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词·青玉案——沈鱼藻【完结+番外】
时间:2023-08-20 14:39:29

  岳汀兰醉趴在桌子上,举着半壶酒嚷嚷:“是不是不给我面子,是不是不把我当兄弟?”
  说着说着她又伤心地哭起来,抽抽搭搭地说:“你们都走了,就把我一个人扔在徽州。”
  祝青青只好安抚她:“等你过两年考到上海,我们就又在一起了。”
  岳汀兰把头埋在桌子上,伤心地摇头:“不是这么回事,不是这么回事。有些事情是回不去的,不是这么回事。”她反复念叨着这句话,渐渐睡着了。
  方廷玉和祝青青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一九三四年十月初,方廷玉和祝青青离开徽州去上海。
  方家在上海也有生意。一收到同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家里便嘱托安庆的伙计帮忙打理。因为带了祝青青陪读,所以方廷玉并不住校,在校外赁房居住。
  房子赁在一幢公寓楼里,是一个小套间,有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带盥洗室和小厨房。虽然不大,但干净明亮。据说公寓的所属人是法国人,按照法国风格设计的。
  当初上海这边派人去徽州问孙少爷想要什么样的房子,方廷玉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找间法国风格的公寓。
  放下东西,方廷玉一边参观公寓,一边和祝青青开玩笑:“以后你去了法国,独在异乡孤苦伶仃,能有这样一间小公寓住就不错了,让你提前感受一下。”嘴上说着玩笑话,他心里却觉得酸楚。
  你和法国有关的未来,是不可能有我参与了。
  那么就让我在“东方小巴黎”的这间法式公寓里,幻想一下和你的未来吧。
  祝青青关心的问题却挺实际:“吃饭怎么办?”
  来读书,当然不可能带个厨娘了。
  “不是有厨房吗?”
  “你做饭啊?”
  “你不会做?”
  “我凭什么会啊?”
  方廷玉纳闷:“那你还老是挑三拣四?”
  每次带她偷溜出去吃饭,她总是能挑出一大堆菜肴的毛病:什么火候太强收汁太过,用料不对肥肉过多,调味太重应该减量,配菜不好应该替换……说得头头是道,唬得人一愣一愣的。
  祝青青理直气壮:“理论和实践是两码事,美食家不一定就会做菜,会做菜的那叫厨子。袁子才写了一整本《随园食单》,但他也不会做菜。曹雪芹写的《红楼梦》里有很多珍馐美味,他也不见得就会做茄鲞,我猜他连酸笋鸡皮汤都不会做。”
  这个人就是这样,说她一句,她有一车话等着反驳你。
  方廷玉只能气哼哼地说:“哼,你们文人。”
  好在家里给的生活费充足,公寓里也设有公共食堂,可以包饭。公寓这一带还算繁华,周围有不少餐馆,周末可以打牙祭。
  方廷玉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往床上一倒,高呼:“自由了!”
  祝青青觉得好笑,在他身边坐下:“先别高兴,哪有什么真自由啊,没了你二叔二婶,还有安庆这一大堆掌柜伙计呢。多少是两三代的老人,你这个少东家见了也得恭恭敬敬地喊一句叔叔伯伯,有他们管你呢。”
  方廷玉换一个舒服的姿势:“轮不到我发愁,现如今他们对你的兴趣比对我浓。”
  祝青青,方家未过门的孙少奶奶。虽未过门,但已经搅和进方家的生意里。
  前年的荷花茶虽是小打小闹,却也让她闹出了一点名气。更何况“活阎王”方廷玉为了她跟方家二爷明争暗斗夺权的那些事,也早已传到各掌柜耳中。
  怎能令人不好奇这位孙少奶奶的真容呢?
