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系不错。
她来这个世界之后一直兵荒马乱,并没来得及交什么朋友,除了在水牢里……
卫潇潇猛地睁大眼睛。
下一瞬,楚云阔淡笑着用瓷碗叩了叩木桌,发出三下清脆的声响,这声响如一记暗号,在深夜寂静的画舫上传开。
片刻后,木门被叩了三下,随即推开,门外的女子单膝跪地:“给殿下请安。”
楚云阔笑了笑:“这里不必按礼数来,进来坐吧。”
女子闻言起身,走进房间,在一旁的木榻上坐下。
月光透过舷窗渗进来,照亮了女子单薄的身影和清淡的眉眼,她抬起眼眸,直视卫潇潇:“卫姑娘,好久不见。”
卫潇潇的眼睫微微颤抖起来。
在她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曾被她帮过的单亲母亲、阎罗宗杀手。
夏幽。
第六十九章 旧仇
夏幽刚进来坐下,便有个侍女叩了叩门,小声禀告:“殿下,顾姑娘回来了,方才问起殿下去哪里了。”
楚云阔站起身来:“我这就过去。”
他垂眸望向卫潇潇:“我还有事务要处理,就不打扰郡主和故人叙旧了。”
房间的小门轻轻掩上,室内只剩下夏幽和卫潇潇两个人,她们都没有说话,室内一时间沉默下来。
片刻后,卫潇潇先打破了寂静。
“一一呢?”她问。
“睡下了。”夏幽道,“有侍女照顾她。”
显然,夏幽从京郊水牢中逃出去后,去客栈内接回了一一。
“沈家的小公子呢?”卫潇潇又问。
逃跑时,夏幽和沈淮年乘的是同一条船。
夏幽摇了摇头:“木船在激流中破损,眼看就要散架,我们紧急划去了浅水的流域,不料遇到了鳄鱼群。”
卫潇潇眉心猛地一皱。
“不必担心,我们二人各凭本事,最终从鳄鱼群中逃了出来。”
卫潇潇心念一转,已经想象出了夏幽描述的场景——这二人的确各有各的本事,夏幽凭借搏杀之术,能够手刃凶兽,而沈淮年盖世轻功,在行动缓慢的鳄鱼群中全身而退,想必也不是难事。
“只是在逃离的过程中,我们失散了,我不知道沈公子的下落,如无意外的话,他应该是回了京城。”
夏幽讲完后,二人之间便再次寂静下来,所有的旧都已经叙过,随之带来的是无言。
良久,卫潇潇轻声问:“你不问问我,上官公子的下落么?”
夏幽垂眸,没有直视卫潇潇:“这不用问。”
“如果上官公子平安地活着,你们肯定会在一起,现在这里只有你,显然,他不是死了,便是失踪下落不明。”
卫潇潇沉默。
夏幽抬起眼睛:“你呢,你不问问我,我到底是什么身份么?”
卫潇潇苦笑一下,她看着夏幽的眼睛,平静道:“问是闻不出来的,我在等着,看你自己愿意告诉我什么。”
夏幽的手指在茶案上不轻不重地叩着,半晌,她转头望向舷窗外鱼鳞似的波光,缓缓吐出一句话:“原本我应该杀了你的。”
卫潇潇的身体轻轻一震。
银白的月光洒在案几上,寒冷的颜色一如夏幽最常使用的刀锋。
“我丈夫是前御林军统帅,七年前,长公主势大,在宫中说一不二,阵仗极大。她在下马时,要求我丈夫充当她的马凳。”
“我丈夫那时身上负伤,体力不支,长公主踏足在他背上时,他没能稳住身体,于是长公主站立不稳,摔了下来。”
“长公主勃然大怒,下令杖责五十下。”
夏幽沉默了许久,最后才低声道:“人抬回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卫潇潇怔住了。
“那时候,一一才半岁,我当即感受到不妙,匆匆安葬我丈夫后,带着金银细软、家仆和一一,连夜逃出府邸。”
“没有想到,长公主并未放过我,我已经逃到了南方小城,最终还是被她的人搜到。”
“危急之时,是太子的人救了我,太子殿下将我和一一送进了京郊水牢,这是世界上最艰苦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在这里,长公主找不到我。”
卫潇潇心下雪亮,很多事情都有了答案。
御林军前统帅,是太子的人,当时楚云阔刚开始展露头角,长公主的威严受到挑战,大为不满,于是便杀鸡儆猴,对着太子党的人发作,御林军首领就这样死于杖刑。
而玉三娘一直忌惮夏幽,即使在她有着杀徐牢头的最大嫌疑时,也只敢拷问,不敢真的用刑,就是因为——
像黎越是上官丞相要保的人那样,夏幽,她是太子要保的人。
但似乎仍然有什么很深的东西不对劲。
首先,长公主已经杀了御林军首领,为何要对他的妻儿怀有这么深的执念?多年过去后仍然在叫手下不断地寻找。
显然,夏幽对于长公主而言意义匪浅,绝不仅仅是御林军首领的夫人——难不成,长公主知道夏幽阎罗宗杀手的身份?
