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世必用重典,况且倘若陛下有心改制,与世家争利让于百姓,将来,是一定会遭受阵痛与反扑的。您一时的仁慈,并不能换回那些心怀叵测之人的忠诚。”
“就比如立后纳妃这件事上,人主富有四海,妃嫔动以千数,然陛下既为女主,顾忌着流言,所宠幸不过一人,却依然要遭至朝廷与民间的非议。实则这又有什么好避讳的呢?历来评价帝王,不会看帝王的后宫有多少妃嫔媵嫱,而在于帝王的功绩。故臣望陛下不以为讳,而且不必讳也。”
他原本还是在劝女帝陛下要杀人立威,打压那些个表面温顺实则背地反动的高门大族,不必在意私德。说至末句,却话锋一转,谈起了女帝陛下的内帷之事。
嬴怀瑜心间却也明白,这是在给周玄英上眼药呢。玄英阴了他,所以他就这般报复玄英。
她笑了笑,不置可否:“你这么说,就不怕朕将你留下来,让你入宫侍奉?”
谢明庭神色俨敬:“陛下是臣的君主,臣为一方父母,替陛下治理州郡,便是在侍奉陛下。”
今夜叫他入殿,原本是想试探他的忠心,后面这些话也不过闲谈。女帝心中明白他是非走不可了,唯笑了笑:“行了。你的忠心朕明白了。”
“回去吧,走的那日不必再来宫中觐见了。”
“臣叩谢陛下。”谢明庭再度行过跪拜礼。
这一番君臣问对耗费不少时间,如是,谢明庭从清徽殿中出来时,已近子时。
殿中朝臣去了大半,谢云谏同周玄英坐在一块儿,正在等他,见他出来,忙迎上去:“哥。”
因记着识茵不喜他喝酒的话,他今夜硬是撑住了一轮又一轮来恭贺他的敬酒,然兄长一直不出来,来找他敬酒的朝臣们便越来越多,好在是有玄英在,才替他挡住了。
周玄英则是一副妇人争风吃醋之态,手臂闲闲搭在谢云谏肩上,视线酸溜溜地在他身上打量了个来回:“怎么去了这么久?”
谢明庭并不理会:“时候不早了,臣与舍弟就先行告退。”
他离京在即,周玄英也没再为难他,嫌弃地挥了挥手命二人退下了。
他孤身折返,独自进了内殿,年轻的女帝陛下仍端坐在那方珍珑之畔,正借着烛火,看谢明庭留下来的万言书。
周玄英手擎灯盏,缓步走过去:“陛下单独见了谢明庭那么久,也舍得不叫臣。”
女帝不言,只取了挂在壁上的宝剑,开鞘仔细地擦拭。周玄英面色一变:“小鱼小心!”
她摇摇头以示无碍:“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这个“器”自然不会说的是表面上的剑。周玄英略略一想,却也明白了过来:“你当真愿意放他到州郡?”
嬴怀瑜点点头:“我想明白了,谢明庭这个人,人情冷漠又刚正勇毅,正好做一柄利剑,去治理江东乱局。”
她没再让他去建康,而是换了个义兴。
义兴在太湖西南,与建康和三吴这些江东勋贵的老巢不愿,又靠近江西、淮西,即可震慑吴地又不至于失了内援。
她就是要让谢明庭做一颗钉进江东地区的钉子,替她敲山震虎,震慑江南。
“谢明庭去江南了,不愿侍奉陛下,那臣来侍奉,好吗?”他将灯盏放下,小心翼翼地觑着女帝雪一样沉静的面颊道。
女帝仍看着手中的万言书,烛光映在她红润美丽的脸庞上,烛火熠熠,为她霜雪青女般的漠冷渡上一层暖艳的光。半晌,才懒懒移过目来,略看了他一眼。
外人口中阴鸷乖张的皇夫楚国公,此刻也不过一只幼犬,在等待主人垂怜。女帝悠悠然掠他一眼:“你吃药了吗?”
