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幻觉，她突然感到，背后似乎有人朝自己快步走来。
卫潇潇回过头去。
一轮巨大的夕阳之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沐光而来，周身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边。夕阳的余晖在他的身后，令他的面孔隐于阴影之中，整个人变成了一个俊秀的剪影。
他来到卫潇潇面前，卫潇潇抬起头。
她恍惚了，眼神无法聚焦，模糊中浮现在眼前的，是黎越的脸。
他低头看着自己，眉眼清冷又温柔。
“你来了。”卫潇潇的喉咙发出了含混的音节。
下一瞬，世界在她眼前旋转起来，她向后仰去，失去了意识。
第六十七章 急智
卫潇潇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间渔民的小屋中。
床边坐着个老太太，正在补渔网，瞧了卫潇潇一眼，咧开没牙的嘴，笑了笑：“醒啦，丫头。”
卫潇潇支起身子，老太太递过来一碗浓浓的药汁：“找了郎中，说你受了惊吓，又着了风寒，喏，药是苦了点，管用。”
卫潇潇谢过老太太，仰头一饮而尽，苦得她呛咳两声，老太太笑眯眯的，又递了块饴糖给她。
卫潇潇摸了摸身上，发现自己好像没有银子，老太太看出来她在想什么，摆了摆手。
“一位大人送你来的，郎中也是他找的，银钱都已经付过了，你不必操心。”
大人？
卫潇潇的心狂跳起来。
她的眼前浮现是昏迷之前，夕阳之下出现的黎越的脸。
但回忆得越多，卫潇潇的心就沉得越厉害，她想了起来，在倒地的前一瞬，那人似乎接住了她，低低地问她“你怎么了”。
那不是黎越，黎越对她不会有那么生疏客气的口吻。
也许是某个大理寺的捕快。
心里经过狂喜的冲刷后，又骤然间坠入了失望的深渊，卫潇潇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重新鼓起精神。
老太太没注意到卫潇潇的神情变化，她一边熟练地补渔网，一边借着昏暗的油灯打量卫潇潇。
“这模样长得，仙女似的。”老太太感叹，“可惜有主儿了，不然我这老太婆肯定要替我那几个不争气的孙子提提亲。”
卫潇潇知道老太太是误会了，误认为自己是“那位大人”的人，不过这样也少了些麻烦，于是她并未解释，只是低眉一笑而过。
外面传来了鼎沸的人声，一个苍老却高亢的女声震得人耳膜发疼：“我老太婆八十四岁了，不管什么防不防碍公务的，这一村人都和我沾亲带故，我得保着我孩子们的福气！”
“那些尸体若是你们不搬，等你们一走，我就带着儿孙们过去，全扔进河里！”
卫潇潇坐起来，意识到外面闹事的仍然没有停。
老太太放下手中的渔网：“那是姑婆奶奶，我们村辈分最高的人，原本我们收了大人们的银钱，同意将村里的空房拿去放尸体，结果不知道谁将消息报给了姑婆奶奶，她老人家不同意。”
此时此刻，顾霜染正对着这位老太太讲道理。
她已经在这里站了足足两个时辰，奈何这位姑婆奶奶根本是油盐不进，软的不行，硬的也不行——好好跟她说，她便装聋听不见，威胁她妨碍官务要杀头，她便撒泼打滚，说自己八十四岁的老太婆，要砍头随你砍，愿意自己死换儿孙们的福气。
顾霜染焦头烂额，偏偏还不能离开，怕自己一走，这位姑婆奶奶会立刻真的带人去停尸房，把好不容易打捞出来的尸体都扔进河里。
她咽了口唾沫，正要再想方设法地劝一劝这位老太太，突然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从人群中冒了出来，径直来到姑婆奶奶面前。
