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拿钱,对此飞来横财,她赚得心安理得。
直到她与梁家劲一起消失在走廊尽头,春田剧院适才恢复被时代抛弃的寂寞。
陆震坤摁灭香烟,脑海当中仍然回荡着少女清脆的声线,带着一缕纯白底色的天真讲,“我相信陆先生的人品。”
“我的人品?”他抿一口马提尼,回过头,带着轻松惬意的笑问红姑,“阿梅,你觉得我这个人……人品怎样?”
冯月梅想笑,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她下半张脸都发僵,后背沁凉,心底哀叹着,“又是这样,几时才能浪子回头?”
面上却要说:“对兄弟,讲义气,你从来不差。”
“对女人呢?”
“没品。”冯月梅讲完,转身就走,赤红的裙摆飞扬在半空,飘荡着邀请的意味。
陆震坤嗤笑一声,“发痴——”
实际不知道是谁在发痴?
第4章 香江风月04
香江风月 04
梁家劲心思彷徨,仿佛命案在身,逃亡一般离开春田剧院。
走到他那辆半新不旧的本田车旁,才意识到一路都握紧燕妮的手,掌心透出一层濡湿热汗。
他并未着急拉车门,反而转过身望住狼狈女伴,“燕妮,到底发生什么?你和阿坤怎么会凑到一起搭同一辆车?你不要跟我说是巧合,我不是三岁小孩。”
燕妮淡淡看他一眼,霓虹灯下少女的眼神光亮,氤氲着丝丝缕缕被遗弃的凄凉。
然而她何曾怕过?
她凉血再燃,从未如此开心快乐。
一切好似坐过山车,尖叫登顶,仍然意犹未尽。
她索性坦白,“我去见陈启明,恰好遇到你那位阿坤被人追杀,他逃命时劫住陈启明的车,车上正好有我。”
“你又去找陈启明?”梁家劲脸上火辣辣,已经以阮燕妮男友自居,迫不及待摘一顶绿帽套在头顶。
“是,陈启明要见我,我当然随叫随到。”
“燕妮,你的为什么要自甘堕落?”
“我需要钱。”她坦坦荡荡,自小被生活教导,已经将羞耻心远抛脑后,“梁先生如能现在开一百万支票送给我,我保证马上和陈启明分手,老死不相往来,”
她看着他,残忍又世故,眼睁睁看他挣扎难过,伤到鲜血淋漓。
她无所谓,爱她的人多如繁星,不差梁家劲一个。
梁家劲面无血色,一支烟放到唇又收回烟盒,最终只能抓一把头发,拉开车门,“上车,我先送你回家。”
燕妮坐在副驾驶上,望着划痕满布的内饰,翘起嘴角,“阿劲,你究竟中意我哪一点?”
梁家劲的心脏被一口铁锅扣住,正闷得喘不过气,哪还有余力想问题?当然回答:“我不知道。”
“我知道,个个都中意我这张脸。”燕妮笑起来,透着一股稚嫩鲜活的得意,“爱本来都好肤浅,不然我老豆怎么能赚到钱?”
梁家劲不讲话。
车开得很快。
五彩斑斓霓虹纷纷向后,去追被车轮碾碎的时光。
电台情歌正唱到,“来又如风,离又如风,或世事通通不过是场梦。”
到宁波大厦,燕妮立刻下车,头也不回。
梁家劲摇下车窗,坐在路边抽烟,狭长而深邃的眼,透过苍蓝如墨的夜幕,不知在望向谁。
直到寻呼机滴滴乱响,狭窄屏幕上闪过“三姑急呼”几个字。
他忍不住骂一句粗口,下车去路边报刊亭借电话。
等三声,对方接起来,一道几乎长满白发的声线叫他,“衰仔,都几点,还不回家?”
梁家劲皱起眉,“三姑,有话快讲。”
“三姑”于是换人来,换成沉稳儒雅的中年男人同他说:“我听细佬讲,陆震坤今晚出事,人死了?”
梁家劲答:“一点皮外伤而已,细佬成天讲大话。”
“知道是谁想杀他吗?”
“不知道,我还想找你要答案。”
“家劲,上工要用心。”
“大佬,我也要养家,我是人来的,天天喝风我也要饿死。”
对面很是大方,“我帮你申请涨薪,现金方式给到你。”
梁家劲知道上司想见面再谈,不知又有什么重大任务需面对面交代,但绝对没好事,“明天下午三点,黄大仙庙西门。”
“OK,你个扑街,早点回家,不要总让三姑等。”
“……”
挂上电话,他站在街边,继续抽他那根未能烧完的香烟。
燕妮回到十七楼。
厚厚一沓现金,她不敢拿回家。
因阮益明嗜赌成性,发赌瘾时翻箱倒柜,家中一分一厘都能被他挖出来拿去赌。
她有秘密基地,就在十七楼拐角消防栓内。
还需感谢陈启明,由他做担保,为她在银行开办户头,明天天亮第一件事就是去存钱。
回到家,没想到姐姐阮宝珠也回来。
宝珠身形丰腴,凹凸有致,长发烫成时下最流行的大波浪,眉和眼都描画得粗黑明亮,嘴唇艳得像火红玫瑰,手指亦鲜红如血,指甲缝里都能落出红港最原始的情与欲。
难怪三流导演吴成祖说过,宝珠如能脱衣拍片,一定轻而易举火遍全亚洲。
可惜宝珠不愿意,她去选美、拍电影,始终是为寻找金龟婿。
“阿姐——”
燕妮进门便同宝珠打招呼。
阮宝珠转过头,瞥她一眼,“你怎么浑身是血?”
