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越倒没什么和孩子打交道的经验，但他敏感地想到，证人的证词都尚且需要拼凑，这个小男孩的表达却是如此地高效，没有冗余信息、没有废话，甚至连一句让人产生歧义的话也没有。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整套词，都是有人教给他的。
黎越和卫潇潇一起停了下来。
他们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了一个更可怕的问题。
这一路走来，他们一个巡逻的人也没有遇见。
要么就是他们运气特别好，要么就是他们的行走路线，已经被那些人知道了。
几乎是瞬息之间，黎越立刻做出了反应，他像卸掉一个烫手的包裹那样要将小男孩卸下来——
但已经晚了。
一根细细的针扎进了黎越的脖子，黎越摇晃了一下，倒在了地上。
“黎越！”卫潇潇扑上去，把黎越揽进自己的怀里。
黎越已经失去了意识。
卫潇潇戒备地看向小男孩，他手里拿着一根针，仍然用天真的表情看向卫潇潇。
“你为什么要骗我们？！”卫潇潇抱着黎越，试图挪动他的身体后退。
小男孩的脸上露出委屈的表情。
“我没有骗你们。”他小声说，“大人说，遇到你们，就把我和毛毛的故事讲给你们听。”
“然后让你们按照这条路走，如果你们不听话了，就用这根针扎一下你们。”
卫潇潇掐了掐黎越的人中，试图让他醒来，但没有什么用，那根针上大概涂了药物。好在黎越似乎并没有生命危险，他仍然在均匀地呼吸，只是昏了过去。
“大人……大人是谁？”
卫潇潇问了一半，声音就卡在了喉咙中。
她听到了一阵又一阵密集的脚步声，片刻后，众多巡逻者们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中，他们手持武器，将黎越和卫潇潇团团围住。
卫潇潇揽住黎越，但她知道，这些人如果一起攻过来的话，自己绝没有护住黎越的可能。
好在那些巡逻者们并没有立刻发起攻击，一个年长的人打量了一下卫潇潇，道：“走吧。”
“去哪？”
“去见大人。”
两个巡逻者走过来，架起了昏迷的黎越，往前走去，其余的人仍然盯着卫潇潇。
卫潇潇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她发现这地下迷宫远比她想得更大，四通八达。走了不知道多久，卫潇潇的眼前出现了木制的楼梯——这地下竟然还是分层的。
木制楼梯大概无法同时承重太多人，其余巡逻者都停了下来，只有两个架住黎越、一个压着卫潇潇，一起上了楼梯。
上去后是一扇木门，推开木门后，卫潇潇惊呆了。
刚刚还处在粗陋昏沉的长廊里，尘土飞扬在空中，空气里全是难闻的味道，而当她走进这个房间时，那一切几乎瞬间离她远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幽雅沉静的书房，立着的屏风上绘着墨色的晚霞和悠闲的仙鹤，香炉里焚着紫沉香，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阔大的红木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和墨迹未干的宣纸，似乎刚刚还有什么人在这里练字。
巡逻者们将黎越放在梨花木的罗汉椅上，示意卫潇潇坐到另一张罗汉椅上，然后找来粗绳，将二人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后，他们一起向屏风后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卫潇潇盯着屏风后，通过屏风映出来的影子，可以看到屏风后有面茶桌，烧水的声音咕噜咕噜地响着，片刻后，一个中年人拿着茶壶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他穿一件家常的青灰色长袍，一张慈善与威严并存的脸，长须被精心打理过，服服帖帖地垂在胸口，虽然已经老去，却丝毫不减风雅。一眼望去，你便可看出此人身份必然不凡，可他偏偏又亲和力十足，一点都没有大官的架子。
当朝丞相，上官琅。
“小友已经到了，恕老夫招待不周。”丞相笑眯眯地将茶水倒入杯中，他音调洪亮，气沉丹田，说话的语气就像在吟诗一般，“这是明前龙井，真是佳品，闻着这茶香，就让老夫心情颇为舒畅呐。”
他举着茶杯，来到了卫潇潇和黎越面前，像是要请他们喝。
然而下一瞬，毫无预兆地，上官丞相狠狠一扬手，整杯茶泼到了黎越的脸上。
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尽阴沉的眼神：“只是这逆子，倒叫老夫开心不起来啊。”
黎越被滚热的茶水泼醒，呛咳了几声，他盯着面前的男人，没有开口。
