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路玉三娘的手下坐在席前,六子也在其中,他看着身着凤冠霞披的玉三娘,和胸前别着大红花的吴彦昌在堂中,于众人的见证下成了礼。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六子看着那个他从小就仰望的少女一轮轮拜了下去,她的身形保持得很好,但仍然能看出并不是少女了。
玉三娘自己也很慨叹。
岁月风霜如刀,兜兜转转二十年,她和吴彦昌,终究还是成了夫妻。
“送入洞房——”
玉三娘只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她没有喝酒,却仿佛也带着微醺的醉意,坐在铺着正红色锦缎的床上,眼前红烛静静燃烧,大红喜字高悬于堂。
他的新郎揭开了她的盖头,她抬起头,望向他。
他们的眼中倒映出了彼此,一个是青衣如玉的俊气儿郎,一个是红衣似火的明艳少女。
仿佛一切都从未改变。
“玉儿。”吴彦昌低声唤道。
这一声出来,他才惊觉自己是动了情的。
不管世事如何变化,她都是他此生最爱的女人,而如今,他终于娶了她。
他将酒液倒入两个杯中,递了一个给玉三娘。
是喝合卺酒的时刻了。
吴彦昌闭上眼睛,饮下杯中的酒,他在等待,等待那声计划中的爆响。
*
朱雀堂内,一个十几岁大的小狱卒捏着打火石,悄悄地离了席。
他是吴彦昌的人,受过这位吴大哥的恩惠,原本他这样没身份没地位的小狱卒是不配来朱雀堂吃席的,但吴彦昌特意给他留了位子,他心里是很感激的。
——只是吃席之外,吴大哥还给他留了个任务。
等到月亮到达临水阁楼的第三个飞檐,他就要去朱雀堂的东南角处,用打火石点燃一根埋在那里的引线。
这任务如此简单,于是小狱卒拍拍胸脯,表示吴大哥放心。
吴大哥当时很爱怜地拍了拍他的头,问他有没有什么心愿。
小狱卒想了想,他说自己想多攒些钱,给留在家乡的母亲请个好郎中,治一治陈年的旧疾,如果能再多赚点的话,就给自己再讨个老婆,小两口能一起过和和美美的日子。
吴大哥当即给了他银票,让他寄给家乡的母亲。
至于娶亲的事,吴大哥没有提。
也是,自己现在年龄还不大,当好差才是正经事,估计吴大哥怕自己成了家,心思就不往正业上放了。
小狱卒这样天真地想着。
——他并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个有去无回的活计。
引线点燃,埋在朱雀堂旁边的袋子就会炸开,他所有对于未来的畅想,都永远没有实现的机会。
但小狱卒并不知道,他只是来到了东南角,找到了那根吴大哥说的引线。
点燃它,任务就结束了,他可以坐回去继续吃东西,今天的烧羊肉真是美味,配上烧刀子的酒,让人的胃里暖呼呼的。
小狱卒拿起打火石,重重一擦。
火苗亮起,他点燃了引线。
*
一声剧烈的轰响,火光几乎要点燃半边天。
玉三娘刚刚喝完合卺酒,她震惊地站起来,却突然无力地向后倒去,酒杯从她手中掉落,摔在地上,成了无数碎裂的瓷片。
她跌倒在那张洒满了花生和大枣的喜床上,凤目圆睁,望向吴彦昌。
“你……”
“你在酒杯上,涂了毒……”
吴彦昌平静地垂眸,他望向玉三娘,眸光比冰还冷。
“为什么?”玉三娘的口中喷出一口血来,“吴彦昌,为什么?”
“我已经许诺了你共治……”她的眼中积蓄起了一层层的泪光,“即便这样,还是要杀我吗?”
吴彦昌走到床边,他蹲下身,平视着已经无力站起的玉三娘。
他的眼中写着冰冷,但更深的,是埋藏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恨意。
这恨意最终战胜了他的爱。
“你杀了阿栀。”他的语气颤抖起来,“你杀了阿栀和我的孩子!”
