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包厢的路只有两人宽,她走在陈身后,与陆震坤狭路相逢。
他这次不带女人,只跟两个后生仔,以壮声势。
其实燕妮认为大可不必,他单独一人,气势已然如洪水猛兽,打手带的再多,不如他亲自瞪一瞪眼,撸一撸衣袖。
他两个,双双没停留。
聪明人惯于装傻,此乃生存本能。
走进“南京路”包厢内,Uncle陈点足十道菜,更有甚,径直称呼她为“应子”。
一时叫“应子”饮茶,一时又叫“应子”喝汤,“应子”忙得应接不暇,好似再打一份侍应生兼职。
搵钱不易,“应子”都想掀桌递辞呈。
气氛窒息,燕妮打算藏到屋檐下抽一支烟。
可惜未算好时机,遇到从洗手间绕路回来的陆震坤。
陆震坤盯住她,燕妮收起烟。
他轻蔑道:“你出来做这种生意,阿劲知不知道?”
“你猜。”她恬不知耻。
陆震坤对此极其不屑,“所以讲龙生龙凤生凤,鸡生的,还是鸡。”
不过是为了生存,谁比谁高贵?
燕妮不喜欢浪费时间,她低下头,转身就走,她要为下学年的四万块学费发愁,没心情同他闲话。
总算熬到九点,燕妮声称还有功课要完成,央求陈送她回家。
陈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应子,你不记得我两个约定好,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你要叫我启明。”
“启明,你不要耽误我时间。”她微微皱眉,天都要为她下雨。
陈启明立刻答应,“是是是,读书重要,应子,我马上送你回家。”
走出餐厅,还要殷情地为她撑伞,仿佛当真回到十七岁少男,把恋爱当成天大事来谈。
燕妮刚刚上车,忽然听见餐厅传来一阵叫骂声,继而是混乱,一群古惑仔冲出来又奔进去,半分钟过后,一个血乎乎的人影窜餐厅,径直走向陈启明的宾士车。
“血人”拉开车门,一把扯下司机,坐进驾驶位,一脚油门——
伴着轰隆隆的气门声,还未关上后车门的宾士车如箭一般飞驰而去,闷头扎进红港的迷离夜雨。
只留陈启明与司机两个在原地傻呆呆,不知所措。
幸好燕妮已经系上安全带,才不至于被陆震坤脚下的加速度甩出车门。
车在沙田的偏僻巷道内左歪右斜,很快,一个拐弯,右车门随惯性紧紧关上。
陆震坤双眼猩红,肾上腺素随血液一同发热,仿佛一只杀到兴头的野兽,完全不受控。
听不到尖叫与呼救,他望向后视镜。
唯一的乘客却在看风景,丝毫不把他这位“劫匪”放在眼里。
“你打算去哪?”燕妮问。
“春田剧院。”那大概是整个红港最老的剧院,可追溯到四十年前。
她以为早已经荒废,没料到还在开门营业,就是不知做的是哪一类生意,总之不会是看电影、唱粤剧。
“你确定你能开到目的地?”
他侧腰带伤,鲜血淋漓。
“叼你老母,你再出声,信不信我把你扔出去?”
“扔我?你不一定够力气。”她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又或是早就无所谓生或死,人生只求“过把瘾”。
陆震坤气结,伤口的疼痛也令他狂怒,“等阿劲知道你出来做鸡,你只剩死路一条!”
“你也说是等,看你够不够命等梁家劲知道咯。”
他再想反驳,腰上的伤口却不允许。
他气结,手臂握不住方向盘,车身擦着铁马差一点撞进商铺。
燕妮说:“不如我来开?”
陆震坤不讲话。
她继续建议,“否则五分钟内巡警就要到场,至于台湾餐厅那班人……现在没人追,你再撞两回就不知道了。”
人在屋檐下,他没得选。
陆震坤快速停车,再从车内挪到副驾驶。
阮燕妮坐上驾驶位,陆震坤没忍住,质疑说:“你够不够年龄领驾照……”
话还未讲完,就被一记底板油轰得与车座行贴面礼。
她一路疾驰,眼看就到春田剧院,却偏偏在百米之外停下。
当下夜色寂静,四处无人。
只头顶一盏老旧路灯,打得黑色车漆都泛黄。
“你想怎么样?”陆震坤皱眉问。
燕妮回过头,双水汪汪的眸子清澈见底,仿佛时时刻刻与他脉脉含情。也难怪梁家劲同这位宾士车车主都拜倒在她门下,她拥有一双世间最无辜的眼。
“道歉。”
“开什么玩笑?”
“陆先生,我建议你为你刚才说的话道歉,否则我预计大家都不会开心。”她拉上手刹,慢条斯理地与鲜血直流的陆震坤讲条件。
“痴线,让我道歉,你等下辈子!”说完,撑住上半身就要走。
然而还未拉住车把手忽然感到腰腹一阵剧痛,痛得撕心裂肺、浑身颤抖。
一回头,是燕妮随手拿起车内一只皮革香烟盒,摁在陆震坤伤口上。
她表情和善,甚至嘴角仍带一丝笑,“道歉——”
“叼……啊啊啊啊啊……OK,OK,对不住…………”
“我是谁?请问你对不住的是哪一位?”
