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青青折下一枝枯柳,追上去抽打他。
打累了,两个人并肩坐在柳树干上,“呼呼”地喘气。
方廷玉望着细瘦伶仃的小杏树,说:“等来年结了果子,一起吃杏子啊。”
杏树两三年结果,他今年十八岁了,奶奶说他二十一岁前不许娶亲,满打满算,那时距离祝青青离开方家还有三年。
如果这棵杏树争气,三年里结了果,那他们这一生,至少还能一起吃一次杏子。
第8章 :瓶镜
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里,方家老铺出了一件大事。
老铺伙计纪春生,要娶掌柜海棠。
消息一公布,上下哗然。
海棠原是方家丫鬟,后来嫁给了老铺的前任掌柜钱掌柜。钱掌柜死后,她凭借着钱掌柜遗孀的身份和经商才能,在老太太的支持下,才得以继任老铺掌柜。
而纪春生,出自泾县千百家造纸作坊中的一家,在家里是次子,继承不了家业,才进徽州府成了方家老铺的学徒伙计。
一个是年近三十的寡妇掌柜,一个是不满二十的后生伙计。
以世人的眼光来看,未免太不合拍了。
但到底已经是民国,婚姻恋爱自由,别人也只能在背后嚼舌根。
最后跳出来阻拦的,是二叔。
海棠在方家时,二叔就对她垂涎三尺。后来海棠离开方家嫁了人,二叔也一直耿耿于怀。
那年夏天在泾县消暑时,他就发现了海棠和纪春生之间的暧昧,原以为也就止步于暧昧了,没想到纪春生这小东西还真有胆娶海棠!二叔心里顿时醋意滔天。他以方家二老爷的身份到老铺去,向海棠提出来,结婚可以,但要让出掌柜宝座。
“当初当上这个掌柜可是借着钱掌柜遗孀的名义,现在你都要当纪夫人了,还有脸霸着掌柜的位子吗?”
他一副无赖嘴脸,但说的话不无道理。
他们的吵吵嚷嚷引来了周围铺子伙计们的围观,二叔越发得意,吵得更大声了。
在众人好奇的围观中,海棠又羞又窘,被激得就要答应让出这个掌柜了。
最后是方廷玉解了她的围。
二叔一来,祝青青就悄悄溜走了,跑回家找方廷玉当救兵。
方廷玉骑上自行车载着祝青青赶来,按住海棠正在捋钥匙串的手:“方家用人一向举贤不举亲,海棠姐稳坐掌柜,靠的是每年给老铺赚的利润,不是什么钱掌柜遗孀的身份。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方家老铺改姓钱了?掌柜身份还要给姓钱的世袭了?”
二叔语塞。
他今天这一闹,虽然是有醋意大发的缘故,但背后也不是没有别的盘算。
他知道,海棠做丫鬟时就和方廷玉关系好,方廷玉还为了海棠打过自己。
逼海棠退位,他也是为了在生意场上夺方廷玉的权。
逼退海棠后,他想要保举的人是海棠的小叔子,钱掌柜的弟弟。
这位小叔子也在老铺里做事,一向和海棠关系不睦。论起做生意,他手段庸常。但他也是个在风月场里混惯了的,和二叔一向关系很好,平日大家一起喝花酒,他常向二叔抱怨海棠。这次的事情,就是两个人共同策划的。
二叔自以为天衣无缝,没想到方廷玉却早已摸清了他的底细和打算,一句“我倒不知道什么时候方家老铺改姓钱了,掌柜身份还要给姓钱的世袭了”出口,打得二叔方寸大乱。
方廷玉步步紧逼道:“让海棠姐下去,倒是想让谁上来?二叔心里有人选吗?有的话倒是亮出来看看,这位新掌柜在能力上比海棠姐高在哪里?”
