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又落在识茵身上,一寸寸扫过她头上钗环,眸中平静得好似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薄唇冷冷逸出清冷四字:“弟妹也在。”
室中的气氛,一瞬就冷了下来。
第44章 (原39)
◎清水寺(二)◎
“弟妹”两个字轻飘飘的, 宛如落雪落在识茵发顶,头皮都为之一凉。
视线有短暂的交汇,他目光冷沉, 如风刀霜剑迫到脸上, 似一种无声的质问。识茵藏在袖中的手不由攥紧, 微微侧脸,心虚避开。
心间却有些恼。步摇断了,难道不怪他自己做得不牢固?和她有什么关系?
当着云谏的面儿他就敢这般肆无忌惮地看她,他还真是玩这种近乎偷.情的把戏玩上瘾了!
他视线实在太过阴戾冷寒,明显是发怒, 谢云谏犹当兄长是在责怪妻子耽误了自己抄经的时间,忙拽起识茵的手:“长兄提醒的是,我们这就去。”
说着, 他另选了两支玉兰花簪往识茵头上一戴,看也没看地上滚落的步摇一眼,拉着她匆匆出门。
二人身影如疾风一阵, 自身边掠过,熟悉的茉莉幽香似轻纱拂过鼻尖,谢明庭恍惚回过神来。
鹅黄色的披帛如云在风中舞动, 他下意识伸手去抓, 女孩子纤细袅娜的身影却似轻烟一缕自指尖滑走。谢明庭立在门畔,看着弟弟拉住她的手从自己身边掠过, 看着他们亲密无间地并肩走在回廊下,再看着她头上新簪的碧玉簪子在她鬓上如春幡轻舞……
他收回视线, 怔怔地, 复将目光转向地板上那支分崩离析的断钗。
他废寝忘食、做了两天两夜的东西, 此刻却被弃如敝履。
她愿意戴上云谏的簪子, 但他的,就可以交由云谏,一分为二,随意弃置。
她愿意对云谏笑脸相迎,亲亲抱抱,毫无顾忌。对他便是冷脸相迎,满口谎言。
为什么,就因为云谏占了个她丈夫的名头吗?
可她的丈夫,不是他吗?
地上滚落的红宝石宛如鲜血一般醒目,尖锐地刺痛他。他缓步走进去,弯腰轻轻拾起了两枚断钗。
雕刻了花纹凹凸不平的金钗硌得手心伤口阵阵尖锐的刺痛,谢明庭却浑然不觉。他将断钗收好,拂袖而去,卷起的风将飘入檐下来的银杏叶打得凌乱纷纷。
回廊里识茵一直低着头,不敢回头去看谢明庭是何表情。一直到与他甩开距离了才低低地嗔身畔的青年:“你怎么这样啊。”
“好好的步摇钗子,非得掰成两段,这不是浪费东西么!”
谢云谏也有些不好意思。
那到底是茵茵买回来的步摇,想也是经过一番挑选的,是她的爱物,却被自己冒冒失失地弄断,她生气也是情理之中。忙道:“你别生气啊,是我太鲁莽了,我回头再给你买几支好的好不好?”
