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写下的大纲中，本朝的死对头，便是羌国。
两边打几年，又和好几年，然后再打几年，没完没了，各有胜负。
而在近几年中，羌国和本朝正处于蜜月期，两边不但休战，还开通了贸易之路，鼓励商人们将本朝的茶叶和丝绸送往羌国，再把羌国出产的美玉和骏马运回来。
不但如此，羌国还有意与本朝和亲，将有着神女之称的若颜帝姬嫁过来，和本朝的皇子结为夫妇，重修秦晋之好。
此番羌国使节团，便是带着若颜帝姬一起来的。
原因无他，若颜帝姬是羌国皇帝的长女，从小金尊玉贵地长大，性格骄纵霸道。她可以远嫁和亲，但夫婿必须由她本人亲自相看，满意后才可考虑。
羌国民风开放，并没有什么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因此若颜帝姬便和使节团一起前来，要亲自在这些皇子中挑一挑，货比三家。
……其实没什么好比的。
论身份的金贵，肯定要选皇帝的亲儿子们，别的宗室子弟，是高攀不上羌国这位大公主的。
而当今皇帝的子嗣本就不算很多，除了楚云阔之外，不是身体不好，就是歪瓜裂枣，楚云阔在其间不仅是鹤立鸡群，简直就是谪仙和一群大猩猩的云泥之别，羌国公主但凡眼睛不瞎，都只能选楚云阔。
卫潇潇心里已经跟明镜一样了，面上还要装出一片天真懵懂，听着顾霜染跟楚云阔给她介绍羌国。
好不容易听完了这段她亲手写下的背景资料，卫潇潇立刻作出一派恍然大悟的神情：“所以你们原本是来接洽羌国使节团，结果遇到京郊水牢出事，所以才拐道前来？”
“是。而且羌国使节团派飞鸽传书，声称他们有要事处理，将见面的日子推迟了十天。”顾霜染解释，“因此我们得了时间，先来处理京郊水牢的事。”
卫潇潇心下思量。
两国约见的时间何其重要，轻易不该推迟，可见羌国使节团要处理的“要事”，的确相当重要。
可都已经到了本朝境内，甚至已经在京城边缘了，到底还能遇到什么重要的事？
……突然，卫潇潇心下冒出了一种可能。
顾霜染刚刚说，这队刺客可能是羌国人派来的。
而黎越现在显然和他们是一伙的。
所以这件要事，或许就是……
他们捡到了黎越？
卫潇潇震撼了，她知道黎越聪明，但完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够让黎越迅速被羌国人如获至宝地捧起来，为了他推迟和楚云阔的见面日期。
但这个思路是对的，她和黎越都在河里，必须被人救起才有生还的可能，她是被楚云阔的人捞了，那么黎越，就是被对面的羌国使节团捞了。
心下已定，卫潇潇不解地望向顾霜染：“羌国使节团是来和亲的，为什么要派刺客来？”
“太子一旦在这里出了事，他们的嫌疑必然极重，此事必然不能善了，到时候两国开战，他们能有什么好处？”
楚云阔面沉如水。
良久，他低声道：“方才，我为了不伤及霜染，于是叫她从另一条长廊上逃跑，我带人反方向走。”
“结果发现，刺客没有追我，追的是她……”
卫潇潇瞳孔一缩。
楚云阔垂眸望向顾霜染裹着纱布的手臂：“幸好我叫夏幽跟着你，否则万一你出事了……”
他没有说下去。
顾霜染笑了笑：“你还不知道我吗，哪有那么容易死。”
卫潇潇在旁边，只感觉自己成了个大号的电灯泡，不过身为男女主的亲妈，这个电灯泡她当得颇为开心。
“所以，那伙刺客这次行动的目标不是殿下，而是我。”
顾霜染低声道。
第七十一章 帝姬
同一时刻，羌国船队。
最大的房间中央，跪了一地的黑衣人，在他们面前的不远处，是一张宽阔的椅子，上面蒙着雪狐的皮毛。
雪狐皮上，端坐着一个英气逼人的少女，她年纪不大，大概十七八岁，却已经隐隐有着女皇般的气势，乌发和珠链一起编成无数小辫子，再在头顶聚拢，扎成高高的一束，缀以明珠和玛瑙。身上是火红的劲装，胸口、肩膀和腿部都缀以皮饰，配一双高及膝盖的马靴。
羌国皇帝的长女，若颜帝姬。
光听名字，大概会觉得若颜是个温柔的姑娘，更何况她一向又有着神女之称，因此中原王朝对她的想象，大概是仙衣垂地、黑发飘飘。
然而事实上，神女对应的并不是七仙女，而是女武神。
白狐皮长椅的背后，架着一柄巨剑，那是若颜帝姬最喜欢用的武器。
一地的刺客在这柄巨剑面前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喘。
“我不是让你们提着那个中原女人的项上人头来见么？”
若颜开了口，语气隐隐跳动着暴躁，仿佛如果无法好好回答她的问题，她就会立刻拎起她的巨剑，把你从头到脚劈成两半，再扔进大江里喂鱼。
刺客们悄无声息地你看我我看你了一轮，最终，为首年纪最大的刺客小声道：“若颜殿下，此次行动是由黎越殿下主导的……”
