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个让人挑不出逻辑bug的理性人。
卫潇潇叹了口气:“我们两个联手,至少比你一个人的力量大。”
“你说得对。”
“我擅长游说,又是女人,应付玉三娘会比你更容易。”
“说得没错。”
卫潇潇:“……”
怎么回事,感觉一下子变成乖乖小狗了。
没被发现秘密的黎越心情大好,整个人出奇地配合。
“那这样,休息一下,明天——应该是今天白天。”卫潇潇道,“我们一起去见玉三娘,我有一些想法,也许能够让局势转向对我们更有利的层面。”
她钻进被子,侧身对着墙壁,争分夺秒地让自己赶紧睡一会儿。
黎越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才缓缓躺上了床。
真好,又是熟悉的体温。
然而还没有等黎越感受片刻的温暖,一股极其强烈的痛感突然从他的丹田爆发了出来,一路冲到他的四肢百骸,痛感之剧烈,黎越喉头甚至泛起了一股腥甜,他用手捂住嘴,很快看到指缝间溢出了血丝。
玉三娘如同盘丝洞妖精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等毒性发作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现在,毒性发作了。
黎越几乎是从床上直接摔了下来,他用手肘撑住自己,没有发出太大的响声。
颤抖的手伸进袖子,那个小小的木盒被带了出来,黎越试了好几次,不停战栗的指尖才打开了木盒,他吞下那个小小的药丸,闭着眼睛,等待着解药的药力起作用。
剧痛,无法形容的剧痛,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冷汗如同海潮一般一波接着一波涌起,浑身的衣服都被打湿。
不知道过了多久,疼痛的感觉才渐渐弱了下来,黎越甚至分不清是解药起了作用,还是自己的身体已经痛到麻木的程度。
他用力撑起自己的身体,让自己坐回床上。
借着幽微的光线,他低下头去,在黑暗中久久地凝视着卫潇潇的睡颜。
她瘦了,身形在薄被的包裹下,是落叶般轻轻薄薄的一片,颧骨下面的肉微微消了下去,面容显得更加清减,眼睑下还有淤青,那是连续很久没有得到有效睡眠产生的结果。
之前在天牢的这么长时间里,她其实都没有瘦太多,短短分别的几天时间里却憔悴了这么多。
——她是在为他担心。
想到这七个字时,就好像有一口锄头在黎越的心上凿了七下,凿出了一口泉眼,温热的泉水流淌出来,从心脏一直流到四肢的末端,刚刚经历完剧痛的身体被抚平。
不能再让她受更多的折磨了。黎越在心里悄悄地想。
他闭上眼睛,平稳下来呼吸,让自己尽快陷入睡眠。
黑暗将他包裹起来,脑海内光影流动,将他带回了小时候在孤儿院的时光。
医生出具了反社会人格的报告后,曾经充满遗憾地对院长说,这个孩子可能一生都难以获得亲密关系了。
“但如果能有。”医生低声道,“他或许要远比一般人付出得更多。”
第五十一章 她明明心动了
第二天起床,吃过早餐后,卫潇潇和黎越合计了一下。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我们现在需要做的事情是两头骗?”卫潇潇压低了声音问。
黎越点头:“更准确的说法是,对玉三娘和吴彦昌都只说部分的真话。”
“我们需要尽可能地挑起他们两个的内斗,这两个人是死敌,立场不同,又有过往的情感纠葛,势必有这一场恶斗的。只要他们两个的眼中只有彼此,我们就会被忽视,也就有了逃出去的机会。”黎越道。
二人模拟了几种方案,卫潇潇注意到黎越的手总是放在腹部。
“你怎么了?”她敏锐地问,“胃疼?”
黎越下意识地吃了一惊,毒药的药力在吃过解药后依然没有完全消失,一阵一阵的隐痛不时从丹田那里扩散开来,像是身体上有个无法愈合的伤口,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试图按住这个伤口,连忙把手挪开。
“没有。”
卫潇潇没有被骗过去,她直接抓住了黎越的指尖。
“好凉。”她皱起眉头。
黎越冷着脸把手抽回来,然而还是感到如同有一股电流从那里蔓延开来,在全身都过了一遍。
“身体不舒服不要强忍着。”卫潇潇不满,“该跟我说得和我说。”
“……已经不疼了。”黎越尽量装得云淡风轻,“这几天饮食不规律,早上起床后会疼一会儿,但不严重。”
“真的?”卫潇潇狐疑。
“嗯。”黎越深知自己说得越多越容易露馅,立刻起身,“吴彦昌这个时间应该出去打听暗道运送火药材料的事了,趁着他不在,我们抓紧时间去临水阁楼找玉三娘。”
*
时间还早,阁楼里临窗的房间中,玉三娘正借着晨光梳妆。
桌前摆着一溜的小盒子,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妆品,从美白增香的粉英,到描眉的青雀头黛,点唇的红雪胭脂。
玉三娘将粉英重重地压在自己的眼角上,似乎只要足够用力,就能压平那些岁月留下的细纹。
在人生的前十几年里,她是完全不了解这些妆品的,那些闺阁小姐在描眉画眼时,玉三娘在过着刀头舔血的生活,和无数个土匪汉子一起上马在野地里驰骋,裹上一身的黄泥和沙子,下马后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把抢来的珠宝藏好后倒头就睡。
但她遇到了吴彦昌,年轻时的吴彦昌是那样温润知礼的翩翩读书人,让听多了折子戏的玉三娘觉得能站在这等才子身边还显得般配的,怎么也得是个“佳人”才行,于是她从不知道从哪里抢来的箱子中翻出了条浅粉色的罗裙,又搜罗了一堆瓶瓶罐罐,为自己画了个自以为极美的妆容,扭着腰去找吴彦昌。
吴彦昌当时在喝茶,看到她的第一瞬间就把茶笑得喷了出来。
他把玉三娘拉过去,找了螺黛,把她自己画的那两条蛾子一样的眉毛擦掉,重新一笔一笔画了过去。
玉三娘没怎么读过书,但也依稀听人说过,画眉是夫妻恩爱的表现。
于是她怀着一颗满腔快要溢出来的甜意,问吴彦昌:“你是不是第一次给女人画眉?”