燕妮说:“在学校不小心摔下楼梯。”
她说谎不眨眼,宝珠也不去深究。
宝珠今年二十二岁,风华鼎盛,需要操心的人和事多不胜举,其中并不包括燕妮。
宝珠伸一伸腿,饱满圆润的膝盖在玫红色裙摆下飘荡,她浑身上下每一簇细胞都是新的,与这间老旧破损的屋并不相称。
她迟早要走。
“爸爸又来找我拿钱。”
这样的事情反复上演,燕妮早就见惯,她更擅长沉默。
宝珠接着说:“爸爸去找肥猪吴,要推荐我去拍三记片,我没答应,我说叫我去拍,不如叫我从十七楼往下跳更现实。”
燕妮提着她那只半旧的黑色书包,走到小沙发上慢慢坐下,她已经感受到来者不善,今晚阮宝珠不会让她轻易过关。
果然,宝珠还有后话,“但是阮益明不肯放过我,他那个人你是知道的,为了找钱,任何事都能做出来,他去找债主,兴义光哥你听过没有?永利影业就是光哥话事,肥猪吴也替他做事。阮益明要把我抵给光哥拍电影,替他还债…………好笑,居然找古惑仔逼亲身女脱衣服拍片,我都不知我上辈子杀过多少人,这一世才遇到阮益明这种人渣当我老豆,不过你放心…………我从头到尾没屈服,倒不是我骨头硬,是我找到新男朋友,他不是兴义的人,但光哥也要给他几分面子,所以你猜最后怎样收场?”
还能怎样收场?竟然要劳驾“大明星”阮宝珠同她深夜对谈。
自然是牵扯到她身上,且与“好”字半点不沾边。
燕妮紧抿嘴角,眼神犀利,“怎样?阮益明总不至于自己去跳脱衣舞。”
“哈……”宝珠仰头大笑,“你不知道阮益明脑子多灵光,光哥才开口叫我走,阮益明立刻拿出你的照片,送到光哥面前,吹到天花乱坠,向光哥推荐你。”
“推荐我做什么?”
“当然是脱光衣服去拍三记片呀,靓女。”宝珠夹着腿,拧着要,斜睨她,不晓得是恨还是惜。
第5章 香江风月05
香江风月05
但大抵是恨大于惜。
宝珠同燕妮系同父异母,年龄相近,细微处总有人要咬咬牙想一较高下,这人多半是宝珠。
当下她的红色高跟鞋在头顶那盏早就到退休年纪的吊灯照耀下,恍然是恶鬼獠牙,正向阮燕妮张开血盆大嘴。
“阿姐——”燕妮抻开起皱的裙边,熬过方才“解谜”前的怦怦心跳,现下反倒冷静。
阮益明做人做事都无下限,她早已经看清楚。
燕妮说:“多谢你预先通知我,无论结果如何,我先一步谢你。”
她说客气话,阮宝珠反而不自在地拉一拉贴身裙边,针织料被拉长又弹回原位,她索性低头,自老花名牌包里掏出一盒摩尔香烟,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
她望的是对面发黄的墙裙,“做事凭良心,我同你之间又没有深仇大怨,没理由害你。不过……姊妹情也就二三两,我忙得很,你叫我帮忙,讲实话,我也自身难保。现代人谈感情,都用肉体讲话,男人一个精过一个,你想从他身上捞油水,想都不要想…………燕妮,你比我聪明,你知道我在讲什么?”
“明白,我习惯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
“那就好,我知道你不缺钱,但陈启明哪是什么善男信女,你当心他私下变态…………”宝珠忽然站起身,走到燕妮身前,一根漆黑油亮的指甲落在燕妮头顶,“我听说本埠富豪,个个都有特殊爱好,你不要为三五万,把命都送走…………”
“我知道分寸。”燕妮照旧是滴水不漏。
宝珠已然习惯,她将手中白色细长香烟送到唇边,含糊地说了声,“你好自为之。”便一面点烟,一面向外走。
于是1703只剩燕妮,连同一室碎裂斑驳的光影,是夏蚊同秋蛾在灯罩里留下的最后一口气。
她长长叹一口气,慢慢弯腰,双手环抱膝盖,头埋在双壁之间,紧紧将自己拥抱。
却只命令自己脆弱三十秒——
三十秒过去,她仍然需面对问题。
但她能有什么办法?