言下之意，我们不背锅，有事你问他。
若颜帝姬挑眉朝一边望去。
被称为“黎越殿下”的中原青年很平静，正在不紧不慢地给自己被瓷片扎伤的肩膀上药，好像这一室肃杀的气氛跟自己完全没关系。
感受到若颜帝姬的目光望了过来，黎越重新披好了衣服，将草药和棉布都收拾起了，才淡淡道：“行动没成，责任在我。”
领导居然主动把错误揽到了自己身上！
底下跪着的一众刺客一起松了一口气。
“我是故意的。”黎越道。
领导好像不想活了！
底下跪着的一众刺客又一起倒吸了一口凉气。
果然，若颜帝姬被深深激怒了。
“你是不是在耍我？说带人出去杀那个女人的也是你，故意让行动失败的也是你！”
若颜提起巨剑，这柄剑大得惊人，完全不是中原那种适合平刺的薄刃，性质更接近斩马刀，只有力气极大的人才能使用它，方式是从上到下直接劈砍，死在这把剑下的人估计脑袋和肩膀都只能留下一半，很难有全尸。
眼看着这把凶残的巨剑就要把自己当成目标，黎越连表情都没波动一下。
他淡淡地望了眼若颜的身后，果然，下一瞬，一个声音从门口处响起。
“若颜，不得胡闹。”
若颜帝姬朝后望去，委屈道：“师父！”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踱着步子，不慌不忙地走了进来，他个子不高，人也长得瘦小，像个满面风霜的牧民，然而身份高贵、性格狂妄的若颜帝姬在他面前，一下由凶残的母狼变成了暴躁的小狗。
羌国大国师，木戈。
木戈走到黎越身边，用自己矮小的身板挡在了那柄巨剑前，他皱眉道：“我不过是出去了几天，若颜你便胡闹到了这种地步。为师再提醒你一遍——这里是大周的京城，不是我羌国的疆土，由不得你任性胡来。”
若颜扁扁嘴，坐到了一边，木戈望向黎越：“殿下，发生了什么？”
黎越没说话，淡淡地耸了耸肩：“一点小事，无妨的。”
木戈看出来他不愿意说，而黎越的选择也是正确的，若颜帝姬本来就是对他有气，他要是再说什么，总显得像恶人先告状，无端又激化了矛盾。
于是木戈转头望向跪在最前面的刺客：“你说。”
刺客一五一十地进行了汇报。
木戈出去处理事务期间，羌国埋伏在大周京城的暗桩回来汇报消息。
这些暗桩负责在京城内收集情报，若颜帝姬自己也知道，只要不出意外，她要嫁的人应该就是东宫太子楚云阔，于是最近都让暗桩们搜集与楚云阔有关的事。
暗桩们不负所托，很快就带回了一条八卦——楚云阔疑似有心上人，是大理寺的一名女官，此刻来接羌国使节团，还带上了这名女官，和她在画舫上同吃同住。
若颜帝姬立刻火冒三丈。
她当即要提着巨剑，去大周的画舫上把那个女子就地斩杀。
刺客还没汇报完毕，若颜帝姬就又嚷了起来。
“不该杀吗？”她说，“我未来的夫婿在婚前和别的女子不清不楚，若是不杀她，我的颜面将置于何地！”
黎越在旁边冷冷淡淡地坐着，只觉得这位羌国大公主的逻辑思维能力着实是很差。
你只是来相亲，还没有确定未来的老公到底是谁。
就算确定了，你因为你老公天天和一个女同事一起下班，就想杀掉这个女同事。
不但逻辑思维很成问题，行事风格上也相当恐怖分子。
想到这里，黎越本就坐得离若颜帝姬很远，此刻又悄悄拉开了一点距离。
木戈听到此处，已然皱起眉头，道：“简直是胡闹。”
他转向黎越：“多亏有黎越殿下在，才不至于惹出大祸。”
木戈身为羌国国师，心思之敏锐远非常人可及，听了一半便以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自家帝姬冲动发作，非要去杀人，她身份高贵，没人敢拦着她，只有黎越站出来，劝若颜帝姬不要亲自出手，由他带人前去暗杀。
当然，黎越也没真的去杀对方那位和太子过从甚密的姑娘，他不过是带着人去遛了个弯拖延时间，直至拖到自己办完事回来。
想到这里，木戈眯起眼睛，悄无声息地望向黎越，只觉得这个捡回来的殿下虽然沉默寡言、不声不响，却既聪明又周全。
不愧是柔珑的儿子……
木戈心里一动，想起了那个美丽的女人，时间已经过去了几十年，然而她的身影似乎仍然停留在他心上，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木戈思索片刻，先转向了若颜帝姬，斥责道：“这次幸亏有黎越殿下拦住了你，否则你还不知道会闯出什么大祸，罚你禁足三日，将兰经抄写三十遍。”
抄书是对若颜帝姬最重的惩罚，她练武能练一整天都不休息，然而但凡对着书本，所有有字儿的东西都让她一个头三个大，听到木戈的话，若颜帝姬立刻红了眼眶：“师父！”
木戈身为皇子公主的老师，自然也相当懂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的道理，此刻又温和下来，安慰道：“若颜，你是我羌国的帝姬，此次和亲，你的脸面便是羌国的脸面。只要你不莽撞行事，师父绝对不会让你受委屈。”
