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凉州的时候,你应当什么都做过了吧,还用得着我教。”
谢云谏忙叫屈:“我是真不会,我又没……过。你和阿嫂都好了几回了,肯定比我经验丰富。到底有没有嘛?”
掌心的疼痛似乎蔓延到了心脏处,谢明庭面无表情:“没有。”
谢云谏笑着追问:“真没有啊?那我哥可真是天赋异……”
还未说完即被打断,是谢明庭铁青着脸抄起案上的白玉镇纸掷过去:“滚!”
谢云谏避闪得及时,话音传来时人已闪至门边:“那你今晚早点睡!别再来烦我们了!”
他笑声促狭,仍是为了惹怒兄长而自得。雕刻精美的白玉虎形镇纸将门边的多宝架砸得叮当乱晃,画案之前,谢明庭脸色灰败,如尘泥土。
他知道,他失态了。
因为嫉妒,嫉妒自己的亲弟弟。
因为不甘,被舍弃的不甘。
凭什么呢。他想。凭什么从来被偏爱的都是云谏,从来,都不是他。
他以为顾识茵会是特别的那个,她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所以哪怕他欺骗了她,她也会原谅他。唯有这样才是偏爱不是吗?她若喜欢他,便该包容他的欺骗。
但他万想不到,顾识茵,竟然真的偏向了云谏。
只几天而已……
掌心传来阵阵刺痛,他垂眸,木木地看着将掌心都染得一片鲜红的金钗。
那是他为她做的钗子。
从那天早上在麒麟院看见云谏替她戴簪子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做了。他要让她戴上他替她做的钗子,他要让她身上都是他留下的烙印,他才是她的丈夫,云谏不是。
心底栖息的恶鬼又沿着仇恨撬开的缝隙破土而出:她背叛了你。
回去。
你就应该直接动手抢过来!
回去!
是担心抢不过弟弟吗,不会啊。你忘了她在你身下迷离失魂的样子了吗?那是你的女人,你怎么可以让给旁人?!
滚!
原本骇浪奔鲸的仇恨忽然悄无声息地消失,是谢云谏去而复返。他慢慢敛尽周身散发的凛寒与戾气,平和着语气问:“还不肯走吗?”
门外立着的却是陈砾。他愣了一下才唤:“世子,是我。”
谢明庭微微瞬目:“ 你来得正好。”
“去临光院传个话吧,让她告诉谢云谏,父亲的忌辰快到了,要去清水寺抄经。”
*
“这个逆子!他又在搞什么鬼!”
临光院中,才刚刚接到消息的武威郡主窝火地同秦嬷嬷抱怨。
这命令自然不是她发出的,而是谢明庭。
武威郡主性情暴烈,秦嬷嬷唯恐事泄,忙劝她道:“兴许是世子接下来有什么动作,郡主您配合着就是了。”
“他有动作?他有什么资格?”武威郡主怒道,“当初是他自己不肯让顾识茵怀孕的,现在又要来耽误他弟弟!当真可恨!”
虽是如此说,却也没什么法子,武威郡主强忍怒气地叫了人去麒麟院中传话。
“母亲带我们去清水寺做什么呀。”临光院中的人走后,识茵不解地问谢云谏。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她总感觉是谢明庭有意为之。毕竟他那个人那么荒唐,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
谢云谏挠挠头:“父亲的忌辰快到了,估计是来抄经吧。每年都这样的。”
“每年都这样?”
“对。”谢云谏道,“母亲在清水寺供奉了父亲的往生牌位,每年的中元和父亲的忌辰都要到寺里来,为他抄经祈福,举行往生仪式。”
“这样吗。”识茵微微疑惑。
心下又稍稍安定,不是谢明庭做的便好,那晚的事,她是再也不想经历了。
不过清水寺既是佛寺,想来,他没有这般荒唐的罢?
山寺钟鸣昼已昏,等到一家人行至上林苑上的清水寺,住持空闻大师已在山门之前等候。
“犬子即将去往江南赴任,走之前,想来再拜拜他父亲,为他父亲抄写几日经书。这个时候来叨扰住持真是不好意思。”
武威郡主如是道。
住持慈眉善目,手持佛珠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言重。这就请吧。”
因寺中供奉着先陈留侯的往生牌位,陈留侯府每年捐给寺中的香油钱数以万计,是以寺中是有专门为侯府预备的院子的。正房坐北朝南,东西各有厢房,以回廊连接。院中则种植着一株两人合抱粗的银杏,眼下正值深秋,庭下黄叶堆积,层层叠叠,如粲阳,如流金。院中好似涌动着一片金黄的薄雾。
微风吹过,涌动的薄雾将朱红门窗都染作灿灿的金。
临到入住时,识茵被分配到西边的第一间厢房,谢云谏原本抱着行李欲要跟去,武威郡主却神色严厉地扫了眼次子:“麟儿,今夜你去东次间住。”
谢云谏眉目怏怏,不情不愿地和识茵分开。
识茵不言,默默跟着侍女去往自己的那间。不经意回头之时,却瞥见茂林修竹之下那人青衫翩然,一双墨黑的眼敛得冷峻至极,正沉沉看着自己,如猎鹰之遇雏兔,是在锁定自己的猎物。
她颈后寒凉一片,低头避过,启身进去。
*
金乌西坠,明月皎皎,用过寺里备下的晚膳,识茵无端地心口有些乱,坐在蒲团上端凝着堂中供奉的一尊白玉菩萨像发怔。
厢房布置得清幽典雅,床榻、桌案、书架、屏风一应俱全。雨雪金点戟耳彝炉里燃着清神的檀香,然她只觉心中堵得慌,无处不在的檀香好似一团棉絮乱糟糟堵在胸口,迫得人心口发沉。
好在一夜无事,次日清晨,她起身在妆台边梳妆,忽然传来门扉的吱呀。她下意识抬目,门扉开合间,显露出一张冷月清霜的脸,正是谢明庭。
她霍地起身:“你来做什么?!”