那人是卫潇潇，和穿着大理寺官服的顾霜染不同，卫潇潇身上还是那身在画舫上换的纱裙，整个人看上去弱柳扶风，叫人看一眼就怜惜，因此她穿过人群时，村民们都纷纷给她让路，怕一挤，就把这位仙女下凡似的人物给挤碎了。
卫潇潇袅袅婷婷地来到姑婆奶奶面前。
然后咣地一下，直接跪到了地上。
旁边顾霜染直接惊呆了，不知道卫潇潇这唱的是哪一出。
卫潇潇双膝一着地，立刻哭了起来，哭得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姑婆奶奶的大恩大德，妾身没齿难忘，来生惟愿结草衔环，报答姑婆奶奶和村中各位的恩情。”
这下不但顾霜染惊呆了，连八十四岁、见多识广的老太太也惊呆了，完全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就莫名其妙地受了这一跪。
卫潇潇也没等姑婆奶奶发问，自己就先哭诉了起来，看上去抽抽嗒嗒语无伦次，但其实台词全是设计好的，条理极其清晰。
“我的相公与弟弟，俱是在京郊水牢当差，死于非命后，眼看着都要成为困于河中的水鬼。”
此言一出，周围村民的脸色都变了，人人都知道，水鬼是厉鬼的一种，他们会把活人拖下水，让对方成为自己的替死鬼，之后自己才能去投胎。
这个村落中的人都是渔民，如果河域中有了水鬼，谁还敢出去捕鱼？那么一村老小的生计又该怎么办？
卫潇潇眼看着姑婆奶奶的脸色变得苍白，立刻哭泣着接上后半段：“但是，幸而村中的各位将尸体都捞了上来，存于屋中。刚刚我睡着时，我相公与弟弟都托了梦给我，说原本尸体会腐烂在河中，魂魄自然也只能化作水鬼，但现在尸体都在岸上，他们并未被河水拘住，自然可以早日投胎，进入轮回道。”
周围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姑婆奶奶的脸色也明显好转。
卫潇潇趁热打铁，膝行上前，握住姑婆奶奶的手：“我相公与弟弟皆是感恩不尽，村中的各位帮了大忙、施了大恩，端的是功德无量，妾身感恩不尽，无以为报，日后一定焚香祈福，祈求上苍庇佑良善之人福寿绵长。”
她这一番吉利话说完，姑婆奶奶的皱纹已经舒展了开来。
刚刚还撒泼打滚表示要一头撞死的老太太，颇为通情达理地拍了拍卫潇潇的手，安慰道：”苦命的丫头，真是难为你了。”
“我老太婆也是年轻时便丧了夫，这么多年也一样过来了，只要你心气儿够足，所有苦咬着牙都能挨过去。”
卫潇潇泪眼朦胧，一副深受教诲的表情。
姑婆奶奶望向周围村民：“你们中最近不出渔的，都别闲着，再都出去捞一捞，水性好的帮着探一探，看河底还有没有尸体。”
言罢，姑婆奶奶没好气地瞧一眼顾霜染：“我不是要帮你们，是不愿这些尸体成了水鬼，害我后人的性命。”
顾霜染长长松了一口气，赶紧点头：“这个自然。”
姑婆奶奶点了几个水性好的壮丁，叫他们随着大理寺一起再去捞人，顾霜染带着这些人离开，临行时朝卫潇潇眨了眨眼。
意思不言而明，是夸奖卫潇潇这一通机智和演技，并表示她领情。
顾霜染走后，卫潇潇又陪着姑婆奶奶唠了一会儿，把老太太哄得服服帖帖，还送了副自己的银镯子给卫潇潇，最终才在后辈的陪伴下依依不舍地回屋睡觉了。
刚刚还喧闹无比的村东头终于安静了下来，卫潇潇揉了揉酸胀的腰，准备去找顾霜染。
突然，她听到自己的身后再次传来脚步声，随即，掌声不紧不慢地响起。
卫潇潇回过头去，她看到，数十步外，楚云阔正在缓缓鼓掌。
他缓步走来，身上披一身家常的锦袍，但仍然看得出气宇不凡，自是天潢贵胄。