“当然。”周玄英眼中一亮,几乎立刻就答了,“臣每日都有好好用药的。”
这些年,尽管小鱼召他的次数不过每月初一十五的两次,但他一直都有按时服药。
瞧见他黑漉漉的眸子,女帝陛下忽有片刻的心软。唯轻轻叹了口气,朝他招了招手。
漫殿云幄垂下,他欣喜无状地抱着心爱的女子往内殿去。亲自服侍过她洗漱后,这才将人抱至了龙榻上,珍之重之,温柔万分。
女帝陛下的床帏事与外人想象之中的不同,她并非是占据主导地位的那一个,而是只等着男人殷勤服侍。
“小鱼,小鱼。”
彼此情浓的时候,他伏在妻子的耳畔,亲昵地唤她小名:“多爱我一些好不好?我只要一点点,比他多一点点……”
“只要超过封思远一点点……我就心满意足……”
没有回应,红绡软帐里,女帝陛下已沉入陈年的梦境,纯白梨花如雪纷飞,是那年春日初见,她立在徽猷殿的玉阶上,拉着父亲的衣袖,好奇地看着阶下那传言里父亲为自己选中的未来夫婿。一片梨花自眼睫飞过,她看见阶下的少年怯怯从母亲身后探出头来,彼此视线对上,只一眼,便是万年。
——
却说谢氏兄弟出宫后策马返家,夜色已深,明月高悬。还没有走至陈留侯府所在的铜驼坊,忽见得东方天空隐隐闪着火光,正是纳罕之际,家中的陈管事忽然面色慌张地策马狂奔而来:“大公子……二、二公子!”
他身后还跟着好几个谢家的小厮,谢云谏心间莫名就紧张了起来,驱马独迎向前:“陈伯,怎么了?”
陈管事是陈砾的父亲,自然,这出戏也是早就串通好的。他在心里对这自小看到大的小公子愧疚,面上却急慌慌地道:“着火了!家中着火了!”
“新妇子……新妇子……”
他没有说完,谢云谏却莫名明白了过来,打马狂奔朝家中奔去。未至坊门便瞧见天空映满火光,风声中呼啦啦响着救火声,而那个方向……那个方向,分明就是他的麒麟院!
熊熊燃烧的火焰已如晚霞映满整面天空,谢云谏霎时手脚冰凉,慌忙策马直奔家中。
身后,谢明庭的马却已停了下来,他望着那方赤云燃烧的天空,眼中火光明明,看不出任何情绪。
第46章 (原41)
◎“明郎”◎
那处着火的地方正是陈留侯府。
大火已将麒麟院的房舍吞噬大半, 风声烈烈,摇山振岳。火光之中,房梁落星一般砸下来, 又激起更大的火。侍女仆妇奔走抬水灭火, 几将麒麟院前的明镜湖舀干。
府中, 武威郡主已被惊动,正立在麒麟院对面焦急地指挥着仆役灭火。
谢云谏手脚冰凉地奔进来,恰与她撞上,见母亲身边并没有识茵,忙追问:“母亲, 茵茵……茵茵她……”
来不及与他寒暄,武威郡主急得直打他:“你怎么才回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茵茵等了你多久……”
她三言两语地说了事先编好的句子, 只说顾识茵一直在房中等他从宫中回来,后来屏退了下人一个人在湢浴里沐浴,无人陪在身边。再加上, 那些个丫鬟婆子们喝醉了酒,等到发现时大火已经烧了起来,识茵——顾识茵早就没了声响, 想是火烧起来之前就已经在浴室里昏迷过去了。
谢云谏听得一阵耳鸣, 还不及母亲说完,一把推开了她大踏步朝火光中去。武威郡主惊得眼皮子一跳, 忙同几个仆妇合力将人拽住:“你做什么!”