燕妮加大力度,施加酷刑,陆震坤痛到浑身无力,忍不住大喊:“对不住,阮小姐!”
“不要紧,谁不会犯错呢?我代替万能的主宽恕你。”她粉白面庞露出和善的笑,顺带还要伸手摸一摸他下颌,称赞道,“GoodBoy。”
陆震坤气到七孔生烟,几乎要当场暴毙。
他死死盯住她那张玫瑰似的脸,发誓一定要让她后悔投胎到人间。
但现在他鲜血直流,被拿住命门,根本没有反击之力,只能暗暗咬牙,“我顶你个肺……”
然而被风纪老师抓个正着,“又不乖,等待再加五分钟。”她索性挂P档驻车。
陆震坤气到血流加速,失血更多,很快身轻如燕,飞入云层,即将面见上帝,他别无选择,只能咬紧牙关把姿态放低,直至低进尘埃里,“对不住,阮小姐,我向你道歉。”
燕妮笑起来,真像一朵玫瑰开花,“这次好真诚,我都要被你感动,愿主保佑你,阿门——”
一起车,油门踩到底,宾士车咆哮着冲出路口,陆震坤再度被惯性甩向椅背,撞到眼冒金星。
在他咽完最后一口气之前,车终于停在春田剧院门前。
第3章 香江风月03
香江风月 03
陆震坤捂住伤口,心中大呼得救。
顶住最后一段力气,他推开车门,跌跌撞撞往剧院走。
燕妮却也把宾士车敞开门扔在路边,尾随陆震坤走进一片漆黑的春田剧院。
陆震坤显然是老客,一推门,立刻有店长上前接待。
只是当下的“接待”系一把捞住他,大喊,“家珍,家珍!阿坤受伤!快去手术室!”
原来是一间地下诊所。
一位穿真丝睡袍烫大卷发的女人从黑暗的底色里透出来,仿佛一片叶,徐徐飘到陆震坤身边。
“阿坤,你怎么样?”她的红色指甲在黄色灯下格外耀眼,她同店长一左一右,架住陆震坤往所谓的手术室走,口中不停念经,“你现在的身份,为什么还要同他们硬碰硬?字头里后生仔数不完,你不会叫他们去?我的劝你从来不听,现在又满身血到我这里来,真是要被你气死!”
好似老母亲唠叨青春期反叛的宝贝儿子,听得人双耳滴油,满脑袋只剩一个“烦”字。
燕妮跟在后方,都忍不住想建议她闭嘴。
但好在她美艳如红姑,一张明朗似火的脸,令她那老尼念经似的行为,也显得可爱起来。
燕妮闭紧嘴唇,沉默地跟上去。
直到麻药生效,开始缝针,店长才发现她,“你是哪位?”
“我?我是阿坤的……”她瞥一眼手术台上皱眉望天的陆震坤,察觉他正刻意避开她目光,于是微微一笑,转身坐在一张折叠凳上,“我是阿坤的老师。”
“老师?”店长同“红姑”都没一个相信,陆震坤有老师?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阮燕妮拥有特异功能,永远能把假话讲得比真话都真。
她点一点头,露出诚挚眼光,“我教他社交礼仪,不信你问他。”
“红姑”绑纱布的手都停下,盯住陆震坤,“阿坤,个妹妹仔是谁?”
陆震坤捏紧拳头,根本无心解释。
他不想讲,根本一个字都不想提。
车内发生的事情他连回想都怕再度气到爆血管,更何况是告诉第三人?他尖东坤的名号还要不要?讲出来,从此之后个个都要笑他是懦夫,被个妹妹仔逼得低头道歉。
衰——
她正盯住他,一双眼水雾朦朦,时时刻刻含情脉脉,仿佛在同他谈恋爱,然而实际他两个互相厌憎,恨不得杀死对方。
经历一段激烈斗争,他几乎咬牙切齿,“她是阿劲女朋友。”
“红姑”松一口气,手上的动作继续。
店长双肩放松,点一根烟,徐徐抽起来,“我已经打过电话,阿劲马上带人来。”
陆震坤不讲话,眼睛却不受控地看向阮燕妮,谁知她站起身,一个动作就将他吓得心跳漏拍——
她在他眼里根本就是精神失常,癫佬来的。
可她不但站起身,还要慢慢向他靠近。
陆震坤的身体不自觉后仰,他都怕她发疯——
然而她只不过走到他身边,伸手沾他腰腹上的血,随手抹到自己的校服裙上。
很快,她变身成遭逢大难模样。
陆震坤皱眉问:“你搞什么?”