二叔哪里还敢说,只得咕哝了一声“咱们走着瞧”,便狼狈地转身离开了。
见没热闹看了,围观的众人也都散了。
回到老铺里,关上门,纪春生感激地往地上一跪:“少爷、少奶奶,你对我们夫妻俩的大恩大德,我纪春生铭记于心。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海棠是再嫁,纪春生也没有什么钱,又怕夜长梦多,两个人便打算赶在九月初把婚事给办了。
虽说是再嫁,但纪春生家人和海棠娘家颇为开明,不忌讳旧俗,一切都照初嫁操办。
海棠娘家在一个叫樟潭村的小地方,她回娘家待嫁,邀请方廷玉、祝青青一起去小住两天,祝青青便又带上了岳汀兰。
樟潭村是个沿江的小村落,一行人沿新安江坐船去樟潭。作为东道主,海棠给他们介绍家乡的风物:“我们这里是小地方,比不得徽州府,但也有奇观——村子里有一棵老樟树,快一千岁了,村里老人说是当年留侯张良种的……”
祝青青打断她的话:“张良是秦汉之间的人,死了已经有两千年了。这棵树才一千岁,怎么会是他种的呢?”
海棠一愣:“这我倒是不清楚,村里老人们也是口口相传,或许是传讹了。”
方廷玉嗤笑道:“祝博学,你能不能有一分钟不卖弄自己的学识?”
岳汀兰好奇地问:“留侯,这个封号好奇怪,为什么要叫留侯?”
方廷玉道:“张良是秦汉之交的大谋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帮汉高祖刘邦打下了大好江山。但是刘邦好猜忌,登基称帝后把开国老臣一个个都找借口诛杀了。张良见后,心灰意冷,为保全性命,自请辞官归隐。刘邦假装君臣情深,假惺惺地封他留侯。这个留,就是留人的意思。”
他前面还说得有模有样,后面又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
祝青青想反驳他,想到他之前那句“祝博学”,又懒得开口,只转过头去憋笑。她边笑边在心里纳闷,岳濯缨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怎么会有一个这么痴憨的女儿?
私下里,岳濯缨曾跟她说过:“我这一双儿女,锦鳞天生痴愚,汀兰只懂憨顽,没一个像你这样聪明伶俐的。”
他又说:“不过痴憨有痴憨的好处,人太聪明了也未必是好事。”
祝青青觉得奇怪,他的口吻怎么和奶奶一模一样?
两个人都觉得自己未来会在“太聪明了”这件事上吃大亏似的。
正胡思乱想着,船靠岸了,樟潭村到了。
一进村,祝青青就看见了那棵高大的樟树。虽然在船上质疑过这棵树的“血统”,但真看到树的时候,祝青青还是吓了一跳。她从未见过这么高大的樟树,树干之粗,似乎得十几个人才能合围得起来。
站在树下看,树枝上系着许多红绸带,有的红绸带一看就经年日久,被风吹雨打得落了色,变成了淡粉色;有的末梢还系着铃铛,风一吹,和树叶一起,发出叮当哗啦的脆响。
海棠笑着解释:“待字闺中的女孩儿向樟树许愿,这是我们乡下的习俗。”
岳汀兰问:“许愿?求什么?”
海棠笑:“女孩儿还能求什么,姻缘呗。”
方廷玉惊奇地问:“准吗?”
祝青青嘲笑他:“你是女孩儿吗?”
方廷玉没好气地道:“好了好了,知道你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祝博学!祝无情!”
他们暂住在海棠家。
晚上,方廷玉睡不着觉,悄悄起床,出门闲逛。他逛着逛着就来到了樟树下。
夜晚的山村万籁俱寂,方廷玉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千年古樟,枝繁叶茂,但总有那么两三点星光穿透罅隙,落进他的眼睛里。
夜风微凉,吹得铃铛脆响,仿若少女的笑声。方廷玉突然想起一句词来: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呸,我是被“祝博学”传染了吗?他在心里笑骂自己。但眼睛还是忍不住去瞟树上那些红绸带和铃铛。
这棵树已经一千岁了。一千年,多少代人更迭,多少红颜少女变成白发老妪?一条条许愿红绸,鲜红的、苍白的,崭新的、敝旧的,都是业已凋零的,或终将凋零的少女情愫。当年把它们系上去的人呢?被流年偷换去了何地?
