着棺木,大有要开棺以验的架势。谢云谏几次劝说也不管用,场面一时有些僵持。
周玄英眼神玩味,闲闲向谢明庭看去。高耀却是目光考究地看着那樽棺椁,似乎想透过棺木一探内里究竟。
“要不。”
正是气氛沉凝之时,一直沉默的谢明庭开了口:“让苏兄再见见弟妹吧。”
谢云谏神色一黯,近乎麻木地点了点头,上前将棺盖打开了一小截。
苏临渊探头一瞧,骤然放声大哭。谢云谏亦跟着掉泪,场面一时混乱不已,谢明庭不得不上前安抚二人。
高耀本想上前查看,见状倒不好上前了。周玄英将他脸上的焦灼都看在眼里,笑了笑道:“看样子我们来得倒是不巧了,先回去吧。”
谢云谏遂送了周玄英一行人出去,商阳院中,谢明庭却留了下来,单独将苏临渊引到了灵堂旁边的一间屋子。
“做得不错。”谢明庭道。
方才的一切便是他要苏临渊在弟弟和高耀面前演的一出戏,毕竟有他这个娘家人的认同,那具尸体就是顾识茵的事才会更有可信度。苏临渊自知妹妹落在对方手里,也只能应下。
抬袖擦去脸上泪水,苏临渊此刻已然冷静许多。他问:“你到底把阿茵怎么了。”
“不怎么样。”谢明庭剑眉微皱,“阿兄只需要明白,顾识茵现在是个死人,唯有和在下在一起,才是安全的。”
阿兄……
苏临渊扯唇悲笑两声,他竟是直截了当地承认了。
外人眼中冰清玉粹的状元郎,大理寺少卿,为了霸占弟妹,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亏得当初自己得他指点行卷时还觉他人不错,却原来,从一开始,就是阿茵不幸生活的回报!
然表妹既落在对方手里,心间再愤懑不平也只得忍下。他冷静道:“你既得到了阿茵,便好好待她。我这个做兄长的不在乎她跟了你们兄弟里的哪一个,我只在意我妹妹过得好不好。”
谢明庭淡淡一笑,若华光流转:“是表妹,不是妹妹,苏兄好似也没有资格在意呢。”
口舌之争,苏临渊并不在乎,只问:“还有什么事是需要我做的吗?”
“没有。”谢明庭道,“但为防高家的人拿兄长生事,这段时间,兄长还是住在侯府为好。”
住在侯府里,就是住在他眼皮子底下,然则苏临渊也记着表妹之前的嘱咐不愿将事情闹大,他麻木地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我有分寸的,不会告诉谢将军。”
“最好如此。”
安置了苏临渊后,谢明庭便回了自己的鹿鸣院,却意外在房中见到了本该离去的周玄英。
他正坐在书案前,慢条斯理地品着侍女送上来的茶,手中闲闲翻阅着案上堆积的那些律法书,问:“这事是你做的?”
“那顾氏女,理应已经落在了你手里吧?接下来,你又打算如何收场?径直带她外放吗?”
室中并无旁人,然谢明庭仍是不放心地四下环顾了一圈,皱眉道:“楚国公的话,下臣听不大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