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霜染掩上了门，听听外面的动静，确定楚云阔和侍女们都已走远后，才转向卫潇潇。
卫潇潇抢在顾霜染之前，率先开了口：“多谢。”
顾霜染眉心一抬，在床边坐下，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喝：“谢什么？”
“谢你掩护了我的身份。”
顾霜染放下茶杯，笑了：“果然，你没失忆。”
卫潇潇坦然道：“说失忆不过是与太子殿下初次见面，解释起来太过麻烦，所以才想了这个偷懒的办法，面对你，我没必要装。”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对手，骗你只会让我们之间的信任变得更低——更何况，我知道你聪明敏锐，我不觉得自己能骗得过你。”
顾霜染摩挲着茶杯，低声喃喃：“我们算朋友么？”
“潜在的朋友一样是朋友。”卫潇潇道，“大理寺天牢的事，显然你没有走露风声——这就说明，我们有可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顾霜染沉吟，随即点点头。
“既然如此。”她转头，直视卫潇潇的眼睛，“告诉我，你是谁。”
卫潇潇微微卡壳了一瞬。
“不要告诉我你是锦瑟郡主。”顾霜染率先一步道，“早在大理寺天牢里我就说过，你不可能是她，而且如果是锦瑟郡主本人，她绝对不会说我是她的朋友。”
卫潇潇沉默了许久。
良久，她吐出了三个字：“卫潇潇。”
顾霜染顿了一下：“你的名字？”
“是的。”
“那么你的身份是什么？原本的锦瑟郡主去了哪里？你是怎么做到身体上完全和她一模一样、又能在长公主府成功顶替她身份的？你伪装成她的目的又何在？”
显然，顾霜染从大理寺天牢一案中就已经琢磨很久了，此时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地抛出，清晰而又有条理。
卫潇潇拿起茶杯，也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温热氤氲的雾气蒸腾起来，她抿了一口茶水，良久，抬起眼帘，缓缓道：“我不会告诉你。”
这是顾霜染没想到的。
“你刚刚说过，我们是朋友。”她眯起眼睛，“你现在就要将我们之间的信任毁灭吗？毕竟我对你而言应该还很有用——如果我和你反目成仇，告诉楚云阔你就是锦瑟郡主，那么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
“正是因为我不想摧毁这份信任，所以我不会告诉你。”
卫潇潇不再多说，她看着顾霜染的眼睛，等着她理解。
顾霜染的眼神起初极度疑惑，她犹豫地看着卫潇潇，良久，露出一点恍然的神色。
“你的意思是说，即使你告诉了我，我也不会相信？”顾霜染问。
卫潇潇点头：“是的，而且会因为此事太过离奇，加剧对我的不信任。”
“我可以向你保证一点。”卫潇潇紧接着道，“这些事情，你迟早都会知道，但不是现在，而我要做的事是和你一样的，我们绝对属于同一个阵营。”
顾霜染轻轻叩着茶杯：“阵营？”
卫潇潇笑了。
“姐姐……”她轻声呼唤，这是属于锦瑟郡主这个小绿茶的娇软声线，她用这个声音提醒顾霜染。
“你看，我是长公主的外甥女，上官公子是上官丞相的儿子。”
“我们两个原本天然就有阵营的归属。”
“但是你看，我差一点被长公主在天牢里灭口。”
“至于上官公子……我们会出现在这里，都是拜他父亲所赐。”
“所以你说，我们是不是同一个阵营的呢？”
顾霜染眉头微锁。
卫潇潇知道，她听懂了。
朝中最奸佞危险的两股势力，本就是长公主和丞相，原本锦瑟郡主和上官公子都应该是为虎作伥的帮凶，但现在，显而易见，他们都在和自己的亲人对着干。
而楚云阔是站在长公主与丞相的对立面的，顾霜染又是楚云阔阵营的，按照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思路，此时这个假锦瑟郡主和假上官公子，的确显而易见地和顾霜染归属于同一战壕。
“我可以帮助你，我知道许多对你极为有用的情报。”卫潇潇循循善诱，“但是，作为回报，你也需要帮我。”
顾霜染放下茶杯，眉心锁起：“你要我帮的，是找到上官公子么？”
卫潇潇一惊：“你怎么知道？”
“这极好推断。”顾霜染道，“你说了，你们出现在这里是拜上官丞相所赐——上官公子已在京城消失多日，丞相声称是将他送往南方养病，但现在从方位看来，你和他都是被丞相送进了京郊水牢。”
“而现在京郊水牢出了事，你被单独救下，显然是和他走散了。所以如果你有事情要拜托我的话，显然第一件会是帮你找到他。”