阮燕妮答:“化个妆,迎接我男朋友咯——”
她根本不在乎谎言被戳穿,或是心机被揭开,她仿佛日日夜夜都在玩游戏,永远不知道疲惫。
陆震坤在心底为梁家劲默哀,转念又开始想,应当如何报复眼前这位绝世癫佬。
他要令她心甘情愿下跪求饶。
可惜“红姑”出声,打断他脑中翩飞的复仇梦,“是赵五差你去见台湾人?”
陆震坤按住伤口,走下手术台,并不去答“红姑”的话。
“红姑”知他对在场所有人都有所保留,忽而心尖一片涩,对他两个之间自以为的情深义厚倍感失望。
但她很快又被“依恋”同“爱护”两种情绪湮灭,紧紧贴住陆震坤,“你要多休息。”
陆震坤不耐烦,“我要开酒!”
“红姑”于是委屈收声,默默跟随陆震坤走到吧台,为他倒上一杯马提尼,再默不作声地走回手术室。
陆震坤独自饮酒,企图借酒精厘清今晚过程。
二十分钟过去。
“燕妮!”梁家劲匆匆赶来,进门第一时间关心在角落孤芳自赏的阮燕妮。
谁不感叹爱情真伟大?
“红姑”在一旁看到双眼发红,嫉妒满腹。
她痴痴眺望她的浪子陆震坤,日盼夜盼等他回头。
而浪子却在思索,赵五爷为何突然要置他于死地?他明明已经赵五之间达到平衡,相互牵制又相互需要,没必要突然破局。
除非发生新变数。
梁家劲全心全意关注“女朋友”,果然见到她一身狼狈,便只敢关心她身体,“燕妮,你怎么样?”
阮燕妮答:“我没事,一点刮擦。”
梁家劲于是松一口气,抽身关注顶头上司,“阿坤,你没事吧?”
陆震坤望他一眼,仰头将玻璃杯里的马提尼通通倒进胸腔。
砰——
清脆的,是杯底砸向吧台的碰撞声。
陆震坤讲:“没死就是没事。”
梁家劲两撇浓黑的眉紧紧纠缠在一起,愁容密布,“台湾人我提早探过,大家都当旅游光观,一团和气,怎么会突然动手?我到现在都没一点头绪。”
陆震坤手心向天,“要杀我的人从屯门排到维多利亚港,我怎么会知道?”
顶灯奢华,水晶吊坠佐以五彩红蓝灯,光线被撕成碎片之后逐一散落在他下颚角上。
梁家劲又问:“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
陆震坤不讲话,反而朝燕妮的方向一抬眉,“先处理你的小女朋友。”
梁家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角落当中浑身染血的阮燕妮,恍若一朵被碾碎的刺玫瑰,一番挣扎过后,花瓣上还遗留着对方掌心的血。
“是意外。”燕妮上前来,就站在梁家劲身边,一双眼望住陆震坤,她眼底湿漉漉,恍然间蒙上一层霜,似秋末冬初分手时那段冷雨凄凄的夜,“陆先生豪车出游,好心搭我一段,就这样。”
她睁眼说谎,陆震坤也懒得拆穿。
他以为与她不过是一刻钟的孽缘,不必费心。
梁家劲也不做纠缠,伸手想揽阮燕妮,半途却没敢搭她肩膀,“我先送你回去——”
燕妮点头,两人正要走。
陆震坤突然发声:“我打算先躲几天,这几天,谁想杀我,当然会想办法找我,节省时间,大家都不用猜来猜去好麻烦。”
转过身,赤裸的上半身,纱布透出血,他的脸孔同这套行头完美契合,一双眼讲四个字——
亡命天涯。
“叫你小女朋友安安静静上学,不要乱讲话。”话讲完还要在嘴边做一个拉拉链的手势,果然古惑仔,恐吓威胁样样不落。
梁家劲当然说好,当下终于揽住燕妮肩膀,要将她带出春田剧院,可谁也没料到燕妮会开口。
不对,或许陆震坤已经想到。
燕妮问:“陆先生打算给多少封口费?”
“燕妮!”梁家劲要被她惊掉下巴。
而阮燕妮是初生牛犊,加之为钱所困,因此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发财机会。
她固执地站在原地,“你放心,我这个人,信用同现金挂钩,童叟无欺。”
叮——
陆震坤拿指甲盖拨开打火机,为自己点一支烟。
再看阮燕妮时,他侧着脸,眼睛藏在丝丝袅袅的蓝色烟雾背后,透着一股天生的邪性。
他甚至在笑,“你要多少?”
“五万。”
“不多。”
“现金。”燕妮强调。
陆震坤看一眼“红姑”,“给她。”
多等五分钟,“红姑”拿一叠厚厚的“大金牛”,递到燕妮面前,“需不要需要过数?”
燕妮微微一笑,“我相信陆先生的人品,钱货两讫,你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今晚只是不小心同陆先生搭同一辆车,到屯门口我已经下车,自己到码头坐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