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越。”她几乎是惊惶地问,“你要去做什么?”
那一瞬,卫潇潇心里有一股极其不详的预感掠过,她一直有种奇异的第六感,觉得黎越会和自己在逃出京郊水牢后分开,而此刻,这预感强烈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以至于她脱口而出。
黎越沉默了一瞬,他试图挣脱卫潇潇的手,然而卫潇潇死死抓着他不放,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二人僵持在水里,沈淮年和夏幽的船已经率先驶入了深水域,和他们的距离越拉越远。
“先松开我。”黎越笑了笑,“我没要去哪。”
“不松。”卫潇潇盯着黎越,她的声音甚至带着哭腔,“黎越,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你是……不打算要我了吗?”
她的眼泪掉了下来。
黎越的心里像挨了一锤。
第二口血涌上来,他生生地咽了下去,唇齿间漫起甜腥味。
他看着卫潇潇,卫潇潇也看着他,天边亮起一线朝霞,颜色灿若鎏金——
无端让人想起那天夕阳西下,她在欲溶的金色之中,给了他一个吻。
“是。”黎越听到自己低声道,“你们对我而言,都是累赘。”
卫潇潇紧紧地攥住黎越的手,仿佛只要松开,黎越就会立刻变得透明,在这茫茫天地之中,再也找不到这个人的身影。
然而,在她攥得最紧的时刻,一只燃着火的利箭带着疾风破空而来,钉在了木舟上。
黎越一惊:“下船!”
他一把将卫潇潇抱了下来,二人同时闭气潜入水底。
一支又一支燃着火的利箭陆续射来,木舟熊熊燃烧,很快分崩离析。
水下,两个人悄悄闭气向前游,借助着芦苇的遮掩,他们总算能伸出头来,呼吸一口空气。
他们朝利箭射来的方向望去——
玉三娘。
她站在最高处,手里拎着弓,身上仍然穿着那身大红色的喜服,其上点缀着十几个绣娘连夜赶工缀上的金线与明珠。那张明艳的脸上染着血,疯癫狠戾,又带着一股极其妖冶的美。
玉三娘垂眸望着燃烧的木舟,她垂下手,弓从她的手中跌落,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水域中。
她拿不动那把弓了,整个身体摇摇欲坠地立在高处,然而她看着藏于芦苇中的卫潇潇和黎越,脸上是狠毒的笑。
黎越拽过一根浮木,递给卫潇潇:“抓牢。”
“黎越……”
“抓牢!”
黎越的眼睛冷得惊人,卫潇潇下意识地听从了,因为她很少见到黎越这么凶。
其实黎越只是快没有力气了。
他的身体在水中沉沉地下坠,体内仿佛真的有个流沙组成的漩涡,滚烫、疼痛、吞噬一切生命。
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住了。
“听着,逃出去后,避开丞相府,去找你姨母长公主。”
“苏怜儿的案子已经过去很久了,她没有再杀你的理由,编一套话术骗过她,让她愿意保护你——你那么聪明,肯定可以想到。”
“你到底要去哪里?”
“我……另有安排……”
黎越没能说完这句话。
一口鲜血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
“黎越!”
真糟糕。
最后还是没能……瞒住她。
黎越的嘴里又涌出一口血。
卫潇潇牢牢地抓住他,浮木根本承载不了两个人的重量,眼看着就要沉下去,而黎越已经失去了意识,他闭着眼睛,血以他为圆心向四面散开,在水中卫潇潇甚至试不出来他到底还有没有呼吸。
没别的办法了。
卫潇潇把自己的衣带解了下来,她把黎越和浮木绑在了一起。
然后她自己松开了浮木。
洪水霎时间将她打到了一边,卫潇潇拼命在水中挣扎,她抬起头,看着生死不知的黎越随着那根浮木,越飘越远。
玉三娘垂眸望着这一切。
真奇怪啊。
他为了让她活下去,自始至终没有把自己中毒的事说出来。
而她在水中,把唯一一根浮木让给了他。
爱情……真的能让人为对方放弃自己么?