其次,夏幽既然被太子保护在了京郊水牢里,那么她为什么又要同意和自己一起逃出去?
卫潇潇心里有无限疑问,但夏幽冰冷沉默,直接问的话,她不见得会告诉自己。
最终,卫潇潇抛出了一个钩子:“你想杀我,是因为长公主吗?”
夏幽淡淡道:“如果早知道你是她的外甥女,我就算不杀你,也至少会挟持你。”
“但现在,恐怕有些晚了。我认识卫姑娘,先于认识锦瑟郡主。”
夏幽的话说得并不明白,但卫潇潇在察言观色、解读弦外之音上是高手,立刻读懂了她的意思——夏幽在牢中并不知道自己是锦瑟郡主,先和自己成为了朋友,事到如今,便也不会因为长公主做的事迁怒于她。
但这也就是说,自己锦瑟郡主的身份,是楚云阔看出来的。
夏幽作为楚云阔的人,将与自己有关的事汇报给楚云阔是理所当然,但到底哪一桩哪一件,可以让楚云阔识破自己的身份?
卫潇潇将过去这段时间的事情翻来覆去地在脑海里过了好几遍,还是没有想出个头绪。
就在卫潇潇想继续发问时,画舫内突然传来了动静。
外面是木板破裂、金器相撞的声响,随即,侍女与小厮惊慌地喊声在船内纷繁成一片:“有刺客!”
夏幽猛地站了起来,她拎起长刀,一把拉开木门。
“你躲在这里,不要出声。”
夏幽丢给卫潇潇一句话,随即扑了出去,直奔船尾——显然,在这条画舫之上,第一个需要夏幽去护卫安全的,就是太子。
卫潇潇匆忙地拉上木门,心脏跳得又快又急,外面不断地响起刀剑声、叫喊声,空气里已经隐隐有了血气的腥甜。
卫潇潇打量四周,她一把摔碎了摆在边角处的青瓷花瓶,拿了一枚最长的瓷片作为武器——这个屋子很小,武功再高的人也很难在期间施展开拳脚,她本人又穿的是侍女的衣服,不是刺客的主要目标,只要冷静,一定有存活的机会。
声音纷纷奔着另一端而去,显然,刺客和护卫的主要战场就是楚云阔和顾霜染所在的船尾,卫潇潇将瓷片藏于袖中,缩在角落里,就在她一心盼着自己的房间不要被发现时,木门猛地拉开了。
进来的男人一身黑衣,戴着斗笠,垂下的黑纱遮住了他的面容,他手中拎着一把长刀,垂眸望向卫潇潇,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森然的气场。
冷静。一定要冷静。卫潇潇在心里默念。
她表面上露出了一个害怕又慌乱的神情,身体又无助地往后缩了缩,小心翼翼地看着男人。
男人走上前来。
卫潇潇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刺杀太子是紧要至极的任务,这个男人竟然会脱离目标来到船尾,看到这房间只有一个小侍女后还不走,难不成是对同伴们能完成任务太过有信心,自己摸鱼出来,顺道劫个色?
男人似乎真的对卫潇潇很感兴趣,他在卫潇潇面前蹲下来,凝视着她的脸。
光线昏暗,男人看不清卫潇潇的脸,于是他又凑近……
好机会。
此时,距离离得极近,男人的那把长刀没有出鞘,在如此狭窄的距离内绝对不如自己快。
卫潇潇猛地出手,袖中的瓷片径直挥向男人的脖颈,与此同时,那顶带着黑纱的斗笠被她一同掀掉。
鲜血飞溅。
卫潇潇的瓷片没有刺中男人的脖颈,他的反应太快了,于是瓷片深深地扎进了男人的肩头。
而卫潇潇愣住了,她本该赶紧拔出瓷片,乘势再补一刀的。
然而望着面前的这张脸,她连呼吸都停滞了。
斗笠掀开后,露出的是清冷漂亮的一张脸,他瘦了,眼下有青黑色的淤痕,是疲惫到极致的样子,但那双眼睛仍然漆黑又干净,倒映着漫天的月色。
他是黎越。
第七十章 刺客
那一瞬,卫潇潇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她颤抖着指尖伸出手去,触摸黎越的脸,黎越没有躲,安安静静地维持着原有的姿势。卫潇潇的手触及了他的皮肤,从眉骨到鼻梁再到下颌,都是她熟悉的样子。
是黎越,这不是梦境,他终于真切地再度出现在了她面前。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在了手背上,卫潇潇一惊,她看向黎越的肩头,碎瓷片扎了进去,血顺着瓷片流下来,滴到了她的手上。
卫潇潇立刻去撕自己的裙子,她想要给黎越止血,然而下一瞬,外面便传来了脚步声,有人朝着这边大喊:“船头可有刺客?”