顾识茵只是假死,就算不是, 这傻儿子竟还想去把人救出来不成?
谢云谏泪流满面, 奋力挣脱着:“茵茵还在里面, 我得去救她。”
他才回来几天, 何以情深至此!武威郡主忿怒的同时又有些担忧,一双手紧攥着儿子不放:“莫说傻话了,我们救了这许久也未闻见声音,新妇子怕是凶多吉少,你现在进去,不是白白送死么?”
“大丈夫何患无妻!便是顾氏没了,母亲再为你娶一房美妻就是了,你难道还要把自己搭进去不成?”
又在心底暗暗埋怨长子,让陈砾放火烧宅,他可真做得出来!这下可好,要怎么收场?
谢云谏被这一句气得脸色通红:“母亲怎能这样说?”
一个男人,若是连自己的妻子也不救,还有何面目存活于世?
他挣脱开母亲的束缚欲往火场里奔,这时颈后突然遭了一记手刀,谢云谏没有防备,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武威郡主回过头,是长子带着陈砾走了过来。
“先救火,把二公子扶去休息。”他神色淡然地说。美玉般俊美无俦的面颜在月光下透出深深阴翳。
今夜的一应事情皆为他策划,众人心知肚明,世子只怕是打算独占少夫人了。几个知道内里的仆妇噤若寒蝉,扶着谢云谏下去了。谢明庭又对陈砾道:“保险起见,给他喂点东西。”
“侯爷……”陈砾改了口,还想禀报顾识茵的事,他只漠然点了点头。
武威郡主恨恨瞪着儿子:“你可真是你父亲的好儿子!”
今夜之前,她也想不到,他竟然会做到这个地步。
谢明庭只笑,淡淡然看她:“走到今天这一步,母亲也有责任。”
“是我的责任吗?”武威郡主当即火冒三丈,“是我按着你和她上|床的吗?是我逼着你瞒着你弟弟的?现在知道推我头上了?”
“儿没有推卸责任。”谢明庭面无表情地道,“她是我的妻子,我自然不要她与我分开,就连她自己,也不可以将她从我身边带走。
至于将来如何,雷霆雨露,我自去领。”
“还有,您不配提父亲,以后别再提了。”
说完这一句,他轻轻拂开陈砾走了过去。身后,武威郡主面色乍白。
“这真是……”她气急败坏地要骂儿子,然忆起他那毫无感情的末句,竟如被慑住一般,硬生生地忍下。
*
谢明庭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往了鹿鸣院后的竹林,坐于白石之上,横琴在膝,十指轻拂。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是上古时流传下来的琴曲,叫《风入松》。
琴声悠扬,如绵延不断的水纹,一声一声,在竹叶萧萧中扩散,寥远清旷。于寂静长夜中,有如从亘古长夜里而来的苍然寂寥。
夜风肆虐,明月如霜,将竹林中纷飞的竹叶都渡上一层明莹莹的白霜,千片万片,若疾雨朝他打去。他仍浑然不觉,闭眸抚琴,披散的长发在夜风中轻扬。
不远处的天空,大火依旧烈烈。
这场火直至半夜才完全扑灭,大火不仅烧毁了麒麟院,连与它相隔不远的鹿鸣院也没能幸免,被烧毁三间厢房两间抱厦,锦茵芳树皆成枯骨。
次日,谢云谏醒来时已是在母亲的临光院中,房中一应挂上丧幡,入目是刺眼的苍白。一缕晨光自窗间泄进,兄长谢明庭正坐在床畔:
“节哀顺变。”
“母亲已命人将新妇停灵在商阳院,你去看看吧。”
他眼中情绪掩在低垂的睫翼之下,那张始终有如古井无波的脸,直至此时也是冷冷冰冰的,声音亦然。
谢云谏一瞬红了眼眶,滚滚落下热泪。
他之所以下江南,制造这场假死,不就是为了立功给她另挣一份家业么?