识茵无言。
她自不是心疼那支步摇,她只是担心会引起那个人的疯病罢了。换作是自己,辛苦做出的东西被人随意折断,心里也是不会好受的。
可云谏也是不小心,并无恶意。但愿,谢明庭能想开些吧,谁叫他做的东西质量那么差呢。识茵悄悄地想。
因了这事,在佛堂里抄经书时她都有些心神不宁,担心谢明庭受了刺激又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不知不觉倒写废了好几张纸。后来才在经文的熏陶下渐渐沉下心去,恭恭敬敬地抄写了一个下午。
泥金的笔,秀丽的簪花小楷,行在靛蓝厚实的麻纸上,在入窗夕阳的照耀下华若云锦,熠熠生辉。已经搁笔的谢云谏探过头来,由衷地赞美:“茵茵的字可真好看。不像我,一整个大老粗。”
二人近来愈发亲密,他侧过脸说话时,头就几乎搁在她肩上。二人对面的书案前正坐着谢明庭,察觉到那道熟悉的目光,识茵心下十分地不自在。她微微侧身避开谢云谏:“云谏的字也写得很好啊,像个驰骋沙场的大将军。”
谢云谏嘿嘿地笑:“那都是长兄教的好。”
他的字原本算不得好,鬼画桃符一样,父母宠溺,也不舍得苛求他太多,是哥哥回来后硬拿着戒尺逼着他练的,甚至手把手带着他重新学了字体结构,才有如今金戈铁马、大气磅礴的笔锋。
他原本还不觉得有什么,后来到了凉州,见了同僚下属那宛如狗爬的字体才知自己这一手好字有多么难得。
想到这儿,他又凑到哥哥的书案边:“哥,你抄到哪里了啊?”
他们抄写的乃是《地藏经》,凡一万五千言,仅仅一个下午自是抄不完的,即使是写字较快的谢云谏,也才抄完第一部 分。
谢明庭神色冷淡,并不言语。他面前的书案上,麻黄书卷徐徐新铺,其上空空如也,却是一个字也没有。
谢云谏觉得奇怪:“你怎么一个字也没写啊。”
他们来清水寺不就是因为要替父亲抄往生的经书吗,怎么茵茵一个与父亲素未谋面的新妇都抄得那样认真,他却一字未动。
谢明庭冷冷睨他一眼,不应,拂袖起身走出佛堂,穿堂的风吹得他衣袂飘飖欲举,犹似他周身气息的冷。
谢云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又是怎么了?
长兄什么也没说,可他怎么觉得,长兄像是在生气的样子?
夜间,白露降霜,月色晴明。
已至深秋,洛阳的夜一日比一日寒冷。识茵拢了拢侍女备好的狐裘,呵了呵变得冰凉的手,走到窗边第三边确认着窗已落锁。
她有些不安,担心他会翻窗进来,回房后第一件事便是将窗从屋内落锁,又遣散丫鬟们,房门反锁,再三检查过没有疏漏后才稍稍安定了些。
俄而响起轻轻的敲门声,识茵后背一凉,一颗心一瞬跃至了喉口。
她不敢应,然而再要想熄灯装睡也为时已晚,踌躇半晌才磕磕绊绊地问:“是谁?”
门外的声音却出乎意料:“是我。”
是云谏。
她心里一松,忙将门打开。屋外立着的青年抱着被子迅速跻身进来,将门死死掩住重新上锁,动作一气呵成而神色慌张。识茵不禁有些懵:“你怎么来了。”
谢云谏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又露出那幅幼犬般可怜兮兮的神情:“夜里冷,我怕你凉着了又没人伺候所以过来。你不想和我一起睡吗?”
“你胡说什么呀!”识茵羞红了脸,“母亲白日不是说了吗,不许胡闹!”
“我不胡闹啊。”谢云谏反倒奇怪地看着她,“我不是怕你冷才过来的么,我睡桌上就行。再说了这是在寺庙,我能做什么?”
识茵哑口无言,又不可能搬出他哥哥的所作所为反驳他,转念又一想,有他在,也省得谢明庭半夜发疯来爬窗。
房间尚算宽绰,隔着一扇屏风,也算能井水不犯河水。熄了灯后,识茵背身朝着墙壁,心烦意乱。
谢云谏也没有睡着。
他借着稀薄月光看着屏风,轻轻唤她:“茵茵?”
识茵沉默一息,还是答了他:“怎么了。”
“我前几天已让谢徐找好了宅子,正在置办家具。我的任命也快下来了,陛下有意把我留在禁军里,不会再外放,等我履新,我们就搬过去好不好?”