这是需要圆场子的时候，卫潇潇知道该自己上了，她立刻出言道：“丞相这是什么意思？”
丞相摆了摆手，他有两道直通鬓角的长眉，竖起来时，那股慈爱就完全消失了，整张脸显得阴翳又凌厉。
他道：“既然已经到这里了，就不要再和老夫打哑谜了。”
他推开那张红木桌，露出下面中空的洞来，卫潇潇震惊地发现，从这里俯视下去，迷宫中七八成的地带，都可以尽收眼底。
也就是说，过去的几个时辰内，他们做了什么，全被高处的丞相看到了。
丞相走到黎越身边，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为父是怎么教你的？天地不仁，天地不仁呐！”
“皇权的路注定是孤独的，要踩着累累的尸骨往上爬，如果你犹豫了，心软了，那等待你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你呢？你为了一个蝼蚁般的小孩就心软了，这样的你要怎么陪我一起，打下这江山？”
黎越低着头不说话，那模样就好像是在认真听着丞相的慷慨陈词。
但以卫潇潇对黎越的了解——这是黎越的脑子正在迅速转动的表现。
黎越的确正在心里飞速地推理着这一切。
他已经意识到了，他和卫潇潇落入了一个巨大的圈套。
但他需要知道这个圈套是从哪一步开始的。
那个小男孩说过——“大人说，遇到你们，就把我和毛毛的故事讲给你们听。”
这个大人，指的应该就是丞相。
也就是说，有关毛毛想要保护小男孩不变成怪物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圈套是从黎越进入这个地下迷宫开始的，这个小男孩之前就已经被巡逻者抓住，带到了丞相面前。
丞相教给了他许多话，随后把他送到了进入迷宫的卫潇潇和黎越面前。
所以这一切，是一场测试？
测试的就是自己会在得知地下迷宫的秘密后，究竟是会继续和丞相站在一边，还是和丞相反目成仇？
可是不对，还是有些地方不合逻辑。
如果你会测试一个人，那么本质上，你已经对他产生了怀疑。
可是自己——或者上官公子——到底有什么可被丞相怀疑的？
他就这样如常地生活在丞相府里，之前没有明确表态过要帮丞相谋反，毕竟按照时间线，上官公子此刻还不知道父亲的计划。
但他也绝对没有违逆过父亲，除了惹下许多风流债外再没有别的错处，按理说，丞相不应该花这么大的力气来测试他。
除非……
联想到丞相府和丞相相处时，这位父亲疏远的态度。
黎越心里突然冒出来了一种可能。
卫潇潇这边也在思考着，她太累了，前一天又还发过烧，此刻脑子已经实在是失去了转动的能力，正在努力将各处散落的信息拼凑到一处时，突然听到身边的黎越丢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我不是你的儿子，对吗？”
他盯着上官丞相，平静地问。
第二十四章 谈判
卫潇潇震惊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你当然不是丞相的儿子，你是个穿来的编剧，只不过顶着他儿子的皮。
她昏昏沉沉的大脑混沌了片刻，突然慢半拍地反应了过来，随即轰地一响——
黎越当然说的不是自己。
他说的是上官越，不是丞相的儿子。
按理说不应该的……她和黎越之前写的故事里，从来没有提过上官丞相替别人养儿子的设定。
但走到这一步，卫潇潇也已经发现，这个世界自行完善着他们剧本中的逻辑，为此增加了无数原本他们不曾想过的情节。
比如苏怜儿的死，比如丞相用于谋反的兵力是这种经过特殊培养的巨灵，再比如……
上官公子并不是上官丞相的亲生儿子。
丞相盯着黎越，半晌后，他微微地笑了出来。
“你终于还是知道了。”
卫潇潇坐在一边，她此刻脑子清醒了点，正在极速回忆着所有与上官公子有关的设定。
上官公子是被丞相从外面抱回来的，母亲身份未知，大家都揣测他是丞相在外面一夜风流后的产物。
但现在看来，不但依旧不知道他的母亲是谁，连父亲的身份也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谜。
可为什么，丞相为什么要养一个非自己亲生的儿子在府里，一养就是快二十年？
如果他不能生育，那么一般的做法是从旁边兄弟的宗族里过继一个孩子过来，但此刻显而易见，上官越也并不是这种情况。
“你要杀我吗？”黎越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卫潇潇怔了怔，感觉黎越这个话题转换有点快。
不用问问自己的身世到底是什么吗？
丞相似乎也被惊了一下，缓缓道：“我暂时不会杀你……”
“好。”黎越利索地打断丞相，“我知道我是谁了。”
卫潇潇惊呆了。
这跳来跳去的思维模式，很像学校里的学霸尖子生，你还在第一步列着公式呢，他已经跳到了第三步，又推出了第五步，进而做出了整道题。
连丞相也半晌没说出话，随后才字斟句酌道：“你是谁？”
“不知道。”黎越说。
