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颓然,自袖中抽出一封书信推给她:“你自己看吧。”
原来他今日出院门买毕罗, 回来时书案上就多了这封匿名信。那信是以一位陈留侯府奴仆的口吻写的, 信中详细叙述了陈留侯府李代桃僵致使她被骗婚、失身大伯的经过, 不仅失身,更在谢家二郎回京后被像货物一样还给他,被迫继续和他通|奸……
苏临渊的心都揪起来了,失声追问:“是不是这样?茵茵?”
“差不多吧。”兄长自小聪明,瞒不过他, 识茵没否认。
至此,苏临渊心间最后的那点侥幸也如烟云散。他气愤地道:“茵茵,陈留侯府简直欺人太甚, 谢二公子知道事情了没有?他知道他哥哥和他娘的行事吗?会为你做主吗?他不管,我,我们去报官, 请官府来做主。”
“我就不信了,陈留侯府再是权势滔天,还抵得过这郎朗青天吗!”
他这才明白为何自己来京居住, 忙前忙后的都是那位大理寺卿, 她的夫兄。
大理寺少卿,全国最高司法衙门的第二把手, 曾被圣上亲口称赞“如圭如璋,令闻令望”的人物, 竟也知法犯法, 做出骗奸弟妹这等禽兽不如的事!
相较于兄长的忿怒, 识茵这个当事人的反应却冷静得多。她只是轻轻摇头:“云谏还不知道。”
又劝他:“阿兄莫要冲动, 你当务之急是要好好温书,参加来年的会试,不要为了我的事耽误你的正事。”
“可他们这样欺负你……”
“那阿兄难道要将事情抖出去,让我也声名狼藉吗?”识茵反问,“阿兄有没有想过,事情一旦传出去,那些流言会如何编排我?”
苏临渊哑口无言。
世道对女子总是不公平的,分明她是受害者,却要惧怕事情暴露后可能遭受的流言蜚语,从而忍气吞声。
他也知道这些年表妹在顾家受了多少委屈,因为姑母,她是断然接受不了那些有违纲常的事的,内心的煎熬可想而知。
他想不出办法,只磕磕绊绊道:“事情解决后,也许我们可以换个地方生活的。”
识茵微微一笑:“没事的。我都可以处理好的。”
“阿兄是读书人,理应发奋读书,将来取得功名,在朝堂为官,我和舅舅才有了依靠。”
识茵最终劝住了表兄。
谢云谏并没有过多地盘问她和苏临渊的谈话内容,这毫无保留的信任反令她内心不安。行至半路,恰逢遇上他从前的同僚,硬要拉着他叙旧,识茵便独自返回家中。
想了想,却揣着那封信,径直去了鹿鸣院。
整个侯府都是他的眼线,她也没什么可遮掩的,直截了当地进入房中。
谢明庭正在窗边书案前写给女帝的表文。知道是她,他头也不回:“你来做什么。”
她径直将书信交给他:“这是我表兄今日收到的信,你看看吧。”
“他们理应是奔着你来的,想指使我表兄去告御状,把事情闹大。”
“我不想我们的事传出去,这件事,你理应解决。”
闻至此处,谢明庭终于搁了笔。
他回过身来,一张脸如覆寒霜。随后接过那封信冷淡扫了几眼,却是径直撕碎了扔进废纸篓。
识茵柳眉顿蹙:“你……”
“事情不会传出去。”他冷淡地道,似一种承诺。
识茵麻木地点头:“最好如此。”
她原欲离开,想起他这几日反常的沉默,担心他又在酝酿更大的阴谋,终究还是停住脚步:“那天的事你不要在意。”
“他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是。他不知道是你送的,他只是不小心弄碎了,你送簪子给我,我心里其实很欢喜……”
这话说得违心,只为安抚他而已。她隐隐感觉到如果放任事态发展他不会放过她,只能先说些好听的话来稳住他。然对面坐着的男人忽然抬眸:“当真?”