“日后,就不会再有人打扰我们了。”
谢云谏其实能隐隐感觉得到,茵茵不喜欢哥哥和母亲,而母亲和哥哥也并不是表面上的那样和蔼。就如今日,哥哥看茵茵的眼神,恨不得啖她之肉一般,仅仅只是因为他认定是茵茵阻碍了他去抄经。
真不知道,他不在的这段日子,他的茵茵明里暗里受了多少委屈。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茵茵温柔和顺,善良美丽,简直是世上最美好的女孩子。唯一的不足之处,只在于出身。
若只是因为门第,不止于此。他已向家中老仆悄悄打听过了,母亲,果然是知道她母亲的事的。那位岳母大人当年在京城画坛里很有名,女扮男装之事泄露后,那些个高门主妇认定了她以美色勾引她们的丈夫,百般诋毁她的名声。父亲,当年恰也是那个圈子的,虽然二人并无往来,但母亲一向反对父亲绘画,心有介怀也是情理之中。
想来当初母亲不愿同意便是为了这个,而他还以为仅仅只是因为母亲嫌她门第过低……
黑暗里,识茵久久没有回答。
她本就对云谏有愧,此时见他全然为自己考虑,更是羞愧得心中难过。她轻轻吸了吸鼻子:“你不久就要上任吗?”
“任命应当就在这一两日了吧,怎么了?”
“没什么。”她轻轻摇了摇头,想了想,却转过身来,“我听说闻喜县主现在随夫居住在荥阳,你若是有空,带我去一趟荥阳好不好?”
“有关我娘的事,我还想再去问一问……”
她其实没说实话,除此之外,她更怕的却是待在家里又会被谢明庭威胁。她瞧得很清楚,他今日必是动了怒了。她实在有些害怕他会把他们的事捅出来,便想出去躲一躲。这样等到她从荥阳回来,他理应赴任去了。
“这有何难。”谢云谏一笑,“我向圣上请个假便是,圣上最是体恤下臣,不会不同意的。”
胸腔里的心又慢慢跳得疾快,他鼓足勇气唤她:“茵茵,你喜欢我吗?”
“我知道这个问题或许你现在还不好回答,可我还是想知道,你会喜欢我吗?”
房屋四周忽然变得极为安静。
万籁俱寂,彼此呼吸可闻,能听见禅房外呼呼的风与衰弱的虫鸣,唯独听不见窗外那颗同样悬起来的心的心跳。
窗外,谢明庭一手仍紧紧擎着那扇窗,呼吸都好似静止。
好似不是屋中的云谏在等待她的回答,而是他在等待她的审判。
她对于云谏的答案,就是一柄悬在他颈上的刀。冰冷锋刃紧贴着颈后肌肤下青色的血管,只待她一声应答便要割破。
他没有等得太久。她的沉默仅仅只维持了片刻,片刻后,窗间明明白白泻出来一声:“嗯。”
——都已经骗过他这么多回了,还差这一回吗。
他是个好人,他的喜欢明媚又沉重,但她无法容忍他家人的欺骗,无法容忍自己将来置身于舆论的漩涡之中,也很难再对他产生情愫。
所以,她仅仅是在骗他而已……
血管被割破,鲜血横流。谢明庭搭在窗棂上的手,指尖忽然直直扣入了木框。
“真的啊?”