卫潇潇睁大了眼睛。
不知道？！
“但应该是个皇子。”
……你话一次性说完不行吗。
丞相阴翳地望着黎越，他沉默了许久，最后沉声道：“你果然背着我，偷偷去调查自己的身世了么？”
“没有。”黎越的语调冷静淡然，听上去很像一个在实验室潜心研究了二十年当代物理基石的学术宅，“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卫潇潇清晰地看到丞相的脸上出现了被噎住的表情。
他死死地盯着黎越：“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黎越淡淡道：“很简单。”
“你布了这个局来测试我对你是否忠诚，而我没有通过测试，不但背叛了你，还知道了这里的秘密，显然你应该杀了我。”黎越耸了耸肩，“别说你不杀我是因为对我有感情，你是把所有人都当刍狗的那种人，哪怕对自己的亲儿子也不该例外。”
上官丞相的脸越来越黑，像个逐渐成熟的茄子。
“但我刚刚问你要不要杀了我，你说暂时不杀。”
“由此可以推断出一个最基本的事实，那就是——我对你有用，而且是无法替代的作用。”
黎越顿了顿。
“我想了一下，我也不会什么特殊的技能，所以这个作用肯定指的不是我的能力，那么就应该是我的身份了。”
“再联系你要谋反，那么最容易想到的就是，我是个皇子，是你要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对象。”
黎越流畅地一口气说下来。
卫潇潇知道他不是说给丞相听的，是说给自己听的。
……很像学习小组里学霸怕学渣没跟上进度，于是把题事无巨细地再给她讲一遍。
虽然有点智商被压制的不爽，但卫潇潇终于明白了。
她知道，黎越把局势给自己分析明白了，接下来，就该是自己这种情商型选手出战了。
卫潇潇看向丞相，沉声道：“王朝之外，藩王割据，倘若你自己称帝，勤王之师就会立刻打进京城，你不管怎么筹备，都不可能与几十万人马相抗衡。”
“但若你手中有个皇子，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当今皇上不理朝政已经多年，身边不是长公主这样骄奢淫逸的宗室亲眷，便是刘国舅这样舞弄权术的外戚佞臣，而皇上自己沉迷丹药，这身体眼看是一日不如一日。”
“你大可以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扶持自己的傀儡皇帝上位，只要能证明新皇的确流的是皇家正统的血脉，一切就名正言顺，藩王们没有起兵的名义。”
“皇上子嗣稀少，年长的除了几位公主，便是太子楚云阔，只要除掉楚云阔，皇室内就再没有人能够与你抗衡。”
局势已经相当清楚，丞相的谋反计划没办法一步到位，为了不让自己刚登上皇位就被藩王们打下来，他需要先扶持一个皇帝。
皇帝必须对他足够言听计从，从小就展露出雄才大略天赋的太子楚云阔显然不可能乖乖配合他，所以丞相找了个流着皇帝血的小男孩，以自己儿子的身份养在身边。
目前很难确定上官越的具体身份，但至少他一定是个皇帝的儿子，也一定对丞相有用。
卫潇潇低垂双眸，斟酌着话术：“上官丞相若是夺位成功，上官公子便是皇帝。”
“我们的荣华富贵都系在丞相身上，自当为丞相效力。”
卫潇潇演技出众，这一番话语气恳切。
然而上官丞相是个位极人臣的老狐狸，根本没那么容易被骗过去，他沉默片刻，幽幽地拨弄着香炉里的灰，摇了摇头，露出嘲弄的笑容：“你们方才在下面交谈时，已经想到要出去向太子告发我了，如今再说愿意帮我，你们觉得……老夫还会相信你们么？”
局势不乐观，卫潇潇咬了咬牙。
极端情况下，丞相真的会杀了他们灭口。
没了傀儡皇帝尚且可以再去想别的办法，但如果现在被告发，对于上官丞相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如果卫潇潇是丞相，她也不敢冒这个险。
但事到如今，只能一赌。
卫潇潇硬着头皮道：“事先并不知道丞相打算扶上官公子称帝，又一时害怕，所以有了不智的念头，现下已然知晓了丞相的苦心，与丞相对着干，我们又能获得什么呢？皇位是人间之极，谁人不想坐上去？”
“哦？”丞相颇感兴趣地看着卫潇潇，他伸手指指黎越，“他坐上了皇位，与你又有何关系？”
言下之意，卫潇潇没有说话的份。
一直不说话的黎越在旁边言简意赅地发言：“她是皇后。”
丞相和卫潇潇一起噎住了。
第二十五章 囚困
卫潇潇看向黎越，黎越耸耸肩，表示这样才能合理解释为什么两个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另一边，丞相也在上下打量着卫潇潇，上官越生性风流，身边一直不缺红颜知己，但对每个女人都并不真心实意，如今他竟然直接说出这种话，倒叫丞相好奇起了卫潇潇的魅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