后来,无数次地,玉三娘想——她不该问那个问题的。
如果不问,一直这么糊涂下去,那么或许她和吴彦昌,仍然能有一些好日子可过。
那时候吴彦昌的身体在青色长袍下微微抖了一下,他避开了玉三娘期许的目光,没说话。
没有回答就已经是回答了——
不是。
他不是第一次给女人画眉。
像是一盆冷水突然浇在了玉三娘的头顶,她那时候还是少女,没有被时光磨练出一副七情六欲不上脸的城府,一时间只觉得有一把熊熊的火在自己心头燃烧了起来。
她想起来了,吴彦昌的确是告诉过她的,他在科考前就娶过妻。
不过她听完就抛到了脑后,完全没有往心里去——因为吴彦昌明明白白地说了,他是奉着父母之命娶了那个女人的,两个人在婚前连面儿都没见过,婚后不过一个月吴彦昌便进京赶考了,二人之后聚少离多,都是写信联系。
所以玉三娘根本没将那个女人的存在放在心上。
可现在她终于意识到,那个女人就在那里,她是吴彦昌明媒正娶的妻子,吴彦昌不管爱不爱她,他都尽过一个丈夫的责任。
“她叫什么?”彼时的玉三娘冷冷发问。
吴彦昌没有说话。
“叫什么?!”
玉三娘发火了。
也许是玉三娘生气的时候自有一股凶悍之气,也许只是单纯地不愿意让喜欢的人不高兴,总之,吴彦昌妥协了。
“她没有官名。”吴彦昌道,“家里人叫她阿栀。”
吴彦昌以为玉三娘要发火的,然而她没有,这个脾气火爆的少女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她想起了更多的细节。
老吴的汗巾上,边角总是绣着一朵栀子花。
还有她在他身上发现的书信,每次笔迹都不太一样,阿栀大概是不怎么识字的,每次写信应该都是找人代写,因此字迹会有不同,但相同的是,信角也会画着一朵栀子花——那是她自己画的。
阿栀,阿栀。
名为妒忌的火燃烧得越来越旺,最终化作一片黑色的滔天火海,将一切都燃烧殆尽。
“啪”地一声,玉三娘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一直牢牢地抓着放口脂的盒子,太用力了,以至于她长长的指甲断了。
玉三娘凝视着那枚断甲,它残留在桌上,是一截艳丽的红。玉三娘总在试图留起官家女子那样漂亮的指甲,但永远留不长,她毕竟是要拿刀的人,长指甲总会突如其来地断掉。
就好像她这个人一样,无论怎样精心修饰,底色仍然是那股褪不尽的杀伐之气。
玉三娘沉默片刻,拿起一个小小的白瓷盒,外圈一层莹润的釉质,里面盛着鲜红如血的胭脂,一股扑面而来的花香。
她捻了胭脂涂在嘴唇上,一层又一层,但无论怎么涂,都不再有少女的娇艳。
“玉姐其实可以涂得薄些。”
一个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甜甜糯糯,听上去像吃了碗冰镇过的银耳羹。
玉三娘蓦然回首,在她的背后,卫潇潇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玉三娘的眉毛拧了起来:“谁叫你进来的?通报的人呢?!”
“玉姐别怪罪他们。”卫潇潇仍旧是柔和的声音,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她已经明白了玉三娘那层八面玲珑的壳子只是表象,真实的她性子火爆又凶狠,实则是吃软不吃硬的,“我跟我家公子一起来的,所以下人们才没通报。”
玉三娘的目光越过卫潇潇向后看去,果然看到黎越神情淡淡地站在靠门处。
由于和上官公子的会面是绝密的,所以对方进来时下人不需要大张旗鼓地通报,以免惊动太多人。
玉三娘冷着脸问:“你来干什么?”