“今日这一番解围，着实让我刮目相看……”楚云阔停顿了一瞬，似乎在寻找对卫潇潇的称呼。
“民女姓卫。”卫潇潇及时道。
谁知道楚云阔并没有像期待中那样叫一声“卫姑娘”，反而眯起了眼睛。
“这是你的化名么？”他轻轻勾了勾唇角，“我以为，只有我们二人在的时候，你会让我称你一声……”
楚云阔看着卫潇潇的眼睛，低声道：“锦瑟郡主。”
卫潇潇的手掌在袖中无声地缩紧，整个人从头到脚，全都紧绷了起来。
第六十八章 线人
画舫之外，水声阵阵，河中的波浪拍打在船舷上，留下雪白的浮沫。
水红裙裾的侍女垂眸端上了小小的炭炉，炉子上煨着一只精巧的砂锅，打开砂锅，河鱼鲜甜的气味便飘了出来，汤汁已经炖得奶白，冒出同色的热气。
楚云阔和卫潇潇各坐在茶案的一角，侍女帮二人盛好汤后，便懂事地退了下去。
楚云阔伸手对卫潇潇比了个请用的手势，卫潇潇也不客气，她早饿了，发烧过后，胃开始咕咕地叫，之前只在织渔网的老婆婆那里吃了半块米饼垫垫肚子，此刻有新鲜现熬的鱼汤做夜宵，她立刻狼吞虎咽。
楚云阔没有急着动他自己的那份汤，他带着笑意，静静地看着卫潇潇。
如果是旁人，被这样的目光盯着，实在是很难自在地吃喝，但卫潇潇镇定自若，喝完了小瓷碗里的鱼汤后，又自己动手盛了一碗。
这是两个聪明人间的对决，在摸不清对方底细的情况下，都秉承着说得越少越好的原则，等着对方先开口。
楚云阔在渔村中管卫潇潇叫过那声“锦瑟郡主”后，就没有再多说过别的，只说夜寒露重，不如一起回画舫，叫下人用刚捞上来的河鱼炖汤暖暖身子，顾霜染那边他自会叫人去打招呼。
他不多说，于是卫潇潇也不先开口问，她沉得住气，只管先喂饱自己的肚子。
两碗鱼汤下肚，卫潇潇觉得胃里终于舒服了不少，刚刚病过一场，她也不敢一下子吃太多，于是放下碗，抬眸望向楚云阔。
“郡主吃饱了么？”楚云阔彬彬有礼，风度绝佳，“若是不够，我叫下人再准备些别的吃食。”
“足够了。”卫潇潇深深看了楚云阔一眼，咬字清晰道，“多谢太子殿下款待。”
见卫潇潇点出了自己的身份，楚云阔也并不惊讶，他温和而又平静地笑了笑，如同春风化雨：“郡主果然聪慧。”
卫潇潇面色平静，整个人显得十分放松，但事实上，她藏于桌下的那只手，一直因紧张而在袖中蜷缩着，掐住自己的大腿。
她在极速地回忆，回忆楚云阔到底是依靠什么认出了她的身份。
卫潇潇很确定，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就没有见过楚云阔。
那么就是之前锦瑟郡主与楚云阔见过面。
但按照设定，以及之前小鸢曾对自己说过的话，原版的剧情应该是这样的——
锦瑟郡主一心想要做皇后，并曾在宫中远远目睹过楚云阔的风采，一见倾心。因此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成为太子妃的人选，结果发现太子已经和自己一向瞧不上的顾霜染搅和在一起，于是做出了种种绿茶女配的恶毒行为。
也就是说，截止到自己穿来之前，锦瑟郡主和楚云阔应该都是没有近距离互动的。就算曾经远远地打过照面，楚云阔对自己的印象也绝对不会深。
宫中的女眷那么多，楚云阔天天要与无数国色天香的美女打照面，记忆力再好的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脸盲，因此楚云阔和自己相认，凭借的绝对不是容貌。
楚云阔像是看出了卫潇潇在想什么，淡淡一笑：“郡主秀外慧中，容貌令人过目难忘，不过也许是我生来眼拙，之前在宫中也遥遥见过数面，竟然未能记住。”