卫潇潇在洪流中吞了好几大口水,她费力地向旁边游着,余光之中,她看到高处的玉三娘突然大笑起来。
她唱起了一首词。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这是吴彦昌教她的词。
他郁郁不得志,至死未能回到京城为官。
而她壮志未酬,一代巾帼枭雄终于殒命水牢。
卫潇潇眼睁睁地看着玉三娘唱完了这首词,然后一身红色嫁衣,从高处坠入了水中。
水面溅起雪白的巨大浪花,随后洪流滔滔,一切归于无痕。
所有深情与仇恨,所有名利与野心,所有相爱与相杀,所有念念不忘与终不可得。
至此,全都尽数终结,消弭于滚滚江河之中。
卫潇潇拽住了一根横斜而出的树枝,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到了那根半死不活的老树树杈上。
天亮了,水呈现出冷冽的白色,天空也是同一种冷冽的白色,天地融汇于一处,都是这片白茫茫。
白色之中只有这一根黑压压的树杈,它脆弱腐朽,不知道还能够撑多久。
等它断裂了,卫潇潇就会立刻坠入这片水域,成为河中的孤魂野鬼。
但她实在没有力气了。
撕下一条衣服,把自己和树杈绑在一起后,卫潇潇便失去了意识。
她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黎越,我们都一定要平安。
第六十四章 再次相见
如同行走在漫长的黑暗中,四周尽是水声,不明的方向有各种奇异的叫声、嘶吼声、求救声,听上去有时候像是人,有时候像是不知品类的动物。
她艰难地挣扎着往前游去,突然发现,前面有个身影正艰难地在水里扑腾挣扎,他抱着半块浮木,马上就要被激流裹挟着消失。
是黎越!
卫潇潇拼命朝前游去,然而水的阻力大极了,她拼命游了很久,却似乎仍然在原地。
她急哭了,动作用尽了全力,一股水流恰好把她送到了黎越的面前,卫潇潇高兴极了,她一手攀住一块水里的暗礁,一手抓住了黎越的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这的确是黎越的手。他从水面上浮出来,被水冲刷了很久的脸干干净净,冲卫潇潇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我终于……救了他。
卫潇潇的内心被喜悦涨满。
然而下一秒,卫潇潇突然发现,黎越已经死了,自己抓住的是一具尸体。
他面孔青白,七窍全在流血,血流从他的身上汩汩而下,汇入激流之中,很快,整片水域都变成了红色。
卫潇潇泡在这样一片血海里,她惶急地大喊:“黎越!黎越!”
然而黎越无法回应她,因为他真的死了。
死状起初是中毒而死,下一秒,黎越的尸体便又换了,他的死法变成了苏怜儿,从后面被巨灵一刀劈开,血肉之中露出惨白的骨骼;接着死法又变换,变成了大理寺天牢里的玲珑姑姑,锋利的匕首从他的喉咙正中央捅出。
他又变成了那个和卫潇潇共度过一夜的女囚。
变成了死在洞房花烛夜、身上被捅了无数刀的老吴。
变成了身中剧毒从高处坠落的玉三娘。
……
卫潇潇猛地坐了起来,她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像刚从河里捞出来一样,被冷汗浸透了。
她喘息了许久,视线才渐渐变得清明,心脏仍然在胸腔里猛烈地跳个不停。
面前并没有黎越,没有活着的,也没有死了的。
只有一个小小的茶案,上面摆放着白瓷茶具,她躺在茶案旁的竹榻上,身上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旁边的小窗上悬挂着帘子,卫潇潇撩起帘子朝外看了看。
正是午后,灿然的阳光洒在河水之上,水面波光粼粼,白云的影子刚进入其中,便被飞快地搅碎了。
卫潇潇明白了。
她仍然在河上,这是一艘巨大的画舫。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卫潇潇立刻揪起自己的袖子和裙子,细细地查看布料,随即又拿起茶案上的瓷杯,眯着眼睛瞄向杯底。
她还没有查看完,门外便传来脚步声,卫潇潇来不及将茶杯放回原位,来人就已经走了进来。
那显然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他穿一身墨绿锦袍,衣服并不算太过打眼,令人移不开眼睛的是他的容貌和气质。如果说黎越清冷锋利,如同一把出鞘的玄铁剑,那么此人便华美温润,如同一块精雕细琢的玉佩。
公子挑挑眉:“姑娘醒了。”
他见卫潇潇手里握着茶杯,弯了弯唇角,转头看向身后的两个侍女:“瞧不见么?姑娘渴了,找茶喝呢。”
一个侍女立刻懂事地福了一福,转身下去,很快便奉了热茶来。
指尖触碰到那温热的瓷杯时,卫潇潇心里仍然有极度不真实的感觉,她尽量克制着颤抖的手指,不让杯子里的茶水摇晃出来。
“姑娘别害怕,在下是个生意人,带人乘画舫来附近交接外来的商队,没想到大坝崩坏,洪水滔天,于是特意改变了航线,不想因缘际会救下了姑娘。”
那公子声线低沉醇厚,不慌不忙道:“敢问姑娘姓名,以及家住何处?我好派人遣姑娘回家。”