环顾屋中,侍女皆已无声无息退下,她好似忽然明白这趟清水寺之行是因何而来,如受惊的小鹿彷徨而恐惧地朝后退着,一双杏眼漉漉如盈泪。
谢明庭眉目冷淡,将门扉重新在身后合上:“你不是想知道闻喜县主的案子么?为什么一直都不肯来问我?”
顾识茵狠狠打了个寒颤。
她阿娘的事,他果然已经知道了!
第43章 (原37-38)
◎清水寺(一)◎
他将门栓插好走过来, 满脸阴郁冰冷,这样的谢明庭识茵从未见过,下意识想逃走, 却被他拽回怀里:“回答我, 茵茵。”
“为什么不肯来问我?是我不配过问你母亲的事?你只认他做丈夫, 所以可以告诉他,我就不配知道?”
她涨红了脸,拼命挣扎起来:“放开我!这和你没什么关系!”
身影如磐石,纹丝不动。
“放手!”
她还要再撞,却被男人攥着腰摁在了墙壁上, 极疼。
“你可以唤云谏过来试试。”男人轻轻抚上她脸,声如呢喃,“看看吴钩台用来杀人越货的蒙汗药, 能不能被你唤醒。”
他手上不知何故缠着一圈纱布,拂在脸上一阵阵刺痒。识茵并不知吴钩台是什么,唯有极度的震惊, 他既能对自己的亲弟弟下药,那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他的手那样冷,像刀刃一样。男人周身更萦绕着一股冷寒的阴戾, 冰寒彻骨。她有些害怕:“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他呼出的气息如迷香铺盖在脸上, 令人一阵心悸,“你不是要和云谏圆房么?怎么, 我来代劳不可以么?反正我们不都长得一样?”
他说得直白又荒诞,识茵脸上喷霞:“我没有……”
“没有吗?”
谢明庭唇畔点了几分冰冷又浅淡的笑:“云谏他一向听你的, 你不松这个口, 他会跑来耀武扬威地跟我炫耀你们要圆房?”
“怎么, 口口声声和我说一女不能侍二夫, 这么快就要踹了我转投云谏?我就活该是你们夫妇情深的垫脚石,对吗?”
他虽是质问,说这一句的时候,实则痛苦得五脏六腑如同撕裂,冰玉似的脸也透出阴郁。
——从云谏回来后便是这样了,只要一想到,她喜欢的是弟弟,她从前对他表现出来的所有的喜欢都是因为弟弟,他便不能忍受。
识茵却是愣住。
原来是为了这个。
真是可笑啊。他以为他是她什么人呢,他有什么权利主宰她的神思、她的身体,他以为他是谁?
她道:“如果你是为了此事而来,便大可以放心。我虽然蠢笨,虽然被你们骗得团团转,却还不至于自甘下贱,可以刚跟了这个就跟那个。”
“但我也要提醒你,我的身体只由我做主,你没有资格掌控我,也没有资格质问我!”
意识到她误会,他微微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女子二嫁乃是平常事,所谓贞洁他亦不在意,只是他知道,她在意。
如果她真的答应云谏圆房,就是他彻底出局的时候。
他从来就不如弟弟讨人喜欢,如果一直放任她和弟弟相处,那么,她答应弟弟,只是时间的问题。
“是不是有区别吗?”识茵反问,“再说了,是你要把我还给云谏的,难道还要我背着他继续和你偷偷摸摸地来往吗?天底下哪有这般荒唐的事?”
“从前以为你是我丈夫时,我亦是真心喜欢你的,可我们之间本来就是错的啊,云谏才该是我真正的丈夫,你放过我吧,我们好聚好散不好吗……”
她虽是为了安抚住他,实则除却“喜欢”那一句,说的也算是她的心里话。然而落在谢明庭耳中,就唯剩那一句“云谏才是我真正的丈夫”。
那么,他算什么呢。他想。
一个赝品吗?还是弟弟的替身?