言下之意，你别瞎搞事，但如果大周皇子那边真的敢三心二意，不用你出手，师父替你杀。
若颜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欢欢喜喜地要出去，但随即又回过头来：“十遍，怎么样？”
“……十五遍，不能再少了。”
第七十二章 国师
若颜帝姬走后，木戈挥退了其他下人，来到黎越身边。
“殿下受伤了？”他看着黎越肩头的血渍，立刻关怀道，“若颜不懂事，牵连了殿下。”
黎越不知道如何回应，于是只好微微摇头，示意没事。
乍然从京郊水牢中的囚犯，变成这艘船中出身之贵仅次于若颜帝姬的“殿下”，身份转变之大，让黎越有些不习惯。
在河域中如何漂流的记忆他都已经模糊了，只记得自己醒来时便是在羌国的船上，守在自己床头的，便是这个看上去牧民一样的小老头。
交谈了几句后，黎越才知道，这个其貌不扬的老人，竟然就是羌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木戈。
木戈年过半百，早年间曾游历山川，四处学艺，因而精通风水、占星、巫蛊、医术等无数杂学，黎越被他捞起来的时候已经几乎气若游丝，木戈为其诊脉后，意识到他中了极凶险的毒。
他用珍贵的蛊虫碾作粉末，混合药方，暂时压制住了黎越身上的毒性。
而木戈肯花如此心力救下黎越的原因，也很简单。
他起先看黎越觉得面熟，随后查看了黎越的脊椎，在后背处涂上羌戎特有的神药后，一个银色的图腾从黎越的大椎上浮现出来。
“没有错，你就是柔珑帝姬的儿子。”木戈热泪盈眶，“你竟然还活着。”
彼时黎越刚刚醒过来，身体被流沙折腾得差点入土，脑子也不如平时转得快，他花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捋清了自己的隐藏身份。
根据在地下长廊中和丞相的对峙，可以知道他是个皇子，老爹应该是现在龙椅上的那位。
而现在这个羌国国师又通过秘术确认了他是什么“柔珑帝姬”的血脉。
结合自己和卫潇潇之前那些有关前史的简要设定，黎越很快推理了出来——
自己是当朝皇帝和羌国贵妃的儿子。
当初，就像若颜帝姬前来和亲一样，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生母——柔珑帝姬也前来和亲，嫁的是当初的太子殿下，也就是如今的皇上。
然而很快，这位柔珑帝姬便早早过世，死因至今不详。
黎越自己也不清楚柔珑帝姬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们当初在大纲上，还没来得及设计这一段。
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位柔珑帝姬留下了一个孩子，而上官丞相将这个孩子抱到了自己府中，以上官越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而现在，黎越被羌国使节团所救，触发了一段奇异的认祖归宗，这未尝不是件好事。
至少这位国师很有本事，能够暂时压制住自己身体内的流沙。
好死不如赖活着，即便是黎越，也逃脱不了这样的人性。
但他也知道，这位老人看上去和蔼，但事实上并不好糊弄，如果自己得罪了他，那么迎来的后果只怕会加倍地惨烈。
“殿下，我有一事不明。”
木戈走到黎越身边，垂眸望向他：“既然是糊弄若颜帝姬、拖延时间，那只需带着人随便去岸上转一圈就可以，为什么一定要登上那座画舫？这不是又惹出了后面的麻烦吗，如果大周那边识破了刺客是从我们这边派的，我们这边很难解释。”
黎越看向木戈。
木戈的眼角布满皱纹，他的眼白已经浑浊，瞳孔却闪着墨绿的精光，像精明的狼。
这的确是个不简单的老人，他一面对黎越极为亲厚，一面却又防备着这位故人之子——毕竟他已经在大周呆了二十多年，还是不是自己这边的人，实在是很难说。
万一他是大周那边派来的暗桩……即便他是柔珑的孩子，木戈也会狠下心来杀了他。
好在，黎越的思维是比木戈快一步的。
他猜到木戈会发现这一漏洞，于是提前想好了说辞。
“我此举，是希望一箭双雕。”他淡淡道。
木戈的眉头立刻挑起：“哦？”
“众所周知，太子楚云阔和五皇子一直不睦，五皇子是皇后嫡子，资质平庸却志大才疏，一直深深妒忌楚云阔这样的庶子可以继承大统。他和其母亲王皇后，一直没有放弃对楚云阔的迫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