  方廷玉闲闲地说:“他们内部也分派系,有几个可是二叔的亲信。”
  “过几天他们肯定会做东请我们吃饭,鸿门宴,看你怎么接招。”
  他闭上眼睛假寐,半晌,只听见祝青青说:“他们要摆鸿门宴,我们就来个抢占先机、反客为主。”
  来到上海的第二天,方廷玉给各店掌柜发请柬,邀他们来“金陵酒家”酒楼赴宴。
  接到请柬,每个人都惊讶不已。互通消息后,众人内心更是疑惑,不知道这两位小祖宗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晚上六点半,众掌柜相约来到“金陵酒家”,店伙计引着他们上二楼包间。一推开包间门,就看见方廷玉和祝青青坐在里面。
  尽管揣着十二分的提防,但看到人的一瞬间,众掌柜内心还是忍不住喝一声彩——好俊俏的一双小鸳鸯。
  祝青青这年已经十七岁,马上就要十八,相貌漂亮、神采秀逸自不必说,更难得的是气质落落大方,全无普通闺阁少女那般眼神游移。
  众掌柜都曾见过方廷玉,却也是几年前的事了。印象里他还是个小霸王,虽然聪明,但烈马一样不好管束。几年不见,他长开了,看上去稳重了许多。
  见人进来,他站起身来逐个问好:“张伯伯、许三叔、陈四叔、朱六叔、葛七叔……几年不见,各位叔叔伯伯精神越发好了。”
  他又介绍祝青青:“这是青青。”
  祝青青不卑不亢地向众人问好。
  两边人各怀鬼胎地互相问好,落座后,为首的张掌柜先开口笑道:“孙少爷和孙少奶奶破费了,原本该是我们这群做叔伯的请你们才对。”
  祝青青道:“诸位叔伯为方家的生意一年到头地操劳,都是有功之臣,我们来了安庆,宴请犒劳一下诸位也是应当的。”
  掌柜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的想法都很一致——这个孙少奶奶不好对付。
  张掌柜拿出叔伯身份想要压她一头,没想到她直接拿出东家身份还以一击。
  许掌柜笑问:“孙少爷和孙少奶奶年纪也都不小了,怎么还没完婚呢?”
  他话里带刺——摆什么东家少奶奶的架子,你可还没过门呢。
  不等祝青青开口,方廷玉便笑答:“我倒是想啊,可是奶奶怕我荒废学业,临终前留下话,等我到了二十一岁才能正式娶亲。”
  奶奶亲口定下的亲事,规定的成亲时间,要你一个外人多管闲事?
  许掌柜吃了瘪,讪讪一笑。气氛瞬间有些凝固。
  好在这时上菜了。
  陈掌柜借酒发难:“孙少奶奶,我一见你心里就喜欢,我家丫头要是有你十分之一灵秀,我做梦也能笑出声来。这杯酒,我敬你。”
  “金陵酒家”的招牌白酒,度数高,后劲大,酒量浅的男人尚且轻易招架不住。
  方廷玉忙站起身来替祝青青挡酒:“青青她不擅长饮酒,这一杯酒我……”
  陈掌柜瞪大眼睛:“不行!哪有生意人不喝酒的?今天这杯你代她,往后她出去跟人谈生意都带着你不成?”
  气氛有些僵,其他几个掌柜也不吭声,显然是同声共气。
  方廷玉眉毛一拧就要动怒。真当他“活阎王”的外号是捡来的?喊一句“叔叔伯伯”就蹬鼻子上脸,就连他亲叔叔也没少挨他的打!
  一只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臂,祝青青冲他微微摇头。她转过头去,对着陈掌柜甜笑:“长辈敬的酒怎么能不喝呢?今天我就舍命陪君子了。廷玉他是心疼我,叔叔伯伯们就体谅一下他吧。”
  说着,她端着酒杯走到陈掌柜面前,拎起酒壶注满酒,双手平举,娓娓道:“陈四叔,没记错的话,您进方家二十年了,当上掌柜也有八年了。您当掌柜这八年,铺子前五年利润遽增,但三年前利润开始下滑,去年更是收支险险持平。我猜,是因为走失了几个大客户,比如明轩画社,您说我说得对不对?”