顾霜染的确思路敏捷又清晰，卫潇潇忍不住在心里庆幸，自己虽然隐瞒了顾霜染大部分的真相，但至少每句话都是一五一十的，并没有刻意欺骗她什么，否则一定会被她看穿。
“你分析得没错……”卫潇潇刚想开口，便被顾霜染打断。
顾霜染摇了摇头：“卫姑娘，我必须告诉你……”
她接下来的话，让卫潇潇心内一片冰凉。
“上官公子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
第六十六章 寻觅
有那么几秒，卫潇潇感觉自己的心脏停跳了。
随后，剧烈的压抑感从胸口传来，像是有无数棉絮塞进了胸腔，堵死了所有呼吸的空间，没有眼泪，没有哭泣，有的只是一股沉甸甸的、仿佛实质般的绝望与窒息。
不要慌，即便是顾霜染，也有判断失误的可能。
卫潇潇撑住身体，她勉力看向顾霜染：“为什么？”
顾霜染像是提前预料到了卫潇潇的反应，低低地叹了口气。
“我们沿河道乘船而来，原本是有别的任务在身，听到剧烈的爆炸声，随后河道出现了极其不合常理的涨水，我们判断是大坝开裂，有可能京郊水牢也出了事，于是改道前来查看。”
顾霜染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向卫潇潇，那意思分明是——关于京郊水牢，你知道多少。
卫潇潇用沉默应对。
顾霜染见卫潇潇面色惨白，知道自己一时间逼迫不了她，于是自顾自地先说了下去：“果然不出所料，京郊水牢出现了巨大变故——牢房被淹，囚犯越狱。”
“大部分囚犯都已经被我们的人抓回，但也有些人执意逃跑，于洪水之中丧生，你昏迷的这几日里，我们的人和附近的渔民在一起打捞，所有能找到的尸体都已经找到了，都暂时放置在渔村的临市停尸房中。”
“除此之外，在京郊水牢的朱雀堂内，我们发现了洞房花烛的陈设和一具被烧干的男性焦尸，经过仵作的查验和我的初步推理，死者极有可能是朝廷派来京郊水牢的命官吴彦昌。”
“而西侧的河道处，我们也打捞出了一具身着大红色喜服的女尸，我们询问了一些狱卒这具女尸的身份，大部分人告诉我们，她是临水阁楼中一名负责管事的大侍女，但也有人说，她才是京郊水牢真正的掌控人。”
卫潇潇沉默。
原来她昏迷了这么多天，顾霜染和楚云阔，已经调查了如此之多的事情。
顾霜染停顿片刻，轻声道：“总而言之，从京郊水牢逃出来的人，活人已经全都关押并确认了身份，如果有上官公子，我会在第一时间认出来。”
“所以，他并没有被我们找到，这一片河道凶险，如果至今还没有消息的话，恐怕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
卫潇潇竭力克制住胸口那股尖锐的痛感，她咬了咬牙：“但是你们也没找到尸体，不是么？”
顾霜染有点无奈，不过无法接受死者已经死去事实的家属她见多了，因此仍然好声好气道：“河水湍急，有些尸体不知被冲到哪里，或者卡在水底的暗礁中，我们不可能尽数找到……”
“带我去停尸房。”卫潇潇用力撑起自己的身体，“我要自己找。”
顾霜染忍不住吃了一惊。
即使已经知道眼前的人不是锦瑟郡主，但这个叫卫潇潇的女人毕竟顶着和锦瑟郡主一模一样的脸，拥有着同样细皮嫩肉的皮囊。如果是锦瑟郡主，一只死去的耗子便能把她吓哭，实在难以想象这个卫潇潇要亲自去停尸房。
“停尸房里的尸体……”顾霜染犹豫，“你确定要一个个看过去？”
“看。”卫潇潇爬了起来。
如果黎越的尸体真的在那里，她至少要带他回去，不能任由他在那里腐烂。
“等我上报……”顾霜染卡了一下。
卫潇潇平静道：“不用瞒我，我知道他是太子殿下。”
顾霜染挑眉：“你知道？”
在故事原作里，锦瑟郡主一直养在长公主府里，楚云阔一直不得长公主喜欢，因此二人并没有什么交集，即使在宫里请安时互相见过，但也只是远远地打个照面，并不能认出彼此的脸来。
“我是如何知道的，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卫潇潇撑起身子，“等去了停尸房，我再告诉你。”
顾霜染苦笑：“你不能告诉我的事未免太多了。”
“你只需要知道一点。”卫潇潇站了起来，她平视顾霜染，“我绝不会害你，只会帮你。”
也许是卫潇潇的眼睛太真诚也太明亮了，顾霜染被她眼中灼人的光晃了一下，下意识地相信了。
很奇怪，虽然没有任何逻辑可言，但顾霜染就是觉得，眼前这个卫潇潇，让她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就像在宇宙洪荒诞生之初，她们的灵魂就已经无声地交汇过，甚至顾霜染有种错觉——也许自己的灵魂，是从卫潇潇的灵魂中脱离而出的，所以卫潇潇会用那样了然和信任的目光看着自己，而自己会在面对她时感受到无端想要亲近的感觉。