他这是在告诉卫潇潇——我的确认不出你的脸。
卫潇潇平静道：“太子殿下风姿卓然，如今白龙鱼服，换上寻常公子的服饰后，我同样难以认出。”
她同样告知了楚云阔——我也不是靠容貌认出你是太子的。
两个人语气淡淡，却全都暗藏机锋。
局势已经摆明了，他们都对对方如何得知自己的身份怀有好奇，那么显然双方应该交换信息，卫潇潇思索片刻，她现在本质上寄人篱下，楚云阔身为太子，又身份尊贵，自己强迫他先说的话，只怕落不到好。
于是卫潇潇主动开了口：“我认出了茶桌上的瓷杯都是官窑的，身上这裙子的料子也来自宫中的织布局，便想到这画舫的主人绝不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公子，大约是金枝玉叶微服私访。”
“再加上殿下一出现，我结合记忆中模糊的影子一想，自然能认出，这画舫是东宫的。”
卫潇潇先行投了诚，目光望向楚云阔，潜台词是——轮到你了。
谁知道楚云阔却像是骤然想起了他自己的那碗鱼汤还没喝，当下立刻端起来，小口小口地品尝起来。
卫潇潇心里急，面上也不能显露出来，于是只是神情淡淡地坐在原地。
楚云阔喝完了汤，放下瓷碗，用丝绢抿一抿唇角，仿佛不是置身于京郊水域的画舫里，而是端坐在宫宴上。
“郡主比我想得还要聪慧，而且非常沉得住气。”
楚云阔淡淡道。
卫潇潇心里一紧，知道楚云阔一直在悄悄地观察和测试她。
“随机应变的功夫也非常了得，我在渔村目睹了郡主在宗祠长老那里借助河鬼之说巧妙解围的全程，印象十分之深。”
“先前觉得大理寺的顾姑娘聪慧冷静，世间少见，没想到郡主更加智勇双全。”楚云阔由衷赞叹，“看来长公主府，真是个出巾帼英雄的地方。”
卫潇潇的胸口突突地跳了两下，心里无端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楚云阔欣赏顾霜染，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但此刻，他似乎对自己也产生了一点兴趣。
在故事的设定中，楚云阔的品味远超寻常的世俗男子，他对美色一直缺乏兴趣，觉得父皇六宫之中的莺莺燕燕都蠢笨且吵闹。
而只有有能力、有胆识、有智慧的女人，才能入得了这位太子殿下的眼。
卫潇潇掐了掐掌心，感觉自己在渔村的那番表现落入他的眼中，也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此时顾霜染和太子之间到底发展到什么阶段了还不清楚，顾霜染也刚对自己产生了一点友好，如果这时候自己和楚云阔之间不清不楚起来，和顾霜染这份刚刚建立起来的良好关系，只怕很快会蒙上阴影。
“殿下还没有告诉我，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卫潇潇强行平静了心神，淡淡开口，将话题转回了正路上。
“我没有郡主察觉蛛丝马迹的本事，能认出郡主，不过是因为有线人的情报。”
线人？
是谁？
卫潇潇第一个想到了顾霜染，但她立刻否定了。
顾霜染没有理由这么做，自己在大理寺的假死案有她的参与，一旦自己没死的真相暴露出来，她也难逃罪责——如果她真的想告诉楚云阔，刚刚见到自己时就可以直接说出来，而她当时对楚云阔说不认识自己，显然就是虽然和太子已有了些情分，但还没有全心全意地信任到那个地步。
“这位线人……”卫潇潇沉声询问。
楚云阔笑了笑。
“郡主大概也很想见见她吧，据她说，你们关系不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