卫潇潇和黎越同时一震,在卫潇潇来得及出声之前,黎越已经无声无息地重新扣上了斗笠,从舷窗翻了出去。
卫潇潇朝外望去,画舫之外,水面上漂着一块块浮板,它们被精心伪装过,在水中几乎难以被看到,黎越的身影如蜻蜓点水般踏过这些浮板,朝岸边奔去,而和他一同奔向岸边的,还有多个戴着黑色斗笠的人。
——刺客们集体撤退了。
他们显然是准备得极其周全,一上岸后立刻呈扇形状散开,闪入一人多高的芦苇丛中,很快便消失了踪迹。
楚云阔的追兵原本也想踏着浮板上岸,然而不熟悉位置,纷纷行差踏错地落入了水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刺客们消失。
门突然被大开了,顾霜染喘着粗气,垂眸望向卫潇潇:“有没有人来过?!”
卫潇潇几乎是立刻将染了血的手藏到了裙下,无声无息地在袖内擦掉了这唯一的痕迹,她勉强定住心神,冲顾霜染摇了摇头。
好在卫潇潇的演技的确是够用的,顾霜染看着卫潇潇一副魂飞天外的样子,只当她吓坏了:“有刺客,但已经撤离了,别担心。”
尽管不是时候,但卫潇潇心里还是浮上一点暖意——顾霜染不但第一个来看她,而且还出言安抚她。
不愧是她写出的女主角,顾霜染的心中,永远怀揣着对别人的善意。
室内其实有淡淡的血气,但整座画舫全都弥漫着这股气味,所以即便是敏锐如顾霜染,也并没能察觉这房内的异样,她确认了卫潇潇没事后,才捂紧自己的胳膊,嘶了一声。
“你受伤了?”卫潇潇赶紧上前。
顾霜染的手臂上一条刀口,正在不断地往外渗血,卫潇潇从自己的裙摆上撕下布条,在伤口上方的位置扎紧,好在并未伤及动脉,扎住肢体上端后,血立刻流得没那么多了。
几乎是瞬息之后,楚云阔就带着人赶到了。
“霜染。”楚云阔急步走到顾霜染面前,见她胳膊上有血,立刻皱起眉头,“我看看。”
卫潇潇在旁边看着,心里一动,发现楚云阔和顾霜染之间的进展,或许比自己想得要快很多,之前二人那种淡淡的模样或许只是为了在人前避嫌,危急时刻,楚云阔的称呼也由“顾姑娘”变成了“霜染”。
楚云阔检查了顾霜染的伤势,见刀口不深,长舒了一口气,他叫人取了药过来,亲手给顾霜染涂了上去。
下人送上药之后便出去了,卫潇潇只觉得自己也应该回避,但她刚站起来,楚云阔便叫住了她。
“郡主不是外人,坐吧。稍后我们还要讨论些事情,郡主聪慧,想必也可以帮我们一起思考。”
卫潇潇还没说话,顾霜染正在被涂药的手臂倒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抬眸望向楚云阔:“……你知道了?”
楚云阔淡淡道:“知道什么——知道你们是姐妹么?”
其实也算不上姐妹了,按照关系捋,锦瑟郡主是长公主的外甥女,顾霜染是长公主的老公出轨生的女儿,两个人其实并没有什么血脉相连。
“我其实觉得奇怪,你之前从来不提锦瑟郡主,我便感觉你们姐妹之间想必关系不好。”楚云阔道。
事实上,关系不好才是正常的,长公主肉眼可见地不待见顾霜染,锦瑟郡主又显然和长公主是一拨儿的。
“但在船上,你又帮着郡主隐瞒身份。”楚云阔给顾霜染上好了药,将纱布一层层包好,他甚至比太医还要细心,动作轻柔细致,“倒让我不知你们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了。”
顾霜染和卫潇潇一时间都有些沉默。
对于二人的关系,她们也不知道作何解释。
难不成对楚云阔说,跟卫潇潇关系不好的是上一个锦瑟郡主,而现在皮囊还是那具皮囊,芯子里已经换了一个人,跟顾霜染共担秘密的是这个新的灵魂?
如果这么说,太子殿下要是信了还好说,万一不信,她俩恐怕都很容易被当成失心疯。
顾霜染沉默,卫潇潇打量着,觉得顾霜染此时只怕已经对楚云阔怀有情愫,不愿意对着心上人撒谎,于是只好自己站出来打圆场。
“我们姐妹间的关系,总是复杂。”卫潇潇干笑,“有时相爱有时相杀,我们自己也弄不清楚,更别提告诉太子殿下了。”
卫潇潇这番“女人的心思你别猜”的说辞其实略有勉强,不过楚云阔也并没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
他看向顾霜染:“郡主聪慧,或许能成为我们很好的帮手,依我看,可以将此行的真正目的告诉她。”
顾霜染深思熟虑后,点了点头。
两个人一副要将什么大秘密分享给卫潇潇的样子,但其实卫潇潇对此毫不感兴趣。
她现在脑子里只关心一个问题——黎越为什么会出现在刺客的队伍中?
“这队刺客,我怀疑是羌国派来的。”
简直是瞌睡时有人递枕头,卫潇潇刚开始琢磨这队刺客能是什么人,顾霜染就直接把答案剧透给了自己。
“郡主大概还不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接洽羌国的使节团……”楚云阔道。
他说到这里,卫潇潇心念电转间,已然弄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