“是。”识茵目不转睛地看他,谎言说过千万遍便格外地从容真诚,“我毕竟曾把你当夫君,我喜欢过你,并不是假的。我只是……只是事情太荒唐了,你要我怎么接受呢。”
“我也知道你的心,你是世间一等一的郎君,你喜欢我,我很荣幸。从前,我也并不是不喜欢你。正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要我怎样我都愿意。可是……”她轻言细语地说着,忽而苦涩地摇摇头,“一女不能侍二夫,明郎,我只希望你能替我多想一想,你可以不在意名声,但事情一旦传出去,我又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呢。”
“你可以不在乎身外之名,我不能!我是个女子,你应当知道,我们的事情一旦暴露,等待我的只会是万劫不复。”
“我说过,这些我都可以解决的。”谢明庭道,“我们可以到江南去。”
她还是摇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瞒是瞒不住的。”
“我母亲的事,你也应当已经知道了吧。我不想重蹈我母亲的覆辙,不想一辈子生活在流言蜚语之中,更不想周旋在你们兄弟二人之间,我只想清清白白地活……”
“明郎,我从前对你说的那些话并非作假,我亦是真心喜欢过你。但我们之间本来就是错的,你若真的喜欢我,我们就好聚好散吧。”她轻声地说着,语声轻柔得好像一阵落花风。
好聚好散。
谢明庭看着她如蕴痛苦的翦水双瞳,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几个字,心尖仿佛沸水里滚过了一遭又浸入冰水里,痛苦不堪。
这好似是她第二次对他说这话,想来,是下定决心了。
在她眼里,他就是件可以随意舍弃的旧物而已。她真正的夫君回来了,所以便要他来散。
可为什么被放弃的不可以是云谏呢。
为什么,每一次被放弃的都是他……
她是第一个对他好过弟弟的女子,但到了最后,便连她也要选择弟弟,放弃他么……
心脏处又如撕裂般的疼痛,良久,他低低应了声:“嗯。”
识茵婉顺一福,低头走了出去。
她不期望她这番话能有多少作用,只寄希望于能暂时安抚住他。
反正,明天她就要同云谏离开,前往荥阳。只要撑住这最后一天,眼下的困局就可迎刃而解。
识茵走后许久,谢明庭仍怔怔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衣上芳犹在,残存的少女幽香如轻纱将他笼罩,就好像她还未曾离开。他低头去瞧,却唯有衣上冰冷的丝线纹理了。
这身衣裳还是从前她替他搭配的,她说她喜欢他穿红色,显得人精神些。
她那时候待他很好,明明被他婉拒过多次,却还总是坚持陪他早起替他更衣,像人世间任何一对恩爱的夫妇。
现在想来,虽然他总是说她在他面前没一句真话,但那些点点滴滴的相处,并不是假的。
但现在,她待他的一切柔和,却只是为了安抚住他而已。
她肯这般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安抚他,一定是自以为有了万全之策吧。所以呢,是想和云谏逃走么?
他扭头看向窗外,镂花槛窗划出的一方澄净蓝天里,女孩子已经低头离去,毫无一丝留恋。
薄唇于是掠过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是明天吗?那他又岂可让她如愿呢?
次日,麒麟院。
今日朝中有朝会,识茵已同谢云谏约定好,等到朝会结束,他就向朝廷告假,随她去往荥阳。
两地相隔不远,等从荥阳寻人回来,他再履新也不迟。当然,他不知道的是——届时和他离开京城后,她打算寻机会回扶风去找舅父。这样,自然不会再纠缠在他们二人之间。
只是,为了稳住谢云谏,她没对他说实话。
这件事商议得隐秘,她亦再三叮嘱了谢云谏不要外泄。只是还有些紧张,总担心会事与愿违。
时辰不早,等候在外头的两个亲卫谢疾谢徐按捺不住地来催促,识茵跟随着将他送到了府门口。
谢明庭和陈砾已经等候在马上,见他二人出来,他立刻神色不自然地移开脸,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向她瞥去。
门前马下,谢云谏仍笑眯眯地和她说着话。
顶着那人的视线,识茵颈后都激起一层细微的颗粒来,不禁伸手推他:“行了,快走吧,别误了时辰。”
“抱抱。”谢云谏喜笑颜开地说着,“抱抱嘛,茵茵,再抱抱郎君……”
他像只认主的猫儿,一定要讨得她的亲近。
识茵惊恐不已,沉着脸只是推他。
谢云谏也不强求,笑眯眯道:“走了。”
识茵看也不敢看谢明庭的方向,冷着脸敷衍应了句:“早些回来。”
兄弟二人于是策马离去,谢云谏清朗的笑声被街巷的风送回来,是在与兄长说起近日京中的新鲜事。
府门之前,熹微天光里,识茵攥着帕子久久伫立着目送他们远去,许久才收回视线来,微微叹了一声。
她要去荥阳的事,他理应不知道。
因屋子里全是他的眼线,她甚至连行装都未打点,只等云谏回来,立刻就走。
*
今日朝会在含元殿举行。女帝按例召过三台六部、问过民生,便由尚书台宣读最新的人事任命。
周玄英这时已官复原职,既执掌着尚书台,便由他宣读了人事任命,正式下诏外放谢明庭为义兴郡守,于五日后出发。
至此,原本前途无量的大理寺卿外放州郡之事,几乎可以算得上尘埃落定。
谢云谏则被任命为禁军南衙十六卫的统领,只听命于天子,官居二品,晋位宣平侯。
与之同时,谢明庭也正式袭爵陈留侯——他原就该在十年前其父去世时袭爵,他既不愿,女帝也没勉强,只如今他既要外放,便不得不命他袭爵了。
陈留侯府一门双侯爵,就此煊赫到了极点。夜间,女帝陛下在文成殿设宴,大宴群臣,兄弟二人也被留了下来。
谢云谏原本惦记着赶回家中和识茵去荥阳的事,然君命难违,见此也只能寻了人回去报讯。
谢明庭见状,亦不动声色地找到一名下僚,让他去往城门给陈砾报信。
他知道弟弟今夜在打算什么,既决定要做那件事,除却今夜,也再无更好的时机。
烛转炫煌,笙箫聒耳。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宋国公封思远亲自离席来到谢氏兄弟身前,向谢明庭斟了一杯酒:“有思外放在即,我就先以此酒预祝你一路顺风。”
谢明庭刚要起身回敬,楚国公周玄英便走了过来,皱眉道:“谢有思,陛下叫你过去。”
女帝陛下不胜酒力,早已被宫人扶去了后殿。这会儿叫他过去,自是有要事相商。
谢明庭心下已然料到,遂向封思远请辞:“下臣先失陪一下。”
封思远微笑颔首:“去吧。”
谢云谏还有些担心陛下会恼了兄长,视线眼巴巴地追随他身影。谢明庭又特意嘱咐他:“阿弟,你记得等我。”
总要同他一起回去,一起瞧见大火烧起来,才算稳妥。
谢云谏没多想,一口答应下来:“知道了,快去吧。”
谢明庭遂跟随宫人前往后殿。殿中帘幕低垂,龙涎馥馥,那被传醉酒的女帝陛下正眼神清明地坐在书案边,闲闲拨弄着案上的珍珑棋子。
冠服完整,一丝不乱。
“来了?”知道是他,女帝陛下目未斜视。
谢明庭跪伏下去,行叩拜礼。女帝也不叫他起来,只冷淡问道:“你一定要走?”