  当众被揭老底,陈掌柜勉强一笑:“孙少奶奶知道的还真不少。”
  祝青青仰头,把酒一饮而尽,亮出杯底:“做生意,起起落落是常有的事。老太爷还在时,不也险些把方家搞破产过?奶奶在世时常说,陈四叔是个性情中人,做事情得与失都从‘性情中人’四个字里来。奶奶还说,陈四叔颇有老太爷年轻时的风采,方家的未来还要多仰仗陈四叔。”
  说着,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个小盒子来,递给陈四叔:“没记错的话,下个星期是您女儿的十五岁生日,就当是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吧。小玩意儿,不值钱,略表心意而已。”
  打开盒子一看,是一对精巧的珐琅耳环,正适合十五六岁的少女。
  陈掌柜的态度软化下来,讷讷道:“这怎么好意思……等小女生日那天,孙少爷和孙少奶奶可一定要赏光来吃碗寿面。”
  祝青青甜甜一笑:“只要您不嫌弃,我们一定到。”
  方廷玉一直在旁边瞧热闹,到这时,才闲闲地笑道:“我们家青青生就一口伶牙俐齿,我都怕她三分,各位叔伯请多担待。”
  余下的掌柜面面相觑,又提心吊胆起来。
  这孙少奶奶,使得好一招恩威并施连消带打。先点出陈掌柜生意上业绩不佳的底细,压他三分气焰,再夸奖两句,以示恩慈和体谅,最后拿出礼物拉拢人心——在座的诸位掌柜谁不知道陈掌柜青年丧妻,一手把女儿拉扯大,最在乎的就是女儿?
  祝青青把陈掌柜的底细摸得底儿掉!那他们的底细呢?她又知道多少?正忐忑着,祝青青又走到朱掌柜面前:“既然敬了陈四叔,便没有厚此薄彼的道理,朱六叔,请。”
  然后是葛掌柜、许掌柜、张掌柜……
  一溜儿下来,一样的流程——恩威并施揭老底,敬酒、送礼。
  祝青青倒是脸色无恙,众掌柜的表情却精彩极了:有的尴尬,有的暗自叹服,有的后悔大意。但每个人都瞧出来了,这孙少奶奶可不是个好拿捏的主。
  他们原本想联合起来给她唱一出《鸿门宴》,没想到她反客为主,给唱成了一出《甘露寺》,结果众人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领教了她的手段,还当众拿了她的手软。
  她不仅知道他们铺子里的事,连他们家里的事情都清楚,家中有什么人、老母亲生病、儿子要升学嫁娶、女儿要过生日……都一清二楚。
  这些事情,连二爷和二奶奶都不见得知道!
  他们哪知道,为这一场宴,祝青青私底下花了多少工夫。
  从决定来上海的那天起,祝青青就知道,自己年纪小又还无名无分,到了上海,难免会被自恃劳苦功高的老掌柜们给下马威。欺软怕硬乃人之本性,必须得初次见面就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好欺负的。
  各店的营收情况,家里有账册可以翻查;各掌柜家里的情况,可以问海棠。
  她这一场可不是无准备之仗。
  只有一件事……
  祝青青悄悄拧一下方廷玉的胳膊,方廷玉“哎哟”一声,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明天我还要去学校报到呢,东西还没整理好。”
  他向掌柜们道歉:“叔叔伯伯们就请继续吃喝,我和青青得先回去收拾明天报到用的东西,就不奉陪到底了,改日登门拜访,再向你们赔礼道歉。”
  祝青青挨个敬过了酒,掌柜们也没有理由再留人,只好目送他们离开。
  一出“金陵酒家”,祝青青就开始往下滑。
  方廷玉一手挽着肩膀一手抱着腰,才没让人滑到地上去。
  早在来赴宴前,祝青青就告诉他一个秘密——自己不是不能喝酒,酒量还不错,但醉得快,而且酒品不好。所以,她要方廷玉在自己醉之前,找个借口带自己赶紧开溜。
  现在,祝青青果然醉成一摊泥。好在“金陵酒家”离他们的公寓不远,方廷玉干脆背起祝青青,双手扣住她的膝弯,背着她徒步两条街走回家。
  方廷玉一边走,一边开玩笑:“喝了酒就要开溜,你是猪八戒吗?怕现原形?”