方廷玉把手揣进上衣兜里,兜里有一块红绸,是海棠姐白天偷偷塞给他的。他踌躇了很久才把红绸带拿出来,对着罅隙间的星光看了很久。
上面写了字:青玉案,执子之手,天长地久。
字很小,透着一股羞怯,像一个难以启齿,即使私下里也不好对自己的心言说的秘密。看了半天,方廷玉还是把红绸带塞回兜里。
算了,人家又不想和我天长地久。
他又悄悄溜回了海棠家。
第二天,祝青青和岳汀兰陪海棠试妆、试嫁衣。
到底是小地方,西式婚礼还没有流行开,海棠出嫁,穿的依旧是旧式的凤冠霞帔。一屋子红嫁衣、红喜字、红窗花,喜气洋洋,这天阳光灿烂,照进屋子里,满屋子金红。
女孩儿们的事,方廷玉一个大男人不好掺和,只好百无聊赖地坐在外间,听她们在里间笑闹。
他边听边无聊地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子上乱涂,涂出一张女孩儿的脸来:神采飞扬,眼神狡黠,志得意满,十分嚣张。
手指往上挪,又画一幅:眉心微蹙,眉尖下耷,眼神乖顺,可怜巴巴。
他伸手在这个人像的额头上戳了戳,说:“装可怜。”
他又戳了戳另一个的鼻尖:“两面派。”
祝青青和岳汀兰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来。
“可惜是中式婚礼,我还没见过西式婚礼呢。”不无遗憾的声音,是岳汀兰。
“西式婚礼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白婚纱、白头纱,无聊得很,我倒是更喜欢中式婚礼。”是祝青青。
“你见过很多西式婚礼?”
“嗯,还当过花童呢。就记得新娘的婚纱拖尾好长,举得我手都酸了,花童的礼服蕾丝又硬,磨得小腿疼。”
“我听人家说,西式婚礼不吹唢呐,放的是什么《婚礼进行曲》。”
“嗯,我觉得那调子怪丧气的,听得让人想睡觉。我给你哼一下,是这么个调子: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方廷玉“扑哧”一笑,手指一歪,把那张志得意满的脸勾得嘴角下撇,变成了一张不高兴的脸,怒视着他。
这个祝青青,怎么专爱败人兴致?叫她“祝无情”真是半点不冤枉她。
又听见岳汀兰说:“海棠姐一身凤冠霞帔好漂亮啊,我也想试试。”
海棠爽快地说:“好啊。青青呢,要不要也试试?”
方廷玉竖起了耳朵。
整个世界仿佛都静了下来,只听见窗外的蝉鸣,和里间衣料的窸窣声。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里间门突然被“哗啦”一声推开,岳汀兰探出头来喊方廷玉:“二哥,快来看,青青穿上嫁衣好漂亮!”