卫潇潇捏着瓷杯的手在微微发抖。
这个人在说谎。
有关他身份的每一个字,和他乘这艘画舫来到京郊水域的目的,全是在说谎。
她刚刚查看了自己身上这身衣服的料子,她之前在长公主府里的时候就经常穿这种料子——
云水纱,是宫中织布局才能使用的料子,平民百姓或许认不出来,但曾经身为锦瑟郡主的卫潇潇却很快地察觉到了。
以及那桌上的瓷杯,也全都出自官窑。
结合眼前这个男人的容貌、年龄、气质,他的身份只有一种可能性……
太子,楚云阔。
进入这个世界这么久,卫潇潇终于猝不及防地,见到了这位原版故事中的男主角。
事发太过突然,卫潇潇不确定自己正确的做法是什么,电光火石间,她思索了片刻,用手扶住头,以一个演技绝佳的痛苦表情,来应对了楚云阔的问话。
也许是运气十足,楚云阔身后的一个侍女及时上前一步,低声道:“公子,郎中诊断了这位姑娘的身体,她的额头、手臂、后背都有在暗礁上撞击的伤口,又昏迷良久,可能一时间难以恢复记忆。”
卫潇潇在心里感激了一下这个口齿伶俐的侍女——省得她自己再去解释了。
公子——或者说太子楚云阔——立刻通情达理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姑娘可以先在画舫上休息几天,等想起来了,我再派人送姑娘回家也不迟……”
他话音未落,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便匆匆跑了进来。
说是小厮,但卫潇潇偷眼打量了一下,便看出他面孔白净,嘴角的胡子与皮肤之间有诡异的痕迹——显然,这胡子是贴上去的。
这其实是个小太监。
果然,小厮一开口,虽然尽力粗着嗓子,但还是比一般男子要尖细许多:“公子,顾姑娘回来了。”
卫潇潇正在喝水,猛地呛咳起来,半杯茶直接洒在了杯子上。
楚云阔闻声转过头来看着她,卫潇潇连忙一副手抖不稳的样子,示意自己只是呛到了。
顾姑娘回来了。
楚云阔身边的顾姑娘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她阔别已久的,顾霜染。
想来也是,自己和黎越在京郊水牢思考着如何逃出生天时,那边顾霜染和楚云阔也在渐渐相识、相知,如今楚云阔隐瞒身份,微服乘画舫来此,显然身上是带着任务的,顾霜染随他一起,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但问题在于,顾霜染认识自己,如果她告知楚云阔,自己是本该死在大理寺牢房里的锦瑟郡主……
卫潇潇正在急速地思考着解决办法。
但上天没有给她机会。
小厮通报完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口。
顾霜染一身素白衣裙,头发用一根木簪簪住,清丽之中自有干练。
她原本目光落在楚云阔身上,突然发现竹榻上还躺着一个人,立刻调转目光,望了过来。
这一望,顾霜染便呆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坐在床上的卫潇潇也吓住了,同样一动不动。
画舫之中,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第六十五章 故人
极度的寂静中,楚云阔挑了挑眉,显然是察觉了气氛的不同寻常。
“二位认识?”他缓缓开口,声音温润。
卫潇潇盯着顾霜染,她没有率先开口,而是等待着顾霜染这边的说辞。
顾霜染眸光微闪,显然瞬息之间心头已掠过无数想法,片刻后,她弯弯唇角,淡笑了一下:“不认识,我只是刚从停尸房回来,见惯了无数尸体后,乍一看见如此貌美出尘的姑娘,颇为惊艳,故而一时失语。”
卫潇潇心下立刻了然——顾霜染这是打定了主意,要先在楚云阔面前装作和她不认识。
这个思路是正确的,否则她锦瑟郡主一个明明应该死在大理寺天牢的人为何还活着,又为何会出现在京郊水牢这一带的河道中,解释起来一环扣着一环,无端招惹诸多麻烦。
于是卫潇潇也平稳了心神,轻声道:“我只是看这位姑娘很面熟,所以多瞧了几眼。”
她一边说着,一边配套出一副痛苦思索后十分茫然的表情,潜台词就是“我撞到头失忆了所以别来问我之前在哪里见过她”。
楚云阔是聪明人,于是转向顾霜染:“顾姑娘,这位姑娘在水中被撞击过头部,或许记不太清往事了——你是否还记得,在哪里见过她?”
顾霜染笑了笑:“我之前在大理寺当差,东奔西走,寻访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实在是做不到每个都记得。”
“不过既然面熟,便是有缘,后续照应这位姑娘的事,可以由我来负责。”
顾霜染又和楚云阔交谈了几句,卫潇潇悄眼观察着,默默在心里分析。
他们两个之间显然已经很熟了,关系有些亲密,但又没有到热恋的状态。
简而言之——感情线现在的进度应该是友人以上,恋人未满。
顾霜染对楚云阔低声汇报了片刻,楚云阔便带着人出去了,于是狭小的房间内,只剩下顾霜染和卫潇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