  祝青青趴在他背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已经醉得一塌糊涂,却还鼻音浓重地斗嘴:“我是猪八戒,那你是谁?高小姐?翠兰?”
  方廷玉哧地笑:“人都醉成泥了,嘴巴还这么硬。”
  祝青青没有回答。
  祝青青均匀的呼吸轻扑在方廷玉的脖子上,湿热热的,有点痒,让他蓦地回想起几年前在佛堂里罚跪那次。
  看来她是真的睡着了。
  方廷玉心里嘀咕,酒品不好?喝醉了就睡,这酒品不是挺好的?
  他把祝青青向上托一托,背着她继续走路。
  已经接近晚上九点,马路上冷冷清清的,抬头看见星光漫天,方廷玉脚步轻快却走得很慢,他的心里在想事情。过往的每一天他都在担心她要走,岳锦鳞出事那一次,他亲自送她上船,以为那真的是永别了,谁想到还有今天!
  他和她,在异乡相濡以沫,大半夜,她喝醉了酒,自己背着她回家去——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家。
  日子好到像是偷来的,总担心哪天就要还回去。
  如果这条路没有尽头,那该多好啊。
  磨磨蹭蹭的,等他们回到家,墙上的挂钟已经快走到十一点。
  把人放倒在床上,方廷玉去盥洗室打水。等他端着水回来时,祝青青已经彻底酒意上脸,一张脸红彤彤的,密密一层汗,像沾满了露水的新桃,方廷玉单膝跪在床上,小心翼翼地给她擦脸。
  方廷玉一边给她擦脸,一边自言自语:“让我看看现形了没,猪耳朵呢,猪鼻子呢?”
  方廷玉扯她的脸,扯她的耳朵、鼻子,祝青青眼睛都没睁,只是不耐烦地挥手打掉他的咸猪手。
  擦完脸又擦手,她的手心里湿漉漉的也是一层汗,虚攥着拳头,方廷玉耐心地把她手指一根根舒展开,坏心眼地挠一下她的手掌心。正犹豫着要不要把她的鞋子脱了,祝青青突然坐了起来。
  方廷玉握着她的鞋子,一惊。
  只见祝青青严肃地看着他:“哪儿来的狂徒,休走看剑!”说着,摸起床上的枕头,朝着方廷玉砸过来。
  她这是梦回《花田错》,周玉楼上身了!
  方廷玉一边躲一边试图抢她手里的枕头,心里感叹,原来她是真的酒品不好!
第9章 :寓居
  似水流年,不觉偷换,初来时还是绿树成荫,转眼间已是秋风萧条。
  这幢法式公寓设施齐全,客厅里甚至有小壁炉,方廷玉和祝青青都怕冷,秋风一起就燃起了炉火。两个人都在家的日子里,就把客厅的桌子推到壁炉前,往地毯上一坐,就着壁炉火各干各的事情。
  祝青青翻她的生意经,方廷玉看他的书。
  书是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
  过去方廷玉不爱读书,因为老家书房里放的都是些四书五经之类,他嘲笑那些是“老夫子言论”。但学校不一样,图书馆里卷帙浩繁,多的是外国书。现在,读书已经成了方廷玉的一大爱好。
  祝青青算厌了账,攥起拳头伸懒腰打个哈欠:“你在看什么书?”
  她声音软绵绵、甜丝丝的,像被壁炉火烤化的棉花糖,亮黄火光里,神态猫一样的慵懒,勾得方廷玉心痒,他逗她:“我看《陆游诗集》呢。”
  祝青青哧地笑:“哟,天上怕不是要下红雨了,我们孙少爷竟然有主动看唐诗的一天。”
  方廷玉一本正经:“可不是么,所谓近朱者赤。跟祝博学在一块儿待久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这个纨绔子弟也满嘴风花雪月起来。给你念一下我正在看的这首诗——风卷江湖雨暗村,四山声作海涛翻。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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