“好。”顾霜染点点头，“待我上报太子。”
顾霜染跟楚云阔打了声招呼，只说卫潇潇想要去停尸房查看，或许死者中会有她熟悉的人，看着他们的脸，能够唤醒她的记忆也说不定。
楚云阔对于卫潇潇这样一个看着十分柔弱的女子自请去停尸房表示了惊讶，但并未阻拦，由着顾霜染带着卫潇潇乘一艘小船，一路到达了渔村。
显然，顾霜染为了查案，已经来了许多次，渔村的村民们已经对她十分熟悉。一见小船靠岸，便立刻恭敬地领着二人来到了建在河边的茅草屋。
一靠近茅草屋，那气味就熏得卫潇潇差点吐出来。
顾霜染将准备好的、熏过草药的布匹递给卫潇潇，示意卫潇潇捂住口鼻，二人一起进了停尸房。
推开木门后，气味远比外面更为恐怖，卫潇潇尽力让自己的呼吸变浅，少吸入一点这种可怕的味道。
渔村里没有太好的条件，尸体们一具具堆在草席上，蒙着油布，需要一个个确认身份后，才能入土为安，房子正中间放着渔民们从深井里取出来的巨大冰块，防止这些尸体过快腐烂。
卫潇潇接过顾霜染递过来的竹签，挑开了油布。
她差一点吐出来。
离她最近的尸体大概在河里泡了很久，已经呈现出巨人观，那大概是个生前便穷凶极恶的匪徒，前胸和臂膀上都有大片大片的刺青，也幸亏这些已经看不出原貌的刺青，让卫潇潇无需太仔细地观察他，就能确认这不是黎越。
她走向下一具。
顾霜染跟着卫潇潇，她随时做好卫潇潇要放弃的准备。因为即便是一直在大理寺办案的她，第一次进入停尸房时也曾在仵作面前干呕不止，花了很长的时间才逐渐适应。
但卫潇潇却没有，尽管脸色极度苍白，手指一直在不停颤抖，但她愣是坚持住了，缓步走向了下一具尸体。
顾霜染心下一动，愈发肯定了自己之前的直觉有多么准确——这个女人绝不是锦瑟郡主，她和锦瑟郡主一样，有着柔弱娇艳的皮囊，但内核的灵魂完全不同，这个女人就像蒲草一般，风吹时会弯倒，但绝不会折断。
一个小捕快来到顾霜染身边：“顾大人，村东头渔民争执起来了，我们有两个兄弟被困在那里。”
顾霜染眉心一挑：“怎么回事？”
“说是宗祠里的长老出来了，认定村中的屋子停放外来的尸体很不吉利，亡魂会留在村子里，扰得大家日后不得安宁。”小捕快的脸上带着忧心之色，“闹得很厉害，有几个辈分很高的老太婆蛮不讲理，说要带着儿孙们直接把这些尸体丢出去。”
顾霜染按住身上佩刀的刀柄，犹豫地看了看卫潇潇，按照情理，她作为上司应该尽快去闹事现场看一看，但卫潇潇这边又……
顾霜染的目光刚望过去，卫潇潇便回过头来，显然不但听到了小捕快的汇报，还立刻理解了顾霜染此时的为难。
“你先去吧。”
顾霜染不放心：“不需要我陪着？”
两个人站在停尸房里，虽然也痛苦，但身边至少有个陪伴，如果她走了，丢下卫潇潇自己在这，跟满屋子的尸体作伴，一般人真的会发疯。
“你去吧。”卫潇潇没有多言，转头认真地打量第二具尸体。
顾霜染深深看了卫潇潇一眼，感到这个女人在不断刷新自己的认知，她道了声“我尽快回来”，就随着小捕快一同赶往了渔村的闹事现场。
停尸房安静了下来，唯一的动静，是两只苍蝇在空中飞舞，发出嗡嗡的声响。
不要怕。卫潇潇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想起黎越，想起自己当初曾为了进一步了解这位搭档，把黎越所写的那些推理小说全读了一遍。她想象着自己是那些书中睿智冷静的侦探，尸体没什么可怕的，它们是一本本包含着无限信息的书，只要你细心，就能够读懂。
顾霜染说是尽快回来，但显然也被闹事的人缠住了，卫潇潇辨认完十几具尸体后，她依然没有回来。
独自走出停尸房，卫潇潇呼吸了一口相对新鲜的空气，心里像是有什么地方轻松了些，但又有什么地方被揪得更紧。
没有黎越。
虽然就像顾霜染说的，洪水之中，一定有尸体被卡在暗礁之中，或者冲到隐蔽的地方，无法被找到，但卫潇潇还是觉得，只要没有发现黎越的尸体，就是一件好事。
不能确定他死了，那么他还活着的可能就变得更大。
她背对着夕阳走了几步，想去村东头和顾霜染会合，然而她几步走出去，就发现头疼得像要裂开，双腿沉得像是灌了铅，骨头缝里都要往外渗出酸水来。
她摸摸自己的额头，摸不出来烫不烫。
可能是发烧了，从水里被捞出来后她绷着一股劲儿没有病，结果来停尸房转了这么一圈，确认了没有黎越的尸体，一口气松下来，病气趁机就侵入了全身。
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几步，每一步都在加剧着头痛，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耳边甚至响起了尖锐的耳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