他看着她头上戴着的弟弟送的金丝蝴蝶钗,想起弟弟初回来时两人郎情妾意的样子,更想起那日她倚在弟弟怀中依赖如小猫的模样……曾经只属于他的东西已悉数被弟弟占据,分明是他先来的,几十日的相处竟也抵不过弟弟和她的短短几日。
是啊,怎么会抵得过呢?顾识茵,在他面前根本没有一句真话。她待他所有的柔情蜜意,她对他说过的所有爱慕和喜欢,无不是为了试探,无不是因了她将他当作云谏。
从头到尾,他都只是云谏的替身。
心底的恶鬼又在隐隐叫嚣:凭什么,凭什么好聚好散的要是你,凭什么,在撩拨了你后她就可以一走了之?又凭什么,凭什么云谏什么也没做过,仅仅一个丈夫的虚名,却可以坐享其成地得到她的爱?
种种念头在心间有如紫电闪过,他面无表情地伸手,长臂一揽,却将人抱了起来:“谁说云谏才是你真正的丈夫呢?”
“茵茵,你莫不是忘了,和你拜堂的是我,和你圆房的也是我,你的丈夫也自当是我,甚至一开始,你先遇见的也是我,和他又有什么干系呢。”
“茵茵,我今夜过来,可不是和你吵架的。”
识茵尚在脑中思考“先遇见的也是我”意为何指,内室沁着佛檀香的木榻忽然跃入眼帘,她一瞬慌了:“不可以……这里是佛寺……”
他是疯了吗?竟打算在佛寺里?还打着为他父亲抄经祈福的名号!
“佛寺又如何?”谢明庭轻声道,温柔如情郎的低语,“茵茵难道不知道吗,前朝时天下大乱,永安三年中,叛军入洛,纵兵大掠,入寺滛秽。洛阳有谚云,‘洛阳男儿急作髻,瑶光寺尼夺作婿’。这佛寺本就是世上第一等藏污纳垢之处,何况是你我。”
说话间她已被放到秋夜冰冷的被褥上,她无望地抬眸:“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谢明庭视线流连过她樱桃般饱满丰润的唇,俯身过来,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识茵脑中轰的一声,震惊万分地看着他!
他怎么可以这般对她?她是清白人家的女子,不是被他圈养的玩物!
她眼中的震惊尖锐地伤到他,谢明庭于心间微叹,俯身轻揽过她,以唇衔去她鬓边那支由弟弟亲手戴上去的凤钗:“笨……”
薄唇从她鬓边绵延至脸颊,如温柔海浪抚平不安而颤栗的月光。他呼出的热息夹杂着几声含糊不清的话音在耳畔响起:“你是我钟情的女子,我怎舍得这样待你?”
她被放平在柔软的榻上:“好好享受吧茵茵,郎君会让你忘了他的……”
……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秋雨,一夜芭蕉听夜雨,窗下千珠淅沥,一整晚也没有停下。隔着一方小小的中庭,东次间里黑灯熄火,只传来平缓轻微的呼吸声。
一夜颠鸾倒凤,次日辰时,识茵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感受到搭在自己腰上的男人手臂,一瞬然全醒了。
“你怎么还不走?”
她飞快地揽住被子将自己缩成一团,惊恐地望着榻上不曾离去的男人。
昨夜她被他弄得昏头昏脑,也是不想他把事情闹大才半推半就。不想他竟一夜都没离开。云谏就在对面厢房里住着呢,被发现了怎么办?
在寺庙里他就敢这般肆无忌惮,事情传出去,她又有何脸面存活于世?
谢明庭转目,看清她眼中的冰冷戒备并未因昨夜的浓情蜜意而消退,心间便慢慢地冷了下来。
他伸手捏了捏她绯红的脸颊,淡淡嗤笑:“茵茵真是好生无情,不是昨夜了。”
昨夜的记忆一瞬纷涌而至,识茵脸上飞红,恨不得一剑将他捅出个血窟窿。
她根本没心情和他计较,唯急道:“你先出去!”
偏偏这时,门边传来谢云谏略微忸怩的声音:“茵茵,你醒了吗?我,我可以进来了吗?”
识茵惊恐地看向他,面色立刻变得惨白。
“茵茵?你在吗?”谢云谏又问了一声,识茵忙以眼神无声催促帐中的男人。
谢明庭却纹丝不动,面色微寒。
他就是这么见不得光的存在,云谏来了,又要他走。
明明他才是先来的,明明和她合卺洞房的都是他,现在,他反倒成了见不得光的存在。
于是倾身过去,他好心情地揽住她:“若是郎君……不肯走呢?”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干脆就捅破这层窗户纸,干脆就让云谏看见,要让他瞧见,他的妻和他的兄长衣冠不整地躺在一张榻上,该是何等的刺激?
只要这般一想想,浑身经络里的血液都在叫嚣,在沸腾。
他知道这样做是对不起云谏,但云谏既不以他为兄,耀武扬威一般宣告他对茵茵的主权,他又为什么要顾忌他呢?
茵茵,本来就是他的。
他什么都可以让给云谏,唯独茵茵,不可以。
“你……”识茵气结。
她算是明了。这个疯子,他根本不惧被云谏知晓,他就是乐得看她害怕事情暴露的惊慌失措,他就是故意的!
“茵茵?茵茵!”
屋内久也没有回应,屋外的谢云谏愈发担忧。茵茵历来起得早,昨夜也很早就睡下了,怎么会还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