室中,谢云谏惊喜地道。
他喜不自胜地从桌上弹起来:“我也是……”
“你都不知道,从见你的第一面我就喜欢上你了。我承认,一见钟情是有些孟浪,好像我这个人就是好色一样,可是没有的……我,我没有过喜欢的女孩子……”
“茵茵……你能喜欢我,我,我真的说不出来的高兴……”
窗中弟弟还在赤诚地表达着心意,二人后面说的话,窗外的谢明庭却听不大清了。
他脑中盘旋的则全是她那句应答,扶着窗棂缓步走在窗下松软的泥土里,天河夜白,星月风霜,四周的一切都静悄悄的,草木上覆着寒霜,便好似他心上也染了一层,冰冷刺骨。
*
此夜过后,一连三日都风平浪静。
谢明庭未再有过逾矩的行为,便是白日在佛堂里抄经遇见,也恪守着大伯与弟妹的界限,不曾与她交谈半句。
识茵心下觉得诡异,唯担心那夜的话被他瞧见,他按兵不动,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
三日之后,抄经之事毕,抄好的经书被送往大雄宝殿经僧弥开光之后,被供奉在武威郡主为丈夫供奉的往生灯下,将由僧人终日吟唱,引导亡灵通往往生。
殿中金花宝盖、佛像耸立,唱经之时,识茵跪在蒲团上,对上殿中大佛慈眉善目的眼睛,识茵本能地有些心虚。
这里是佛门净地,她却在寺中与自己的大伯苟且。纵使不信鬼神,也不得不心生羞愧。
再偷偷望一眼身侧之人,谢云谏与武威郡主俱是脊背笔直,虔诚闭目默诵经文,唯独跪在她左侧、与她相隔了一个谢云谏的谢明庭面无表情,注视着眼前佛像,目不斜视。
他好似对他的父亲毫无感情,打着为父抄经祈福的名号,却是将她骗到这寺院里来私会。
这个人,当真冷心冷情。
而公爹和母亲死在同一年,当真没有关联吗?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
正沉思着,感知到她目光,他漠然看过来。识茵蓦地移过视线。
“母亲和父亲,从前感情很好吗?”
佛事既毕,众人乘车返洛。回程之时识茵和谢云谏自是同车而行,她悄悄地问。
不怪她疑惑,实在是武威郡主将公爹的身后事做得太讲究了。她毕竟是小门小户出身,没见过这样的排场。在她的认知里,人死了,停灵过后,就该入土为安。但婆母却每年都要在寺中为他抄经祈福,举行往生仪式,祈求一个来世,足见二人伉俪情深。
“是挺好的吧。”谢云谏道,“母亲是父亲亲自向老凉州公求来的,当日便发誓此生绝不会纳妾。后来他也做到了,不过倒是为了我父亲经常出门采风这件事经常吵……”
又很认真地看着她:“茵茵,以后我要是死了,你可别像阿母一样为我守寡,遇见合适的可以照顾你的就嫁了吧。”
识茵本还想着公婆的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惊得心中一跳,旋即斥他道:“你胡说什么呢。你不是都要留在京城不去军营了吗,好端端的又说死做什么。”
谢云谏心间熨帖,脸上乐开了花:“别生气啊,开个玩笑嘛。”
识茵愈发生气了:“有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吗!不许胡说!”
谢云谏遂闭了嘴,眼睛里却是止不住的笑意:“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他只是想看茵茵关心他的样子罢了。
“我不会死,也不会要茵茵改嫁。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识茵仍别着脸,没有任何回应。
眼下他还不知道她也在骗他,等知道的那一日,又该是多伤心呢。
长痛不如短痛,这次离开京城后,她就把一切都告诉他。
*
母亲和兄长都回了陈留侯府,二人没有回府,而是单独乘车去往修文坊看望正在备考的苏临渊。
十月即是会试,时间紧迫,识茵不欲过多打扰,只是带了些从文庙求回来的符与素面团子,祝愿他高中,随后便要离去。
苏临渊却单独叫住了识茵,以要嘱咐她几句体己话为由,将她拉入了内室,又折返去关门窗。
识茵觉得奇怪:“兄长有何事要同我说。”
苏临渊脸色凝重:“茵茵,你实话和阿兄说。”
“你和你的那个大伯,怎么回事?”
第45章 (原40)
◎烈火◎
突如其来的话语令识茵心间猛然一颤, 她白了脸色:“阿兄何出此言?”
她的第一反应竟不是被编排被造谣的气愤,而是担忧。苏临渊心头已明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