……
这就是吴彦昌和玉三娘的过往中,最后一个秘密了。
但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秘密。
很久很久之后,卫潇潇曾在和黎越的复盘中,对他说起过这件事。
她早就猜到了。
当初沈淮年偷了吴彦昌的钥匙串给她,栓于其上的,还有一把长命锁。
于是卫潇潇敏锐地感受到,老吴应该是有孩子的,那把长命锁,是他本来打算给孩子戴的。
孩子显然不是他和玉三娘的,而根据吴彦昌当时来到京郊水牢的年龄,卫潇潇推断,他应该是之前就有妻子。
而那把长命锁没有送出去,也就是说……他的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结合玉三娘的性格,最有可能的,就是当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女土匪,在得知心上人娶过妻后,妒火中烧,派人杀了他的妻儿。
所以这场洞房花烛夜注定是一场死局。
玉三娘倒在床上,她出气已经比进气多,嘴里虚弱地说出最后一句话。
“吴郎。”她喃喃道,闭上了眼睛,“我其实还有……还有最后一个秘密想告诉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
吴彦昌凑过去,将耳朵贴在她的唇边。
“那个秘密就是……”
一柄匕首稳准狠地从吴彦昌的胸膛中透了出来。
吴彦昌的眼睛猛地睁大,下一瞬,匕首抽出,鲜血喷出来,溅在了高悬的大红喜字上。
“那个秘密就是,我没有喝酒。”
玉三娘冷漠地起身,她展开袍袖,袖子上有一片湿漉漉的痕迹。
——刚刚喝合卺酒时,她以袖遮面,毒酒全都倒在了袖子上。
“我给过你机会的。”玉三娘长叹一声,站了起来。
这一刻,她又变成了那个执掌京郊水牢十余年的腾蛇,冷酷狠毒,冰冷决绝。
“我给了你这么好的机会,但凡你肯和我好好成婚,我都会真的同意和你共治……”
“没想到,你还是要杀我。”
“上官公子和他的小媳妇,都是我的人,你安的什么心思,我早就一清二楚。”
“吴郎,还是你教过我的,成大事者,不可有妇人之仁。”
“我唯一的软肋便是你,而现在,这软肋终于被我亲手摘掉。”
玉三娘扯下头上的玉簪,一头墨发披散,她立在洞房之中,哈哈大笑,眼眶却又通红。
红烛的烛泪扑朔着掉落,烛光之中,玉三娘既像个杀伐果断的神,又像个被情郎辜负的艳鬼。
她挑起那根匕首,走向吴彦昌,高高举起,又重重把它再次捅进吴彦昌的胸口。
“痛吗?”她冷笑,“我始终不愿意相信你会真的想要杀我……我刚刚知道的时候,也是这么痛。”
她一连扎了七八下,终于扎累了,她弯下腰,抱住了吴彦昌浑身染血的身体。
这是最后一次,她能在这个人身上汲取到温暖了。
这是她此生唯一爱过的男人,而现在,他的身躯即将变得冰凉,他的魂魄也即将随之消散。
如果有来世,他们会不会有更好的结局?
如果有来世……
玉三娘的思绪猛地中断了。
她垂眸望去,自己的手臂上,一个伤口被划开,血流了下来,起先是红色,之后就变成了黑紫色。
第六十三章 逃出生天
吴彦昌松开手,一个碎瓷片从他手中掉了下来。
是酒杯。
是刚刚被玉三娘摔碎的那个合卺酒的酒杯,在刚刚玉三娘乔装中毒倒下的时候,它跌在地上,化作无数碎裂的瓷片。
尽管胸口已经中刀,但吴彦昌还是用尽全力伸出手去,悄悄将一个离自己最近的碎瓷片藏进了掌心。
那个酒杯是涂过毒的,每一个碎瓷片上都沾着剧毒,虽然从血液中进入不比入口那么快,但只要进入了身体,毒性就必然发作。
而且无药可医。
最后一刻,他抓住机会,带着玉三娘一起下了地狱。
“玉儿。”吴彦昌的整个身体被刺了七八刀,他说每句话,口中都在往外涌血,但他还是努力地张开口,将那些句子说全,“奈何桥我先去一步,但不会等你。”
“来生,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罢。”
这是吴彦昌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后,他便静静地望着前方,停止了呼吸。
*
玉三娘怔了很久。
黑色的血从她的手臂上淌下来,她没有去擦。
没有意义了,都没有意义了。
她不知道还能撑几个时辰,但以她对于毒的使用经验,不会超过今晚。
——吴彦昌真是下了死手。
——也真不愧是她爱过的男人,到了绝境,依然能够翻盘。
他输了,她也没赢。
缠斗一生,痴爱一生,结局不过如此。
吴彦昌说得对,他们来生,的确还是不要相见了罢。
玉三娘合上了吴彦昌的双眼,将她的新郎扶到了床上,帮他盖好锦被。
她垂眸望向他,他双目紧闭,面容平静。
就仿佛十几年前临水阁楼的夜晚,他已经睡下,她又翻了墙来找他,也是这样,偷偷在他唇上留下一吻,把他亲醒。
玉三娘俯下身子,在吴彦昌的唇上碰了碰。
是最后的温暖和柔软,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她起身离去,在门口回身,用掌风将燃烧的红烛劈落。
红烛落在床帐上,火光燃起,将这迟来十几年的洞房花烛夜付之一炬。
玉三娘走到外面,而临水阁楼外,也已是一片混乱。
“三姐,不好了!”六子冲了过来,语无伦次,“炸……炸了!”