可现在,他才刚获爵位,还没来得及让茵茵受封诰命,便已天人永隔。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上天就好似给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分明昨天他走时茵茵还好好的,现在……
“我去看看她。”他擦了泪,脚步虚浮地下榻。谢明庭也未拦他,亲自取了搭在架上的衣裳替他披上,送他过去。
云谏历来重情,一时放不下也是情理之中,也总要他亲自看上一眼他才会相信。
他也知道这事瞒不了多久,云谏是武人,却不是傻子。
反正,再过几天他就该走了。等到那时候,云谏就是想追究也晚了。
新妇的灵堂设在商阳院,这本是处废弃的院子,因谢云谏的麒麟院已被烧毁,便选了此处。
门户洞开的正厅内已经摆放了一尊丧床,上面放置着少女的尸体,用白布盖着脸。其后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大大的“奠”字,四处亦挂着丧幡、祭幛、引魂旌等,触目皆白。
丧床的四周摆放了一圈圈白色蜡烛,像是一盏盏引魂灯,引领着少女的魂魄归于永生。棺椁之前另置了个火盆,几名侍女正蹲坐在火盆前幽幽地哭,一边往火盆里撒着纸钱。
“二公子。”见他进来,几人忙都行礼。
“你们都下去。”他哑声说。
几个侍女默然无应,她们也是新买进府的奴隶,一切自然遵从主家吩咐。谢云谏又焦急地走进屋来,先要开棺察验,又因走得太急,险些被门槛绊倒。谢明庭在后搀扶了一把。
尸体上既蒙着白布,他上手要去揭,却被兄长拦住:“你还是别看的好。”
“新妇的脸已被大火烧去,若是她还活着,定然不会愿意你见到这样的她。”
谢云谏长叹一声,潸然泪落:“我想再看看她。”
他眼中泪光闪烁,固执地掀开了白布一角,当目及那张已经被烧成黑炭的脸时,双泪再止不住,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历来皆以刚强面目示人的青年郎君,此刻泣不成声,回身紧紧抱住了兄长。
谢明庭由着弟弟抱着自己哭,就像是很多年前他和人比赛骑马输了后扑进他怀里来嚎啕大哭一般,亦或是他心爱的小狗死去之时,他也总是这般伤心的。
云谏,从来就是一个温软良善的郎君啊……茵茵死了,他自然是会伤心的。谢明庭想。
“别哭。”
手抚着弟弟的背,他淡淡然说:“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弟妹既从天地之间来,如今也只是回归于天地罢了。并没有什么可值得伤心的。”
“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向前看吧。”
谢明庭自幼学的是庄老,安慰起人来也是道家那一套,轻飘飘的,自然也不能给人以慰藉。谢云谏泪水潸然,头依旧埋在哥哥温暖宽阔的肩上,仍在轻轻地抽泣。
“好了。”武威郡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浸着浓浓的悲伤,“现下既然见了,就入殓吧。”
她身着丧服,鬓插白花,也算是为那新过门的儿媳戴孝:“茵茵生来爱美,想来也不愿你见到她现在这个样子。既然你已经见了她最后一面,就让她入棺为安吧。瞧你昨日那样,母亲真担心你做傻事……”
这具尸体是谢明庭让陈砾从大理寺的死牢里换出来的,为免夜长梦多,武威郡主一心只想让遗体入殓。谢云谏却啜泣着摇首:“我再守她几天。”
昨日他离家的时候还好好的,还约定要去荥阳,为什么,突然就没了。谢云谏内心并不接受。他喃喃摇头,落泪道:“我还是不信,我不信茵茵会这般突然就死了……”
上天为什么如此残忍,她才十六岁,才嫁给了他,他们的婚姻生活才刚刚开始,便已永远结束。
“二郎这话说得真是奇怪。”
武威郡主勃然变色:“难道我和你长兄会害新妇不成?我们又有什么理由要害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