方廷玉想表现出不屑一顾,双脚却不听使唤,游魂一样飘进去。
祝青青正坐在梳妆台前,别别扭扭的,用一种很拧巴的姿势朝门口半转过身来,微垂着双眸。
明亮金黄的阳光透过半透明的窗纸和鲜红崭新的“喜字”窗花照进来,祝青青坐在阳光里,嫁衣鲜亮,映得面色绯红,红盖头半遮,一只角垂在眉上。祝青青有一双天然的妩媚长眉,修长、纤秀、婉转,充满欲说还休之意,是她平时装乖巧、柔弱、委屈的法宝。只要她眉尖一耷,即便知道是假的,方廷玉也恨不能倾尽所有,只为换她笑靥如花。
但此刻,她那平日如展翅欲飞的长眉却那么不作假地温顺着,像飞鸟小憩。
方廷玉的心瞬间柔软如古樟树上随风飞舞的许愿红绸。
他脱口而出:“好看。”
祝青青“扑哧”一声笑了:“教了你多少唐诗宋词,夸人还是只会说好看。”
几天后,纪春生来迎亲,方廷玉他们也跟着迎亲队伍回了徽州府。
九月中,方廷玉终于收到了同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消息瞬间传遍全城,方家阖族,家家户户都登门贺喜。二叔二婶虽然平时和方廷玉多有龃龉,但到底是光耀门楣的喜事,在亲戚朋友们“教导有方”的夸奖里也有点飘飘然,眉开眼笑地张罗设宴庆祝。
借着高兴劲,方廷玉趁机提出带祝青青一起去上海。
一是为陪读,二是为让祝青青开开眼界,方便以后更好地打理生意。
二婶一向看祝青青不顺眼,她离了眼前,自己反而舒畅,因此便没有反对。
收到通知书后不日就要开学,于是一整个九月,方家上下都在为孙少爷和孙少奶奶去上海忙前忙后。
离家前两天正好是中秋节。
全家张罗着清扫房屋过中秋,方廷玉和祝青青也凑热闹去帮忙打扫客厅。
方廷玉拿着鸡毛掸子掸架子,祝青青拿着抹布抹条案上的灰尘。祝青青边打扫,边和方廷玉说话,一个不小心,碰到条案上摆的镜子。眼看镜子就要摔下去,方廷玉一声惊呼,从椅子上跳下来,伸手接住。
惊魂未定地把镜子放回原处后,方廷玉数落祝青青:“毛手毛脚。”
祝青青好奇地问:“我纳闷很久了,你们家在客厅里放镜子干什么?”
从一进方家她就发现,方家客厅条案上,左边放着一面镜子,右边放着一个花瓶,当中一面西洋自鸣钟,自鸣钟两侧还各有一个帽筒。
自鸣钟是为看时间,帽筒是为放帽子,花瓶也可以拿来插鸡毛掸子。
但这面镜子是干什么的?
方廷玉从她手里拿过抹布,小心翼翼地擦镜面:“这是我们徽州旧俗,客厅里摆东瓶西镜,中间放钟,图的是个好兆头,终(钟)生平(瓶)静(镜)。”
祝青青更加迷茫:“为什么不是终生平安?”
“稀奇,天下竟然也有我们祝博学不懂的事情。”
祝青青伸手拧他一把:“快说。”
方廷玉解释:“因为我们徽州人家,男人多在外经商,女人多在家乡持家。所以摆东瓶西镜,瓶是平安,镜是心静,寓意是,男人在外平平安安,女人在家心静如水。”
祝青青冷笑:“这不对吧?为什么是男人在外平平安安,女人在家心静如水?男人在外面经商,花花世界满是诱惑,不更应该心静如水?”
方廷玉“扑哧”一笑:“行啊,那咱们俩,以后你在巴黎平平安安,我在徽州心静如水,怎么样?”
祝青青撇撇嘴:“你心静不心静关我什么事?”
方廷玉没再说话。
得知他们两个人要去上海,岳汀兰执意要“像大人那样”为他们饯行。
她做东,在“香雪帘栊”小酒楼订了个小包间。
今年徽州的夏天走得特别晚,尽管已经过了中秋,但还是浓夏景致。“香雪帘栊”外种了一排柳树,柳树高大,人坐在二楼包间里,推开窗,伸手可以抓到枝条。鸟鸣啁啾,偶尔还有大胆的雏鸟飞进来,在桌子上觅食。
岳汀兰得了岳濯缨的许可,要了一壶酒。
到最后,醉的只有岳汀兰自己。
作为方家长孙,方廷玉从小是在酒桌上混大的,酒量自然不错。而祝青青坚决不肯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