玉三娘抬起头,她望向朱雀堂。
朱雀堂好好地屹立在那里,并没有任何异样。
她这里得到过上官公子那边的情报,说吴彦昌要炸朱雀堂,但上官公子也说过,实际上并没有炸药被安置在朱雀堂。
然而她刚刚……的确听到了一声爆炸的声响。
“是大坝!”六子慌张道,“三姐,大坝被炸了!”
玉三娘的瞳孔骤然缩紧。
*
洪水滔天。
大坝开闸,巨浪混合着泥沙冲刷而下,临水阁楼建在高处,一片火光熊熊燃烧。
水与火交融,京郊水牢如同炼狱。
卫潇潇和黎越顺着他们计划好的路线一路奔逃,留守的狱卒拿着弓弩,试图阻止这些四散逃窜的犯人,但往往他们还没来得及射出箭矢,就会被稳准狠地一击封喉。
这支四人小队的奔跑方式也是提前设计过的——沈淮年跑在最前面,他穿着一身朱红锦袍,颜色鲜亮高调得如同落入夜色的火种,狱卒们的箭矢下意识地先瞄准他。
但沈淮年的速度太快了,他整个人轻得就像是没有重量,不是在地上跑,而是在地上飘,箭矢射过来时他已经灵活地走位到了侧前方,箭尖甚至连那身朱红色锦袍的边都挨不着。
跟随其后的是夏幽,夏幽叼着那柄薄如蝉翼的刀,沈淮年晃开第一轮后,夏幽就会立刻冲上去补刀,她跟在沈淮年身后,黑色的身影就像沈淮年的影子,根本没有存在感,狱卒们往往会突然发现那道影子脱离了主人开始自由行动,再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冲到了面前,薄刃挥过,便有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倒下。
黎越跟在后面,他是负责断后的那一个,也是掌控全局的人。
“卫姐姐呢?”沈淮年看着远处滔天的洪水,扯着嗓子问。
黎越声音很稳:“跑过前面那道河沟,能和她汇合。”
就像在验证黎越的计算有多么精准一般,他们冲过河沟,卫潇潇刚好从斜侧的小道赶来,四人小队终于集结完毕。
黎越把卫潇潇让到自己身前,自己依然断后。
“一切顺利?”
“顺利。”
心照不宣的两句对话,卫潇潇放下心来。
这个计划是经过他们一轮轮演算的。
朱雀堂里,吴彦昌安排好的人,会去点燃那根引线。
然而朱雀堂并不会爆炸。
早在之前,黎越就已经做出了一个掉包——大坝最近本来就在被加固,一袋袋泥沙会被运往大坝堆积起来,而为了掩护火药的存在,那些硝石硫磺研制出的火药也会被装进同样外表的麻袋,只是会被偷偷送往朱雀堂。
黎越把这二者调换了。
也就是说,送到朱雀堂的,其实是原本用于加固大坝的泥沙袋。
而送往大坝的,才是一袋一袋火药。
黎越想要引爆的,自始至终都是大坝。
这个季节正在涨水,大坝一旦爆破,洪水就会倾泻而下,不出几个时辰就会淹没京郊水牢,引发巨大的骚乱。
这样一来,无论玉三娘和吴彦昌在洞房里有没有杀掉彼此,他们这边都有足够多逃出去的机会。
水位越涨越高,他们的小腿都已经淹没在水中,涉水而过是艰难的,连沈淮年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而这位沈家小公子的脸色,也开始变得苍白起来。
“我、我不通水性……”
“上船。”黎越果断道。
沈淮年发现,两艘木舟就停在前方不远处。
“这……这也是你安排好的?”沈淮年简直对他这个姐夫五体投地。
黎越嗯了一声,拽过木舟,推动着它前往更深的水域。
一共两艘木舟,沈淮年和夏幽坐上了第一艘,黎越和卫潇潇坐第二艘。
卫潇潇坐上去,拿过船桨,黎越站在齐腰深的水中,推动着木舟前进。
突然,他胸口狠狠一痛。
黎越弯下身,一口血从他口中吐出来,坠入水中,像是一朵血色的妖花,缓缓散开了。
流沙。
黎越意识到,他已经没什么时间了。
“黎越!”卫潇潇坐在船上,她看到黎越弯下身,头埋了下去,立刻出言询问,“有什么异常吗?”
黎越拘起一捧水,血色在他的指尖融化,他抬起被擦干净的脸,淡淡道:“没什么。”
并不是没什么。
他快死了。
但没必要让她知道。
“这一带水域地形复杂,一旦走散,以保重自身为第一原则,知道了么?”黎越道。
他像是在进行一句极其日常的叮嘱,沈淮年和夏幽都点了点头。
然而卫潇潇伸出手,一把攥住了黎越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