再是早熟也不过是十七岁少女,成年人若想欺负她,简直易如反掌。
她只想到梁家劲。
然而一连三天,梁家劲都似泥牛入海,毫无音讯。
她差一点要去警局报人口失踪,但转念一想,梁家劲与她之间的缘分似“点到即止”,双方都应当有“戛然而止”的心理准备,她并无权利去为梁家劲张贴“寻人启事”。
管她几多焦虑,尖沙咀照旧人来人往,金钱至上。
只是尖东坤失踪多日,兴义内部几位大佬也要百忙之中从后空开会。
前门太太们开牌局,后厅大佬们齐坐一堂,等赵五爷亲自沏茶。
赵五自潮州偷渡来港,讲一口潮汕味白话,将祖宗家法同兄弟义气看得比天都要重。
他的潮汕功夫茶,照规矩,个个品完都要夸。
“好茶,好茶……”
“五爷功夫深…………”
“五爷的茶劲过XO…………”
马屁拍完,终于要讲正经事。
一张桌,大飞头发够长,脸够嫩,第一个沉不住气,捏住一只青瓷杯,杯底还有茶,令赵五爷都皱眉。
大飞嗓门扯上天,“阿坤到底怎么样?好多天都没消息,大家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搞下去,到时候我们兴义的脸还要不要?走出去,其他字头个个都笑我们不讲义气,我都面上没光。”
雷耀东是中坚,讲话也更斯文,“听说被台湾人扔下海,靓坤是游泳冠军,预计今晚就能油回尖东。”
大飞朝他比个中指,“游泳?你当我傻?到现在没消息,百分百喂鲨鱼了啦,骨头都找不到?那不如我们开会投票,他收下那庄银河贸易由谁接手?”
“还没解决台湾人就急着分家产,传出去,外面要讲我们兴义没恩义,要讲五爷没人情,大飞,你同阿坤走得近,你讲这种话,阿坤在海底都不瞑目。”讲话的是孙达光,大约是为映衬他这个名,慰劳先睡,头顶早已经寸草不生,系名副其实的“光哥”。
他最沉稳,赵五爷近来最信他,事无巨细都要同他商量,眼看就要红过“尖东坤”。
果然,赵五爷望阿飞一眼,嫌恶道:“不会讲话就不要开口,都是叔侄兄弟,你亲叔叔被人砍,你转头就去他家里抢劫?痴线!”
大飞抹一抹嘴,不敢再随心所欲乱讲话。
孙达光左右环顾,他左手边,肥叔年纪大,已经开始打瞌睡,刘伯下颌上的皮肤一路垂到肩膀,浑然一只会讲话的大蛤蟆,正全神贯注盘他掌心一对山核桃。
而汕尾仔饮茶泡茶,打死不讲话。
又轮到雷耀东不阴不阳发声:“不知道搞什么,靓坤手底下,梁家劲也没踪影,难道他两个全都死在台湾人手上?”
赵五爷拍桌,震得桌上茶具乒乓乱响,“这班台湾人,好大的胆,敢在兴义的地盘上搞我们的人,看来是不想活着回台湾了!”
雷耀东说:“人倒是好找,就在重庆大厦,今晚还要坐电车去太平山顶吃翠华。”
大飞终于插上嘴,“哇,太平山顶那家翠华世界第一难吃哦,真不懂是不是个个都被下降头,飞机落地就要爬山吃翠华,低B!”
满桌都听到皱眉。
等孙达光把话题拉回来,“阿坤下落不明,等找到人,再解决台湾人不迟。”
赵五爷微微颔首,“阿光讲得对,叫兴义上上下下都出去找,挖地三尺都要把阿坤找出来,一句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前门,刘太一摊牌,拍手大喜,“胡牌!大三元!”
其余三家嘟嘟囔囔,面如苦瓜。
牌局如人生,从来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眼下最发愁的人当属燕妮。
她已经一连好几天住在酒店,根本不敢在宁波大厦方圆十里内活动。
但学要上,书要读,钱也终归会有花光的一天。
只是没料到阮益明将她卖得如此彻底,居然连同三个古惑仔在她放学路上等。
等她走到拐角,人少路段,一辆面包车停在路旁,刹车声又急又尖,燕妮抬头只看见一张老鼠脸,再回过神时已经被绑上车,嘴上贴黄色胶带,只能发出细微的嗯嗯声。
车前坐一名黄头发古惑仔,回过头来看她,目光咸湿露骨,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番,似乎已经用眼神将她剥光。
黄毛吸一吸鼻子,发出嘿嘿地笑,“校服几多清纯,这下正好,不用换衣服了。”
燕妮心上一惊,暗暗咬牙,诅咒阮益明不得好死。
第6章 香江风月05
香江风月 05
昨夜狂风骤雨,今早又是和风煦日。
本港天气速来如此,没有规律就是最深刻规律。
陆震坤躲在沙田一间临海的破旧厂房,每日听海水浪涛,等日出日落,在天台多抽一根烟,都以为自己受日月滋养,能够写一首伤痕现代诗。
真是闷——
闷到以为自己能写诗。
这已经是他藏在厂房的第五天,阿梅亲自来送饭。