谢明庭面色沉静:“回陛下,陛下的旨意都已下达,难道还可以反悔吗?”
“也是。”女帝自嘲笑笑,她在围屏矮榻上坐下,侧过目来似笑非笑地睨他,“谢有思啊谢有思,让你留在京城辅佐朕,有那么难吗?”
她语气闲适,眸光却如锐利的箭。谢明庭沉默了一瞬才答道:“臣非是不愿意辅佐陛下,只是臣实在不好再留在京中,留在大理寺卿的这个位置上了。”
“身为大理寺卿,却与弟妹相通,知法犯法,不能为百姓之表率。事情传出去,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臣给天下臣民以交代,臣又要如何自处。是故臣只能外放。”
“那你就那么确信你外放了,他们就会放过你?”女帝手搦棋子,缓缓冷笑,“你还不知道,这几天已经有参你的折子了,只不过全被朕压了下去。你应当知晓,流言蜚语会不会成真,只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譬如你与顾氏的事,倘若你肯就此放手,朕自然可以替你瞒下去。谁要敢诬告你,朕就将他处死。”
他摇头,缓慢而坚定:“臣不会放手。”
“顾氏既是臣妻子,既是妻子,焉有让给旁人之理。”
这竟是说要将弟弟的妻子霸占到底了。
女帝眼中微微沉凝。
兄弟两个都是她的肱股之臣,女帝无意偏袒于谁。但谢有思的不会放手却会令她失去一个能臣,自然不悦。
谢明庭又接着说了下去:“其实陛下为什么非得要臣留在京中呢。京官也好,地方官也好,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终究是在为陛下效力。”
“以臣如今的境况,已经不适合留在大理寺这个部门了。但究臣之本意,并非不愿为陛下马前卒。”
“哦?”女帝来了兴趣,懒洋洋掀眸瞧了他一眼,“你知道朕留你在京中想做什么?”
“陛下知臣,臣知陛下,国家疆域广袤,多年承平,正是发展民生的好时候。陛下是有抱负的君主,自然不会放过这一发展之机。”
“臣要说的话都在这里了,还请陛下过目。”
说着,他奉上一卷厚厚的书文,正是这些天废寝忘食所写的万言书。
女帝接过,随手翻了翻,皆富国富民之策,条条款款,条理清晰,显然非是应付敷衍,而是历经了一番深思熟虑。心下便柔和许多。
嘴上仍道:“所以呢,这与你不愿留京又有什么关系?你既知道朕想做什么,也给朕留了对策,自当在京主持。”
谢明庭却摇了摇头:“这只是臣之构想,然臣毕竟未有地方为官之经验,不曾亲自治理民生,一切不过纸上谈兵。这次外放,臣便正好拿这些政策在所治州郡试水,以验成效。将来,若陛下还记得臣,便是臣报答陛下的信重之时。”
女帝仍在过目他的万言书,嘴上问:“你要多长时间?”
“至少三年。”
“朕只给你一年。”女帝道,“一年之后,你回京,朕再来检验汝之成效。”
实则一年时间未免操之过急,有些政策短时间内是看不出什么成效或弊端的,但谢明庭知晓,女帝要的,只是他的肝脑涂地,这时再拒绝便有些不知好歹了。
他跪伏下去谢恩,又道:“陛下,有一言臣不知该不该说。”
“你说。”
“陛下身为女子,奉宗庙,承天命,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难免会受到误解与苛责。”
“当年,太上皇为能使陛下上位,杀的杀,流放的流放,用尽了铁血手段。如今陛下也不必在意这一时的仁名清名,反被掣肘。当务之急,是把权力牢牢抓住自己手中,权不下移,建立功绩。那些反对之人,该贬则贬,该杀则杀,实在不必顾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