卫潇潇没有接玉三娘的话,她端详了一下玉三娘的面容,柔声道:“玉姐的妆有些浓了,反而遮了原本的美貌。”
“我在京城呆的时日久,现在流行的式样是薄涂胭脂。”
卫潇潇拿了块绢子,也不管玉三娘表情肃杀,径直擦掉了她嘴唇上的一层胭脂,接着又往上移,把画眉的黛色也擦浅了不少。
“玉姐眉不画而翠,本来就不需要描得这么重。”卫潇潇将铜镜挪了过来,“玉姐觉得呢?”
玉三娘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眉头一松。
经过卫潇潇调整后的妆容变得淡了许多,不再是玉三娘之前浓妆艳抹的风格,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她不再费尽心思地想着去遮盖那些细纹、为自己脸上增添更多颜色后,她的脸反而显得更年轻了。
薄薄一层胭脂,只起到提了提气色的作用,眉毛淡而长,并不会喧宾夺主,因此反而衬出一双凤眼的顾盼与灵动。
玉三娘心里一动,脸色下意识地和缓了。
卫潇潇对情绪何等敏锐,捕捉到玉三娘脸上这一丝变化后,她笑了笑,在玉三娘身边不远处,挨着她坐了下来。
“玉姐想做的事,我家公子都和我说了。”
卫潇潇姿态亲昵,就好像她和玉三娘不是之前还你死我活的监狱主和囚犯,而是亲厚了十年八年的好姐妹一样:“但男人毕竟是男人,我们女人有些心思,他们是不懂的。”
“因此我特意来找玉姐,想让玉姐听听我的想法。”
“玉姐身为巾帼英雄、女中豪杰,为这一段昔日的恋情所困,其实不大值得。”
“当然,同为女人,我能理解你。”卫潇潇道,“但你要明白,世事难以两全,男人的心是无根的浮萍,很难为女人停留,能够留得他的人在身边,让他事事听你的话,不也够了吗?”
玉三娘眉心一跳,她表情上仍是处变不惊的模样,但卫潇潇盯着她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玉三娘眼底深处划过的一丝期待。
她心动了。
“留他在身边我已经做到了。”玉三娘淡淡道,“但让他事事听我的话?吴彦昌根本不是这样的男人。”
“但如果他的身家性命掌握在你手里呢?”卫潇潇循循善诱,“你或许要说,他不怕死——但有东西比死更可怕,那便是活着的折磨。”
“你家大业大,我相信你手里总有一些奇药剧毒,给他喂下去,他只有听你的话才能拿到解药。相信我,老吴是个书生,这辈子没受过什么大伤,他忍不了疼的。”
玉三娘眉心一跳,几乎是控制不住眼神地朝黎越的方向望去。
黎越竭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的脸色。
他明白卫潇潇的思路——既然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那么鹬和蚌斗得越狠越好,玉三娘如果能给老吴喂毒,那么他们这作为渔翁的一方便又掌握了诸多主动权。
但太像了,卫潇潇的这话说得和玉三娘控制黎越的思路不谋而合,如果不是确定卫潇潇的确还被蒙在鼓里,黎越都要觉得她已经知道了。
但这的确是行得通的,如果玉三娘肯把喂给自己的毒药给老吴喂一颗,自己找解药的办法就更多了。
黎越表面上垂眸望向地面,实际上感官极其敏锐,牢牢地聚焦在玉三娘身上。
玉三娘沉默良久,低声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卫潇潇和黎越都是一愣。
“我要的是这个人的心,心不在我这里,人在又有什么意思。”
卫潇潇心里一动,无端感觉这不像是玉三娘会说出来的话。
玉三娘一代枭雄,而能当得上枭雄的人,多少都是有些本事的。
就算为情所困,也绝不可能丢了审时度势的习惯和清醒理智的头脑,否则打不下来、也守不住这么大的家业。
以她的性格,如果能让老吴好好听她的话、对她唯命是从,应该就已经够了。一心一意要男人百分之百的爱是十几岁的少女才会做的事,玉三娘已经是看清了世事的年纪,更何况她和老吴经历了这么多相互的算计和伤害,根本回不到最初——她明明应该很清楚这一点才对。
她还想争取:“这未免太难……”
“难才值得做。”玉三娘轻哧一声,靠向绣了繁复花朵的软垫,似乎不打算就这个问题再深聊下去,“不难的话,我为何还要听你们的意见?”
卫潇潇沉默下来,她知道自己必须要转换战略了。
黎越在她身边沉默,表面上二人的反应是一样的。
然而事实上,黎越的沉默有着远远更深的意味。
他意识到,有些事情可能远比自己想象得更糟糕。
玉三娘的拒绝不是无缘无故的,她刚刚明明心动了。
一定是有什么阻止了她。
往好了想,是给自己的那种毒药只有一份,别无天子第二号,玉三娘已经在自己身上用掉了,因此拿不出第二份来给老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